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罪恶感会一阵一阵地袭来。凯茨会一会儿想到太阳,一会儿因为一个笑话而大 笑,过一会儿她又会看到艾娜和乌特的脸,看到她们充满信任的眼睛。可这又不完 全是信任,因为信任就像信仰一样,是在所有的怀疑全都消除之后才会产生的。如 果她闭上眼睛,她就会自动看到那些女孩孩子般的神情。 但是探长的脸上却没有这样的神情。当她闭上眼睛想到汤姆·麦金尼斯时,她 就看不出这种神情。汤姆这辈子可以说是样样都不如意。他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 —生活就是受欺骗的妻子、戴绿帽子的丈夫、说谎的家伙、骗子、猥亵犯、小偷。 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相信的呢?凯茨么?不,她已经让他失望了。她把汤姆诓到这儿 来,而现在虽然和他一样处于糟糕的境地,但却马后炮般地批评他。 凯茨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在想着喝点什么或者去跑跑步。喝点东西很轻松, 可跑步却会让她受伤。跑个10英里就足够了。 她走出房间,穿着一身白装。白色的尼龙短裤、尼龙上衣、棉短袜,还有白色 的爱世克斯运动鞋。她已经做过了准备活动,从运动中心慢跑过去时也就热了身。 等到了通向桑塔和提纳霍的公路旁时她已经完全放松,可以快跑了。她出发时目标 是保持6分钟1英里的速度,在这样的日头下面,她可能会保持不了。 她跑得很轻快,经过了一辆停着的克里奥汽车,跑下一座小山,然后就到了连 接桑塔村和桑塔运动中心的水泥路。她原先曾想拐到一条泥路上跑个半程马拉松, 但现在放弃了。过了桑塔之后,通往提纳霍的路变得有些崎岖不平,更困难的是, 还有3公里是连续的上坡路。 太阳很毒,她跑在开阔的野外,一丝风也感觉不到。她前额上冒出了成串的汗 珠,聚集在眉毛上。她得用手背把汗珠抹掉,否则汗里的盐就会把眼睛弄疼。 天气很热,一辆雷诺车开了过去。凯茨跑得并不舒服,她双腿沉得就像灌了铅 似的,体力有点跟不上了。她知道太阳。上坡还有她的速度都是原因,她应该把速 度放慢下来。她看着那辆汽车轰鸣着开远、消失,心里也在骂着自己,但是仍保持 着上坡每英里6分钟的速度。她的大脑中充满了各种声音:艾娜、乌特、动作缓慢、 性格沉郁的苏格兰探长麦金尼斯、瓦莱丽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床、又是瓦莱丽、然 后是她没见过的想像中的艾伦·萨普萨德的样子、又是瓦莱丽,妈的!她好几天没 给他打电话了!接着是凶手、尸体、燃烧的汽车……她肯定是跑得太累了,之后出 现的是拉链!又过了一会儿,凯茨越过了生理极限,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她的头脑 又恢复了控制。路两旁是一栋栋白色的房子。妈的!要到提纳霍可真够费劲的! 她超过了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农民,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正往自己的洋葱地里走。 接着她又看见街上一个驼背的老人喊着什么。从一所房子开着的门里传出用外语对 话的声音,房顶上有一只狗在吠着。荒凉的红褐色悬崖前,一只灰色的驴子缓慢地 耕着地。哦,坚持住!速度已经变成6分30秒1英里了,马上就到兰萨洛特了,凯茨 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到提纳霍的路跑过一半以后,她开始轻松地在柏油路上跑了,她不断经过停着 的汽车、有绿色百叶窗的房子。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正在朝通往红色悬崖的 公路跑去。 她跑出了村子,公路开始下坡,她估摸着前面是大海了。一辆汽车经过她身旁,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她想在32分钟时折返向回跑,并且争取在1小时内跑回去。她 很喜欢那山,可是天气太热,她还是不往那儿跑了。这念头不停地冒出来干扰她, 她断然地摆脱掉这些杂念,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步伐上。她前面的那辆汽车拐了一 个弯之后看不见了。 她感到自己可能有点脱水,不过并不是很严重。她离刚才的村子越来越远了。 凯茨不停地看表,希望上面的数字赶快过30。当她跑到拐弯处时终于到了28分,她 又看见了前面的汽车,自己笑了。不知为什么,她停了下来。 凯茨一屁股坐了下来,上身微微前倾,玩着她的鞋带。公路忽然十分寂静,路 面上全是尘土和砾石。她抬头还能看见那辆车。那车鬼鬼祟祟的——如果你没得多 疑症的话,应该说是停着。凯茨看见眼前的情景突然产生了一丝疑虑。克里奥车, 雷诺生产的克里奥车,停着的克里奥,经过她身旁的克里奥,现在又是停在那儿的 克里奥。在这岛上,这些克里奥车实在是太普通了,全是同一种蓝色,凯茨觉得这 些车全都一样。怎么办呢?’ 长跑时只有在最后阶段才会感到疲劳,因此其困难之处并不在疲劳,而是在于 内啡肽分泌的混乱,本来稳定的内啡肽分泌会让人感到舒服的。有一次凯茨曾经帮 助处理过一个被汽车撞伤的骑自行车的小孩。当时她已经以8分钟互英里的速度跑了 16英里,离家只有半英里了。但那时她只好停下来走到车流中,她感到自己的步子 十分轻柔,周围很寂静,自己就像一个滑行在水上的天鹅一样。她可能救了这个孩 子的命,但是事后她脑子里记得的只有她后来再跑起来的难受劲,怎么跑也不舒服 了。 但是这会儿她体内的那股劲还在,肾上腺素还呼呼地涌动着。她感到有点头晕, 荷尔蒙分泌有点混乱。于是她下决心站了起来。那辆车还在那儿。 她又开始慢慢跑了起来,不过不是很快,速度大概不超过8分钟1英里。拐过这 个弯之后前面又有一个左转弯,再往前跑则是一段小上坡和一个右转弯,然后能看 见一片蓝黄色的海面。现在她看不见那辆汽车了,因此那车停车的地方肯定是隐藏 起来了。她刚才曾经偶然看到过那车的后半部。 那辆兰色克里奥刚才已经超过了她,可现在却又驶下了公路往回开,现在消失 了踪影,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她就是桑塔的下一起意外的目标,那她应该要么已经 死了,要么受了重伤。她应该在公路上被狠狠地撞倒,摔到一堵黑墙上,掉进一个 阴沟里。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如果这不仅仅是她的多疑而已——也许只是一对情人想 找个隐秘的地方?也许是一个游荡的强奸犯?强奸犯?也许。一个柔弱的女孩,孤 身一人外出,浅棕色的长长的腿,汗透衣衫,汗珠晶莹。这形象很适合做杂志中间 的插页。这也许只是一个在自己转悠的人,是一个为了某件更严肃的事情而正在酝 酿勇气的人。 她没有像逃跑那样快速跑开,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无处可去,另一方面则是由于 她内心中的原因。她是在寻找这些男人,这些事情,她要和这些棘手的危险、甚至 是与死亡去打打交道。 不过她知道她不想死,但是去面对邪恶的性犯罪、去面对这种死亡的念头吸引 着她的兴趣。这也是出于一种倔强,她倔强地拒绝把女人和弱者、受欺凌的对象等 同起来。男人都是些罪恶的家伙,让他们见鬼去吧!是的,也许有一天,一个男人 会杀死她,强奸她,伤害她,但是她至少会拼个鱼死网破的。那将是面对面的搏斗, 流血的将决不仅仅是她。 她跑过那汽车的隐蔽处,尽量不打草惊蛇。她朝大海的方向看着,保持放松的 姿态。她的头的后部嗡嗡作响。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同时暗想,“好吧,兔崽子, 我在这儿呢。” 她有种变成被捕食的猎物的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地开 始加快了速度,本来控制着的呼吸也有点喘了。路上的尘土被她的脚扬了起来。胳 膊上刚才擦汗的部分微微感到有些疼。她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没有引擎的声音, 没有汽车的轰鸣声,好像是汽车放下了手刹在往前滑行似的。 她背后并没有长眼睛,但是她能看到他——那肯定是个男人——暗藏在某处, 戴着黑眼镜。她脑中日处了一幅决斗的画面——一辆黑色的大卡车,就像一头喘着 粗气的公牛,车前灯像是牙齿。 “妈的,好吧!”她突然转过身。不管那家伙是进是退,现在可以干了!他们 之间现在相距400码,不过正在逐渐接近。他是钢和玻璃制造的,她则完全是血肉之 躯。他在等待着,但是凯茨则不是,她比对手更想去面对面较量一番。她看着前面, 她的对手是汽车,她的眼球对着车的前灯,她又想到了决斗。她要面对这辆汽车, 面对他。她渐渐地接近了对方,她听到了引擎发动的声音。红色的灯光照射着她的 身躯。 她身后就是大海,空旷的大海,寒冷的火山岩,荒凉的海滩。前面一英里或者 两英里的地方会有人,有柔和的、带着笑意的褐色的眼睛,善意的点头和帮助。但 这是凯茨。她在与汽车、与他对峙。 凯茨现在离刚才汽车驶出公路的地方有200码远。太阳照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玻璃成了一个淡黄色的镜面。凯茨仔细地看着那汽车。汽车开始移动了。由于距离 太远,凯茨还看不出车里的情况,但是由于胸中有着一股怒气,她还是盯着汽车看, 她只能通过挡风玻璃后面光线看出一个模糊的大概形状。 在汽车离刚才驶出公路的地方可能还有100码时,她本想转身过去,但这时她听 到汽车的引擎加速的声音,车子从石子上面掠过,她听见汽车换了一挡,全速向她 驶来,车后面尘土漫天。凯茨停了下来,严阵以待。 汽车冲上了公路,后轮在原地空转了几下,然后吼叫着向她摇摇摆摆地全速驶 来。凯茨就站在那儿盯着汽车。她内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股怒气,脑子则 在盘算着如何对付对方。他,那辆克里奥一会儿驶向右边,一会儿驶向左边,接着 又直直地向她冲了过来。凯茨死死地盯着对方,说时迟,那时快,克里奥冲到她跟 前之后猛地一拐,然后轰鸣着开了过去,朝岛的中部提纳霍的方向驶远了,只留下 了一股滚滚的尘埃。懦夫,她认定对方是个懦夫。 她在往前走而不是跑。刚才她忘记了太阳,因而她现在觉得自己被晒伤了,像 是打了败仗。她没看见那个男人——那只可能是个男人——汽车的玻璃上面有淡黄 色的反光,因此像面镜子似的看不清楚。她没看见车的牌照号码——是不是号码被 拿掉了或者盖住了——她也没看到车子的任何标记,没看到公司的名字或者车厂的 名字 这肯定是策划好的。凯茨刚才像一只母兽,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而对方首先发 难,但是又很快溜走了。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懦夫呢,还是说这也许只是一个警告? 凯茨觉得是因为他个懦夫。那么他为什么要攻击她呢?这时她又想,妈的,不能再 胡思乱想了。 她开始跑了起来。 她跑第一步感到很疼,接下来的几步也不舒服。她的肌肉和关节感觉不那么灵 便,血液还流得不畅,全身关节咯拉咯拉的。她的脚轻轻地触地走了几步,现在只 有双膝还不太灵活了。过了一会儿,双膝也软多了,在她把头脑中所有的事情都抛 开以后,她全身的疼痛感消失了,肌肉和关节又润滑了起来。 她到了村子,想找一部电话。妈的!你怎么打电话呢?紧急事项吗?不,这只 会把当地警察给招来,不是个好主意。她现在离桑塔有5公里远,在目前的状态下跑 步要跑20分钟,这太远了。她看见了一个商店。电话,电话,那儿有他妈的电话吗? 商店里有一个深褐色头发的老太太。凯茨只会说“你好”。 “你好!” 老太太的微笑中带着迟疑,“你好,姑娘。” “呃,是的,谢谢。您这儿有电话吗?” “电话?” “对,电话! 老太太指着凯茨的肩膀后面说,“用吧。” “什么?” “用吧!对!电话!” 太棒了!现在她需要的就是钱了。 她拿出一张汗湿的一千比塞塔说,“对不起,比塞塔?” “是的!” “能帮我换点……比塞塔吗?”她比划着硬币和打电话的样子。 老太太抓起电话,“电话!”塞进硬币,“比塞塔,要帮忙?” “啊,对!对!” 老太太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拿回一把硬币,堆放在玻璃柜台上。她的手很 瘦,有风湿性关节炎,表面也粗糙不平。 “比塞塔!电话!” 凯茨一把抓过硬币,转过身。老太太好像被吓了一跳。凯茨转回头说,“对不 起,对不起。我有急事!我有急事!”这个单词凯茨是瞎猜的,不过发音听起来是 对的。 “有急事!” 她往电话里塞硬币时,那个老太太在后面走来走去,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她听见“旅游”和“冒失冒失”两个词。凯茨准备拨号时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电 话号码。哦,他妈的!只能再猜着问问老太太了。“呃,请问一下,桑塔体育中心, 号码?电话?” 老太太盯着她,嘴微微地张着。忽然她走到柜台旁边,推开凯茨,抓起电话。 凯茨刚想走过去,老太太又走到另一边,并且开始讲话,“是桑塔吗?是接待厅吗?” 接着她又说了很多单词,好几次“是”,一两次“冒失”,一次“姑娘”和至 少一次“旅游的”。接着老太太摇了摇头,把电话塞还给凯茨。电话里有一个人在 讲话。 “Para cuantas noches?” “你说什么?” 电话里的人很别扭地用英语说,“您是英国人?” “是的!” “您准备预定几天?” “你说什么?哦,不,我……” “您是弗拉德小姐吗?”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柔和,可以听出是受过教育的西班 牙人。 凯茨感到很意外,“对呀!” “您就是那个拯救了布赖顿的姑娘?” 凯茨控制着不让自己刚起来,“是的。”她说。 她先是要了探长的房间,但没有人接。于是她又要了克里斯蒂安·格林的房间, 但接电话的人说格林正在开会,现在很忙。凯茨忍不住冲他们嚷了起来,他们只好 去叫他出来。 克里斯蒂安正在和探长开会。电话打过两分钟后,他们开始检查所有当班的人。 所有进出的车辆都被拦下,车主都要一一登记。在他们检查的同时。管理部门则派 人来接凯茨。来的人是布洛德温。 “你给太阳晒得够可以的!”凯茨上车时布洛德温说,“怎么了?碰上什么有 趣的事了吧?” “差不多。”凯茨说。 她们的车刚刚开走,那个老太太就冲了出来。 老太太在车后面大声地喊着,“Cambio!Cambio!”(西班牙语,零钱) 凯茨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Cambio’是什么意思?” 布洛德温笑了,“没什么。”她说。她一边换挡一边又笑了起来,“大意就是 ‘谢谢你,欢迎再来’。” 这可能很好笑,但是凯茨的思绪早已不在这儿了。她站在公路上面对着那辆汽 车。她能感觉到汽车里的人,能想像出他的呼吸。布洛德温一路上一直在说着什么, 但是这些对凯茨来说就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米尤扎克背景音乐一样,没留下 什么印记。凯茨在想,当时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他猛地一拐弯,但是如果他当 时不拐弯会怎么样呢? “不,长官,我完全知道我在干些什么。当时我认为站在原地不动会更安全。 我是准备跳开的,但我想呆在最紧要的地方,看看我能不能看见他是谁,或者记下 他的车牌号。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因为你可能有多疑症,是吗,长官?”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弗拉德。” “是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