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是一片爆竹齐鸣,新年的凌晨如期来到人间,也来到九号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来,刚刚有点迷糊就被爆竹声唤醒了,其实他不是 睡着,而是处于晕厥状态。小如睁开右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惬意的睡眠者,以及 一圈褐色墙体。昨晚昏暗的灯泡如今却是精神抖擞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 独眼,小如于是埋下了头。 外界更喧哗了,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惊讶。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惊愕万分, 他指挥不了四肢,它们已经僵化成固定的整体,无论哪里在细微挪动,都要引起连 锁的酸麻,波及每一个血液能抵达的部位。 骤然的铃声像冰雹那样砸在墙上,嘹亮的喊叫在铃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出现在监 窗口,把小如吓得心惊肉跳。电铃戛然而止,喊声按昨晚的路程重复,除了换人以 外,区别是把“睡觉”改为“起床”。 九号房内自相惊扰,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来, 恭敬驯从地退到门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鸟他们率先完成装备,已在合作捆地板 上的棉絮,牢头和九爷却依旧睡姿安详、鼾声匀称。小如没有脱,自然不用穿,但 他非站起来不可,因为有人在寻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让出被角给小如的丑陋矮个子说:“门开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满脸困惑,他不懂尿水该往哪里倒。来不及认真请教,铁门就嘁哩哐啷地 开了。 “快点快点。”矮个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随着开门的人,身后尾随的是开怀大笑,小如估计是自己 佝偻着腰畏缩不前的模样实在不雅。小如暗下决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赤 脚踩在冰面上确实太滑了。抬到门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一个胸前 佩挂“内役”白牌的犯人挑着大木桶已经守候在那里了。小如倒的是尿水,想的可 是一句儒雅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 按矮个子指定的位置摆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张地伸手去水龙头冲了冲。刀疤的 咒骂石破天惊:“王八蛋,想找死是吗?帅哥,放水。” 矮个子卷起袖筒弯腰拔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干了再捅回布塞拧开 龙头蓄水。他对余悸未消的小如说:“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么能洗进去?” 小如在后怕之余,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错误;二是厚嘴细眼的矮个 子叫帅哥。 牢头走了出来:“怎么回事?” 刀疤说:“他在水龙头洗手。” 牢头接过帅哥盛满水的牙缸和挤好牙膏的牙刷,露出让小如不寒而栗的微笑: “不要紧,天很快就黑。” 帅哥找出一只仅半节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来的那只,脚下总算有东西 踩了。 大家走出外间,沿墙根一溜滋尿、刷牙,围着水池用牙缸舀水倾向拎直的毛巾, 拧干了死劲搓脸,完了满脸绯红地进去里间。 九爷是唯一的例外,他没有沿墙根滋尿,而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露天厕 所,背向大家。九爷小便的姿势也别具一格,小如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仰 起,似乎还咬紧了牙关。九爷就站在厕所的水泥台上,转身朝外接过帅哥递给他的 水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溅到雪白的袜子上。九爷 刷牙的动作温文尔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动,并且翘起兰花指。更加与众不 同的是九爷洗脸的过程,由于号房里没有脸盆,帅哥于是装一塑料碗的水摆在洗衣 池上,九爷先用双手捧起碗里的水轻轻拍打脸部,再扯过帅哥手上的毛巾擦干。 等九爷进了里间,帅哥扯着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卫生:用布将积累了 一夜的雪水搓到门后的小沟里。帅哥交代说:“你搞,我来洗碗,要分粥了。” 小鸟和另一个小年轻是最后出来洗脸的,说明被子如数叠好了。皇上好像没出 来洗脸,小如往里间瞅,看到九爷已穿戴整齐,正面壁细致地梳头;皇上趴着,牢 头往他的背上压腿,大声吆喝:“早上吃花生米,谁来打赌?”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问,“牢头,你要赌什么?” “俯卧撑,一百个。” 刀疤趴下说:“我来试试。” 新的一天来临了。小如想,夸夸其谈的说法是,新的一年来临了。 帅哥将洗过的塑料碗一手一只朝水池壁上拍,翻过来再拍。小如注意到,这样 做的目的是为了把碗里的水珠弹出去。帅哥两手翻飞,干得出神入化,看上去像武 林高手在练习某种独门秘籍。 有人宣布说“分粥了”。里边的人便陆续往外涌,抓起帅哥处理过的碗靠向铁 门排好队。 铁门中间的四方孔准时打开,队伍一阵骚动。 “是花生米吗?”这是普遍关心的问题。四方孔外伸进来一把铝勺,倒完粥后 接着伸进来一把调羹,里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队伍又一阵骚动。轮到的纷纷喊: “帮主,看在本家的分上多分一点。” “我姓解,哪来的本家?” “帮主,咱们是老乡,多给几粒吧。” “我一个山东人,在这里只有碰到鬼,碰不到老乡的。” “帮主,亲戚总要加个把吧。” “什么亲戚?喊姐夫,喊呀。” “干爹,我饿坏了。” “放心吧,有你干爹在。” 虽然感情贿赂花样翻新,但只有叫干爹的得到实惠:多了三五粒花生米。帅哥 拉小如排在他身后,等帅哥乐悠悠地转身走了,小如赶紧举碗去接。铝勺倒过粥后 四方孔就啪地锁上了,小如的碗里没有花生米。 小如猛拍铁门高喊:“我的花生米!” “叫你妈的×,”刀疤冲过来踢踢小如的腿弯子说,“你的花生米老子输给牢 头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呀你。” “在这,过来吃吧。”牢头用汤匙敲着碗沿,笑着说。 帅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拉小如蹲在水池边,开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他 的碗里不但没有花生米,连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帅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犹豫了片刻 又抖回去一粒,送了两粒给小如。小如让它们浮在粥面上,粥太烫了,只能顺着碗 沿吸溜。 第一口粥含在嘴里丰满温和,一路呼啸沉到胃部,小如全身都被它激活了,细 胞们奔走相告,连脚指头都有轻微的骚痒。问题出在小腹,它沉睡的痛楚被唤醒, 并且变本加厉,小如像怀着一块秤砣,骨盆腔前方的整片肚皮都要坠破了。粥刚喝 了一小半,小如已经力不从心,帅哥也被他汗涔涔变形的脸吓住了。 帅哥问:“不舒服是吗?” 见小如歪着嘴点头,帅哥又说:“不舒服也要喝掉,上午特别长,以后你就知 道。” 半碗粥提醒了胃的功能,它不顾与膀胱的手足之情,正兴奋地蠕动,小如感到 它张开的大口伸到胸部,跟口腔仅一步之遥。上边饥渴交迫,下边不堪重负,但同 样的哀痛欲绝。满足上边的愿望对下边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凭小如的处境,他 只能先解决胃部的翘首,暂时搁置膀胱的燃眉之急。扫清了思想障碍,小如仰起脖 颈,将剩下的半碗粥倒给虚张声势的胃袋。两粒浸泡得皱皮的花生米是无论如何也 吞不下去了,小如听到膀胱艰难的喘息声,看到囊状体如充气过分的气球,透出里 面褐黄色的浆汁。 小如把塑料碗和碗里的两粒花生米交给帅哥,帅哥轻轻往嘴唇一扣,它们就牢 牢地被他咬在牙缝间了。帅哥见小如撑住水池缓缓起立,头上汗珠密布,脸色发青, 左边撞伤的眼睑神经质地跳动。帅哥扶着摇摇晃晃的小如靠到固定在墙壁晒衣服的 钢筋上,让他双手抓紧钢筋以减轻双腿的负担。 小鸟抱出来一摞碗,撂进桶里,帅哥满上水,挽起袖管洗涤。小如虽然奄奄一 息,还是看清了他们之间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家喝饱了粥,纷纷出来看稀奇,对小如的病症各抒己见。刀疤还摸了小如的 额头,把了脉,踢踢腿弯子,确定伪装不可能这么逼真,失望地走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刀疤说。 牢头问刀疤:“怎么着?” “熊了。” “再说吧。新娘,每日一歌。”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唉”地应了一声,只见他从裤袋摸出红纱巾扎在头上, 翘起兰花指夸张地扭动肥硕的屁股。新娘边扭边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听不懂粤 语,估摸歌词大意是讲女人被情人抛弃之类的。 外间太冷了,连帅哥干完活也钻里间去取暖。现在,小如从一个引人注目的核 心人物被抛到外间形影相吊,他就这么把住钢筋,面墙浑身战栗。露天厕所就在旁 边,大家随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对这种当众脱裤子的勾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小如显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样肚子要受挤压;也不能走动,肚子再也经不起任何 程度的振荡了。小如感觉不到冷,他觉得尿液经过血管充盈到血液所能抵达的每一 个角落,寻找毛孔突破出来。身体似乎成了液体,软绵绵的支撑不住本身的重量, 心脏在奋力搏动,这股力量驱使小如筛来筛去。这段时间充其量不过个把小时,但 小如仿佛经历了一百年。 电铃又响了,小如不解其意所以没动。刀疤探出脑袋说:“进来进来,点名了。” 帅哥携小如靠向门框,算是排在队伍的最后。站在小如面前的是九爷,在一片 明晃晃的光头之间,九爷乌黑顺溜的浓发倍显抢眼,还有那挺拔的后背,它纹丝不 动反而给小如一种无可名状的威严。 先是副所长阴沉的侧脸晃过去,接着一名皮肤黝黑脸孔精瘦的干部出现在监窗 口,竖钢筋将他的脸夹得更加细长。他摊开硬壳本子,喊一声“报数”,大家依次 往后报,一列报完接另一列。 小如气若游丝发不出声,大家随干部锐利的目光扭头看面无人色的小如,等待 干部的发落。干部收起本子问:“新来的吧?” 牢头替小如回答:“昨晚刚来的大学生。” “胡说八道,大学生屙的屎你们都闻不到,还能跟你们这些畜生关在一起?” “报告指导员,是副所长讲的,我们也不相信。”刀疤说。 指导员“噢”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问:“脸上怎么回事?” 牢头说:“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导员举起本子敲敲钢筋,喝斥说:“我没问你,又没屎给你吃,抢什么先?” 小如一阵心酸,申诉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想。因此抖擞精神,万分委屈地说: “他们打我!” 尽管声音很小,指导员还是听清了:“唔,怎么回事?” “没人打他,他偷猪肉吃,被发现,自己吓得摔倒。”牢头说,“你问大家是 不是?” 每一个人都指手画脚说完全正确,刀疤补充了一个细节:“是我发现的,我问 他干什么,他急转身摔了。” 指导员猛地将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进号房,点着小如责备: “这个号房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我是绝不允许打人的。地皮都没踩热就偷吃, 很不应该,如果是大学生就更不应该。你呀,确实要好好改造。” “我们要求他洗个澡,他身上太臭了。”牢头说。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气洗掉。”指导员抛下这句话就去点十号房的名 了。 “噢!洗澡啰。” 一解散大家就欢呼雀跃围着小如起哄,小如则显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个澡他 们激动什么。 “脱脱脱。”他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时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动手解小如的纽扣。 小如咕咕噜噜忸忸怩怩,大概讲了一通理论,也可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没 有人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工夫小如就一丝不挂了,像剥一个煮熟的芋卵那么简 单。这时围观的人群惊讶地散开,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白嫩的肉体。 “我们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脸。”刀疤的论断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惊慌失措,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耻处,窘迫得团团转。帅哥捏紧小如的胳膊 牵他去水池边,请示说:“牢头,是全场还是半场?” “废话,当然是全场,要慢慢洗。” 在又一阵笑声中,门楣和铁窗上挂满了好奇的光头,唯独不见九爷露脸。帅哥 舀起一碗水倾向小如的耻处,小如像触电那样往后蹦了一步,双手松开。背后于是 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冻的露天里,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难以言状。但有一点是事实,从小 如的耻处射出一股抛物线,彩虹般的优美,瀑布般的激情澎湃,弹道那样强劲有力。 这下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它所击中的位置又高又远,非同寻常,是值得男人羡慕的。 小如再次浑身战栗,朝气蓬勃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所带来的赏心悦目是从未有过的。 小如毕竟年轻,意外的惊喜帮他找回了销声匿迹的自信,一把夺过帅哥手中的 塑料碗,“我自己来,”他说。 “不行。”牢头说,“帅哥你给他慢慢冲。” 帅哥夺回失去的碗,这一下的水是泼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险些被击倒在地。 小如周身即刻笼罩着热气腾腾的蒸气,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这个 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声。帅哥递给他一条破毛巾,小如像捞到救命 的稻草,使劲往身上搓,所到之处因而白里透红。小如抓紧毛巾的两头,用不间断 的摩擦来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议说。 小如踮起脚尖做高抬腿动作,果然有点作用。身后发出看电视小品才有的开怀 大笑,小如讲究不了这么多了,他想,建议跳一跳的人无非要看戏,但自己还得一 边搓一边跳。帅哥慢条斯里地一碗一碗泼水,小如用眼光请求他加快速度,帅哥摇 摇头表示不可能。 小如就这么手舞足蹈着,但马上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当车,他从未经历过 这种寒彻心骨的水质,觉得肌肉随着每一碗水被不断剥去。小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够了够了”。帅哥哭丧着脸,小声说:“牢头要你洗全场。” 小如领会到这句话的含意,看看池中的水不过浅下去一圈,离“全场”简直遥 遥无期。蓄水大约两立方的小水池现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帅哥的手下掀起狂风巨 浪,身处风口浪尖的小如头晕目眩,最终被帅哥的一碗水击倒。身体虽然失控,理 志仍然告诉小如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小如被抬进里间,帅哥为他盖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耻处,宣布说: “缩没了缩没了。” 让小如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生病,躺一会儿也就恢复了知觉,只是全 身乏力,在帅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小如穿好衣服,帅哥翻出袜子借给他。 两条白色的裤管无声地飘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折痕像逼迫过来的利刃,小如 使劲仰头才能与九爷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爷。” 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惶 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他就这 样嗡声嗡气地说:“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 假话更要吃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