第五章 我回到旅馆,查了查有没有来信或是留言,结果什么都没有。看门的是一个来 自安蒂瓜、手脚很灵便的黑人。他说他不怕热,只是想念舒爽的海风。 上楼后我洗了个澡。房间热得要命,其实我房里有空调,但是制冷系统好像坏 掉了,只觉得热空气一直在房间里打转,还有一股化学药品的气味,屋里依旧是又 湿又热。我索性关了它,把窗户全部打开,但是,好像一点帮助都没有。我瘫在床 上,睡了一个小时左右。醒来之后,我又得再洗一个澡。 洗完后,我打了个电话找弗兰。接电话的是她室友。我告诉她我是谁,然后等 了好久好久,弗兰才来接电话。 我邀她一起吃晚餐,如果还有兴致的话,饭后再去看场电影。“可是我今天晚 上不行,马修。”她说,“我有别的计划,下次再说好不好? ” 我挂了电话,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打了。我穿上衣服,照了照镜子,确定我 不用刮胡子之后,就出门了。 街上也是热得要命,不过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凉快下来。而且,街上全是酒吧, 无论如何,它们的空调比我家的强。 很奇怪,我没有朝着酒吧去。我的心情不大好,声音沙哑,通常在这种情况下, 我会一口气灌几杯。但现在我却东逛西逛,也没打算找个地方歇歇脚。我甚至进到 几家酒吧里去,但是,没点东西又跑了出来。 我还差点跟人打了一架。在第十大道的一家地下酒吧里,一个浑身横肉、少了 几颗牙齿的大块头,跟我撞了个满怀,他的酒洒了我一身,我却很反常地接受了他 的道歉。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本来就想找个人打架,我也准备好要教训教训 他。他的一个朋友却从他身后抓住他手臂,另一个挡在我们中间。我就在这个时候 回过神来,接受他那毫无歉意的道歉,迅速离开现场。 我朝东走向五十七街。几个黑人妓女在假日饭店前拉客。我仔细打量她们,态 度比以前认真得多。其中一个像是戴了黑檀木面具的妓女,眼光毫不避讳地扫着我。 我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只是不知道是谁或是什么事情把我激怒 的。 我走向第九大道,还是回阿姆斯特朗酒吧去。见到弗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不 惊讶,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在那里似的。我在酒吧的北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弗兰 背对着我,根本没注意我已经进来了。 她坐的是一张两人桌。她的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只瞧见他有一头金发, 两道金眉,一张年轻开朗的脸庞。他穿了件蓝色短袖衬衫,上面还有肩章。我记得 大家管这种衣服叫猎装。他抽烟斗,喝啤酒。她点的是一大杯烟雾缭绕的粉红色液 体。 可能是龙舌兰日出。那一年特别流行龙舌兰日出。 我的眼光转向吧台,见到卡罗琳坐在那里。散桌差不多都坐满了人,但是吧台 还有一半是空的。对酒保来说,星期五晚上只有这么多人,算是很清闲的。门边, 也就是在卡罗琳的右边,有两个人畅饮啤酒,大谈棒球。她左边是三张没人坐的高 脚椅。 我坐上中间那一张,点了一杯双份加水的波本。帮我倒酒的是比利,他随口跟 我聊了两句天气。我喝了一口酒,偷偷瞄了卡罗琳一眼。 她不像在等汤米或其他人,也不像几分钟前才进来的样子。她穿了一条浅黄色 七分裤跟无袖的背心上衣,浅褐色头发梳得很整齐,配着她小小的脸庞,让人看着 很舒服。她不时从粗重的杯子里喝一些黑色饮料。 那不是龙舌兰日出。 我喝了点波本,斜眼瞧了弗兰一眼。我为自己的怒火中烧感到生气。我跟她有 过两次约会,彼此都没有感觉,身体里也没起什么化学变化,顶多就是送她到门口 而已。今天晚上我刻意要找她,但她却说她有别的计划。结果她却坐在这里,跟 “她的计划”一块儿喝龙舌兰日出。 只是我到底在生什么东西的气? 我想,她大概不会跟他说,她明天有事,必须要早起吧? 我敢说这个穿猎装的 英俊小伙子绝对不用在楼梯下跟她说再见。 这时候,我右边传来一阵软绵绵的声音,“我忘记你的名字了。” 我转头瞧了瞧。 “我相信我们两个见过,”她说,“但是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叫马修·斯卡德。”我说,“你说得没错,汤米为我们介绍过。你是卡罗 琳。” “卡罗琳·奇塔姆。你最近见过他吗? ” “汤米? 出了那件事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 “我也是。你们都去参加葬礼了?” “没有,我想去,但是没去成。” “你为什么要去?你不是不认识她吗?是不是?” “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她笑了。但是笑声中听不出任何高兴的意味。“吓了你一跳 吧?我没见过她。我那天下午本来想去的,但是,我没去。”她的牙齿咬住下唇, “马修,请我喝一杯酒好不好?要不,我请你喝一杯也成。只是,得请你坐过来, 免得我得一直扯嗓子跟你说话。好吗? ” 她喝的是有杏仁味的甜酒,还加了冰块。这种酒味道很像甜点,极容易上口, 但是后劲却跟威士忌差不多。 “他叫我不要去葬礼。”她说,“葬礼是在布鲁克林举行的。布鲁克林,对我 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但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去了。就算我不知道在哪里, 也应该可以找到人送我一程。我可以跟大伙儿一道去,默默表达我的哀悼。但是他 说我不能去,他说,我去不好。” 她赤裸的手臂上隐隐看得出有金色汗毛。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麝香混合花香的味 道。 “他说我去不好。”她说,“他说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她拿起眼镜戴上。 她说: “尊重? 那个男人知道什么叫尊重?他是该尊重活人还是死人?我不过 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员工而已。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上班,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朋友。 天啊,我们以前的那段,难道连朋友也够不上? ” “随你怎么说都行。” “放屁! ”她刻意把这个词拖得非常长,“我不是说我们上过床,我不是说这 个。但是我们过去的确有很多欢乐跟笑声。他结婚了,每天回家找妈妈。”她喝了 点酒,“这没什么关系。没骗你,没有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希望在清晨醒来时见 到汤米·蒂勒里。我真的没骗你。这是怎么啦,马修,我的酒是喝光了,还是洒光 了?” 我们两个都觉得她是喝得急了点。甜酒,本来就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喝过头。卡 罗琳痛骂这种甜酒。这种酒跟波本不一样,波本喝到哪里你心里有数。 我跟她说,我就是专喝波本的酒客,如果她能了解波本酒的特性,以后就不会 喝过量了。她好像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还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我把我的酒 杯递给她,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把酒杯拿稳,狠狠喝了一口。 “波本的格调不高。”她说,“你知道我意思吧?” “我倒觉得这是绅士喜欢的口味。” “绅士到这种酒吧里,就是想放浪一下。苏格兰威士忌适合那些穿西装、打领 带的家伙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波本是那些想释放兽性、想偶尔调皮一下的大男孩喝 的。波本要在酷热的夏天,而且不在乎汗流浃背的时候喝。” 没有人流汗。我们那时在她的公寓里,坐在她沙发上。她住五十七街,距离第 九大道没两步路,屋子里的摆设跟装潢充满了装饰意味。一个酒瓶放在铁架玻璃咖 啡桌旁。她打开空调。她的空调比我的安静,而且也凉快得多。我们把冰箱里的冰 块全部用光,接下来索性喝纯酒。 “你以前是警察。”她说,“我记得他好像告诉过我。” “有可能。” “那你现在是私人侦探? ” “差不多。” “所以你才没有去偷去抢,是吧。如果我今晚跟他在一起,会不会也被杀掉? 他跟我在一起,他老婆被杀了;如果他跟他老婆在一起,被杀的人会不会是我? 不 过,我知道他现在不会跟他老婆在一起,对吧? 因为她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的公寓很小但很舒适。家具造形简洁明快,视觉艺术作品用铝框装好,挂在 墙壁上。从她的窗户望出去,你可以见到远处大厦的那个绿屋顶。 “如果现在有个坏人闯进来,”她说,“我更有机会逃命。” “因为有我保护你?” “嗯。”她说,“我的英雄。” 我们吻在一起。我托起她的腮,朝她吻去,两个人扭在一起。我闻着她的香水 味,感受她的柔软。我们紧拥了好一会儿,接着分开,就好像两人同时想喝一口酒 似的。 “就算我只有一个人。”她端过酒杯的同时,说道,“我也有办法保护自己。” “你一定是空手道的黑带高手。” “我只有一条琼珠腰带,宝贝,那是用来配我的皮包的。不过,我这里有个东 西可以保护我,给我一分钟,我拿来给你看。” 沙发旁边有一对铁背矮桌子。她把身子压在我大腿上,伸手到我旁边的桌子, 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她的脸靠在我的膝盖边。在她的七分裤跟小背心间,露 出一大段光滑的肌肤。我不禁把手放在她背上。 “不要这样,马修,我都忘记我在找什么了。” “忘了就算了。” “不能算了。找到了,你看。”她站起来,手里拿了一把枪。枪的颜色跟沙发 旁的桌子差不多。那是一把左轮手枪,看起来像点三二。枪身很短,全身通黑,枪 管只有一寸长。 “我觉得你还是把那东西拿远一点比较好。”我说。 “我拿着枪的时候,绝对不会胡来。”她说,“我在一个到处都是枪的地方长 大。来福枪、猎枪、手枪,什么枪都有。我爸跟我两个哥哥都喜欢打猎。鹌鹑、野 鸡、鸭子,碰到他们就倒霉。我看枪看习惯了。” “这枪里有子弹吗?” “如果没有装子弹的话,这能算是枪吗?你说是不是? ” “这枪是汤米给你的吗?” “是啊。”她伸直手臂,端着枪,假装在瞄准坏人。“砰! ”她说,“他把子 弹装满之后,就再没有给我多余的子弹了。如果我今天开了几枪打坏人,我下次就 得再跟他要子弹。” “他为什么要给你?” “反正不是为了打猎。”她笑道。“保护自己啊。”她说,“我跟他说,像我 这样的女孩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有时会觉得紧张。有一天,他给了我这把 枪。他说,这把枪是买给他老婆的,给她自卫用,但她死也不肯要,怎么样也不肯 拿在手上。”她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哦,我觉得这有点像男人讲的笑话。‘我老婆不肯把它拿在手里。’我想到 别的地方去了,马修。” “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 “我告诉过你波本酒格调不高,会把你心中的野兽放出来。你可以亲我。” “你还是把那把枪放下比较好。” “你不愿意亲手上有枪的女人吗?”她转身把手枪放好,关上抽屉。“我就把 它放在沙发旁边,”她说,“以备不时之需。这张沙发其实可以变成一张床。”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难道你要我证明给你看?” “你最好证明给我看。” 所以,我们就做了两个成年男女觉得寂寞时会做的那种事。那张沙发摊开来, 的确是一张很舒服的床,我们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只在空酒瓶上点几根蜡烛。屋里 放着调频台的音乐。她的身材很棒,嘴唇很饥渴,皮肤十分光滑。她的叫声很狂野, 几个动作的功夫也很到家。事后,她哭了。 我们谈了会儿,喝了点波本。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为她盖好薄被。本来我 可以在那里睡下的,但是,我穿好衣服默默离开。你不知道在她究竟想不想在天亮 的时候,见到马修·斯卡德在她身边。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小小的叙利亚杂货店买了两瓶麦酒,并且请店员把瓶盖 打开。我爬上我的房间,坐在窗台上,一口气就把一瓶酒给干掉。 我想到了蒂勒里。他现在在哪里? 在他妻子死去的那个房间里吗? 还是跟他的 朋友亲戚一起? 我想,歹徒在杀他妻子的时候,他不是在卡罗琳的床上就是在哪个酒吧鬼混。 我不知道他想到这点时心里做何感想,或是他到底有没有想到过这点。 突然间,我的思绪转到了安妮塔,想到我在长岛的孩子。有一度,我见到她发 怒,心里着实害怕,总觉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我觉得这种恐惧很不理性,过 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察觉到这种不安的来源。我带了一点东西回家,那是一丝来自 卡罗琳身上的幽香。我觉得汤米·蒂勒里的罪好像转到我身上了。 唉,管他的,我哪管得了蒂勒里的罪过? 我自己的事,都已经承担不起了。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