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杀 大师兄慧清带着几个小沙弥来到了后院,他是奉住持之命来调查井中女鬼事件 的,住持昨天临走的时候吩咐说今天一定要给柳青施主一个交待。 虽然出家人四大皆空,可是一日之内连着发生这么多不寻常的事,最重要的是 现在寺里竟然发生了命案,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也不得不小心处理,毕竟现在 住持不在寺里。 早上他已经派了一个弟子下山去报警了,相信两三天后警察就会上山来。虽然 现在天气已经转寒了,可是仍然不知道那两具尸体能不能停那么久的时间,万一到 时候发出了臭味,可真是对佛太不敬了,住持回来一定会责怪的。 可现在除了等待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出了人命案,总不能把他们悄悄埋了了 事。谁叫这座山地处偏僻之地,四周连一个小村庄也没有。不要说通信了,连交通 也很不方便,所以一旦出了事,只能由弟子亲自下山去带着警察上来。这一来一回, 路上肯定是要耽误不少时间。 刚才他已经去翻查过寺中专门记录出家弟子身世来历的花名册,册子上记录得 很清楚,死去的两名弟子都是十二三岁就在飞云寺做杂役,今年正好刚刚二十岁, 而且他俩是同胞兄弟,家中已无亲友在世。 慧清也是很小就在飞云寺长大,飞云寺就是他的家,师兄弟们的感情都很好, 大家都一直在等着平平安安地圆寂,谁也没想到在他们中间会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 事。 好像,自从这三位施主来了以后,寺里就突然不太平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洪力和小清。今天要来挖井,他事先已 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 “慧清师父,咱们现在就开始吗?”洪力上前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是。”他对着洪力行了佛门弟子的礼节,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弟子行事。 于是,一个年轻的沙弥坐在事先绑好的木桶里被放到了井下。 这口井虽然已经荒废多年,但是井中的水并没有干涸。上午他来看过一次,当 时随手捡了个石子丢下去,隐隐听到了咚的一声。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名下井去的弟子才摇动绳子上系着的铃铛,示意拉 他上去。 “怎么样,空明?井底是否有异常?” 空明回答道:“大师兄,井底的水不是很深,井下还有很多烂泥,除此之外, 什么都没有了。” “你都看仔细了?” “是。”沙弥想了想,把竹竿拿过来,从竹竿上解下一样东西,“我刚才用竹 竿在烂泥中探寻的时候,竹竿的钩子钩到了这个东西。” 那是一个裹着淤泥的油皮纸包,用一根粗线捆着,系着死结。 慧清接过这个纸包,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角,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脸上的肌 肉就一下子僵住了! 在这样一个充满寒意的下午,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刻,他竟然感到自己就像是 一只被架在烈焰上快要烤熟的羊,耳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皮肤正在被嗞嗞地烤焦, 乌黑的烟冒起,鼻孔里似乎闻见了脂肪的香味。很快,他额头上的汗珠滴落。 相信如果师父也在场的话,只会和他一样的惊异。 会不会……真的是“冤魂不散”? 而慧清这一切反常的表情都没能逃过洪力的眼睛,他立刻抓住了时机:“慧清 师父,纸包里的东西是什么?” 而慧清颤抖着嘴唇,只嗫嚅着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入夜。 小清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十点多了。 “老大,咱们真的要在这个后院里一直等着那个女鬼出现?万一她不来怎么办?” “再等等,难道你不想知道昨晚那两个和尚是怎么死的吗?” “当然想。不过,未必跟井里的女鬼有关,咱们不能光信柳青的话,这个女人 神经兮兮的,说不定她是骗咱们的,井里根本没有什么女鬼。说实话,我长这么大, 从来没有相信世上真的有‘鬼’,所以让我相信她的话实在很难。再说,今天下午 的时候他们在井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那你说说,咱们两个、还有寺里的和尚,跟柳青根本就不认识,她有什么理 由要用‘闹鬼’这种事来骗人?” “说不定,她这里有问题。”小清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想想看, 这座庙里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怎么她一来就看见鬼了?” 小清的语气处处透露着不满,显然很看不惯这个叫柳青的女人。 “我倒觉得她不像是在说谎。”洪力沉思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说谎的 人是不会让我的心里产生共鸣的,但是,当她昨天站在这里讲述那个‘女鬼’的时 候,我竟然也觉得自己的头皮阵阵发麻,感到了不能自己的恐慌,就像身临其境一 样。” “我看你是一厢情愿,我就不相信有什么‘女鬼’!”看到洪力和自己站在相 反的立场,小清有些恼火了,“这个柳青,总是搅得大家不安宁,连名字都和我是 同一个字,我看她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克星!” 小清还是小女孩脾气,动不动就吃醋。他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小清也和他一样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就不会轻易地说“不相信”这三个字了。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 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人会长大、会变老,然后就会慢慢变得信邪、信命。 而且,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片落叶两次接近井口的时候,都被井里的一阵气流 向上吹起,始终也无法落入井里。这口井里,应该不会只有烂泥和污水那么简单。 那片落叶显然不受欢迎,因为不想受到它的打扰所以它才被吹了出去。当然, 也有可能是井里的东西在和它游戏。 如果井里真的有“那种东西”的话,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叫人发现呢? 还有今天下午从井里被捞上来的那个油纸包,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可以令身 为大师兄的慧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惊失色? 莫非慧清和这口井之间…… 想到此,洪力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和尚六根不清静,庙里闹鬼 又有什么稀奇? 闹鬼?想到这个词他就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柳青。这个女人的行为是有些古怪, 可是他并不像小清那样认为她脑子不正常,相反,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叫 柳青的女人,恐怕知道很多别人不能洞悉的秘密。 下午的时候,他问过寺里负责接待住宿香客的和尚,和尚说他也不知道柳青什 么来历,她只是突然上山来拜佛,然后方丈就吩咐下去给她留一间房。当时本来是 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的,可是她说一个人睡觉害怕,于是自己搬到小清房里去 了。 那个和尚还又特别提了一下———“小清施主当时正高烧不退。” “老大,你听!”小清突然抓紧了他的衣袖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难道女鬼出现了?他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口井。 在黯淡的星光下,那口井的阴影越看越像一个狞笑着摆好了姿势准备噬人的恶 魔。 可是井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相反,他倒是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歌声:“凡 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 间总得心伤。乐易逝而苦难熬,千般色相偏看重……” 歌声雄厚而凄凉,忽远忽近,一会儿仿佛飘荡在天际,一会儿又好像吟唱在耳 边,来来回回难以捉摸。歌声里,似乎埋藏着很多感伤。 “老大,你听,是一个男人在唱歌。”小清说到,“寺中僧人的清规不是很严 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坐在外头唱歌?”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佛教歌曲,也许不是寺里的人。走,咱们看看去。”他说 着站起来,拉住小清就往树林外走。 “老大,声音是从偏殿那边传过来的,咱们快去!”小清催促到。 “哦。”他边跟着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在经过其中一间厢房的时候, 他依稀看到有一个人的头影映在纯白色的窗纸上,虽然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但他 确定那是一个和尚的头影。 寺中规定僧人晚上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就寝的,这么晚了,谁会不守戒律偷着 跑来后院这个是非之地呢? 刚才在没有灯火的情况下,那人影竟然能如此清晰地映在窗纸上,屋内的人一 定是离窗户很近,也许当时正在向外张望。 这个躲在屋里的人,是跟他们一样也在等着女鬼的出现吗? 可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姿态,又让人觉得屋里的人正在秘密进行着不可告人的 举动。 今夜,后院会不会又有事发生? 当他和小清出现在偏殿的时候,那歌声突然停止,似乎是有意躲着这两个不速 之客。偏殿里只有一座佛像,四周也没有什么偏室和小门,案桌前亮着几根红烛, 脚下的地砖冻得又冷又硬,整个偏殿里显得很冷清。 “奇怪,怎么看不见人呢?”小清疑惑地四下打量,“刚才到门口的时候还听 得清清楚楚,怎么一进来就没了?” “算了吧,咱们本来只是寺里的过客,不应该大晚上到处跑管那么多闲事的, 我看……”洪力刚说到这里,突然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瞪直了眼睛,一个字也说 不出了。 卡住他的不是一根鱼刺,而是一缕头发。 那缕头发从他的身后伸过来,绕到了他的嘴里,而且他肯定,这头发是属于第 三个人的。 站在他前面的小清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当她转过身目光越向洪力身后的 时候,脸上的那种表情和他是一样的。 “柳青,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片刻之后,在看清了洪 力身后的人是谁之后,小清终于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看见了柳青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柳青紧挨着他的 身后,以至于他差点撞到了她的鼻子。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柳青,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一直都在这儿。”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他关切地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感 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未知的危险因素,提醒自己离她远一点,可是每次一见到 她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 但是柳青似乎对他的关心并不在意,冷冰冰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们两个又为 什么跑到这里来?” “柳青,”洪力摆摆手制止住又想打嘴仗的小清,“我们是因为听见有人唱歌 才跟到这里来的。看到你在这里太好了,我正好有些事想问你。” “你想问我关于那两个和尚的死因?” 柳青如此直白地反问让他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女人,似乎一眼就能瞧出 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一点情面也不给他留。 而且,他察觉到,一提到那两个和尚,柳青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了。 “柳青,昨天晚上你发现井里有鬼之后,半夜是不是自己又一个人去了趟后院?” 他尽量轻声细语地问道,生怕哪句话又刺激到她,惹得她又歇斯底里地发作。 “是。”柳青居然很坦白地承认了。 “那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后院干什么?” “祭奠井里的冤魂。”柳青似乎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阴森森的,这殿 堂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杀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柳青话音刚落的时候, 案台前的一根红烛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段。 “那么,你去后院的时候,那两个和尚还在门外吗?” 一直面无表情的柳青在听了这句话之后突然一下又像变了一个人似,连声音都 开始含糊不清:“是井里那个女鬼!她的戾气实在太重……她不会就这么永远待在 井里!她一定会出来报仇!我、你们,还有所有人,都会死得一干二净!跑也跑不 掉,跑也跑不掉!” 柳青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全身虚脱,似乎已完全崩溃。她每次在说出关于 井中女鬼预言的时候,总是好像承受了巨大的痛楚和体力上的折磨。 “柳青,你冷静点!”洪力立刻上前扶住了柳青摇摇欲坠的身子,“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是女鬼杀了那两个和尚?你看到了什么?” 柳青躺在他的怀中,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连菩萨也镇不住她!你 们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送死?” “柳青,‘她’到底是谁?” 柳青又像上次那样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地对他说:“我们一起逃 吧。” 就在这个时候,屋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发现:屋外,一张隐隐约约的脸,就 像轻烟缭绕而成,带着警惕而愤怒的表情,探了探头,然后悄然隐去。 有一种淡淡的花一样的香味飘了进来,一晃即逝。 柳青瞬间又变得神经质,猛地跳起来死死地抓住洪力胸前的衣服,不住地摇晃, 疯狂地大叫:“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她早晚会找上我的!她也会找上你们! 都活不了!都活不了!” 她突然用力甩开了他,转身向大殿之外狂奔而去。 “柳青!”他急忙伸手想抓住她。 “算了老大,让她去吧。”小清拦住他,“一会儿她就好了。” 空旷的殿堂里还回荡着柳青从门外远远抛回来的警告:“你们不信我说的话, 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柳青,还真是个疯子!” “不,不是。”洪力的心里像是受到了某点启发,“我现在更加肯定了,她一 定知道很多事。而且我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威胁着她,所以她的情 绪波动总是那么大。” “老大,每一次见过柳青之后,怎么你也变得奇奇怪怪的?难道你真的相信井 中有一个‘鬼’,是那个鬼杀了那两个和尚?” “如果不是女鬼的话,凶手会是谁?而且什么人能够一下子杀死两个人又不发 出一点声音呢?” “也许凶手是两个。” “那么动机呢?和尚会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以致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我哪知道!”小清的孩子脾气又上来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乐意相信那个 柳青说的话!就像那天早上,你看见那两具和尚的尸体时,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我有 没有事,也不是检查地上的尸体,而是先问柳青怎么样了,你根本就是看上她了!” 洪力摇了摇头,拉过小清的手安慰道:“我只是觉得,柳青口口声声说是井里 的女鬼干的,一定有她的理由。她不是疯子,不会瞎说话的,除了在提到那口井的 时候,她平时不都是和我们一样正常吗。可是,当我每一次询问有关井中女鬼的事 情时,她又什么都不说了,好像生怕我们知道太多,我想,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她 一定是看见过很可怕的事,所以才会被吓成这样。” “再没有比见鬼更可怕的了,她不是一样挺过来了?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见鬼更 可怕的事?” “你这丫头,怎么老是顶嘴!”洪力佯装生气。 “我是怕你误入歧途。”小清白了他一眼,“就算是女鬼杀人,那你说说看, 女鬼为什么要杀死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她杀了门外的人,为什么不连门里的 活人一块儿杀了,你什么时候听过鬼怪杀人还留下活口的?” 洪力一时语塞,只好岔开话题:“好了,不要再争了,我们的任务并不是要找 出那两个和尚之死的真相。” “反正……”小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想起那天晚上柳青把脸凑到 井口往下看的那副样子,我心里就直发毛。她当时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好像是 在和什么人说话。” 一想到那副情景,小清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反正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柳青, 这个女人,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好了,小清,明天还要出去搜山,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大,”小清叫住了正欲离去的洪力,“你还记得那两个和尚脖子上的洞吗? 如果是女鬼杀人的话,什么样的凶器会留下那么大一个洞?”小清说着说着有点走 神,“还有,我发现来到这里之后,总是觉得四周很古怪。而且,为什么我也看到 那张脸了呢?” “脸?”洪力一诧,“女鬼的脸?” 小清摇了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女鬼,那是另外一张带着怨气 的脸,好像是由许多鲜艳的花朵簇拥着,可是风一吹就散了。” 小清的话让这冷清的夜又多出了一丝诡异———怎么会有另外一张脸存在?这 张朦胧的“脸”又是谁的呢? “小清、小清。”洪力轻轻地唤了两声,他发现,小清的神情好像更加恍惚了。 蒲团上的人一直维持着一个不变的姿势。已经坐了这么久,他仍然没有想站起 来的意思。 嘟、嘟、嘟、嘟……木鱼声声。 他在等待。他身后的慧清也在等待。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蒲团上的这个背影,慧清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画出他衣服上的褶皱。可是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离得这么近,心里竟突然多了一分疏远。 嘟。木鱼声停。满室寂静。 蒲团上的人终于先开口了:“慧清,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这里见面了?” “回师父,整整有十三天了。”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蒲团上的人转过身来,一张苍老憔悴的脸上目光如炬。 他,竟然是慧清的师父? “慧清,住持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就在明日。” 蒲团上的老和尚这才站起身来,凝望着慧清日渐晦暗清矍的脸,目光中同样有 了一分从来没有过的生疏。 在天眼寺里,谁也不知道他和慧清的真正关系。虽然名为师徒,可是他却并没 有教给慧清什么,而这个徒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无怨无悔地为他做了很多事。 有时候想起来他觉得很辛酸,觉得对不起慧清。 “慧清,是不是觉得为师陌生了?” “没有,师父还和以前一样。”慧清的头埋得深深的,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其实看得见又怎么样呢?慧清脸上也不会有表情的,佛门弟子四大皆空处变不 惊,是不会像一个世俗之人那样内心经常有喜怒哀乐的。佛门弟子只有一个“静” 字。 不过,慧清今天却失态了,是因为后院的那口井。师父虽然没有去,可是他也 知道了。 “慧清,你约为师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今天下井的时候捞上来一样东西。”慧清说着掏出那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老和尚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到里面的东西,脸色立刻变了! 慧清之前猜得没错,师父看到这样东西后的反应和他是一样的。 在呆愣了片刻之后,老和尚终于止不住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将那个油纸包紧 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捧着自己的一颗心一样,哽咽着说:“没错,这是她的! 是她的!”说完便痛哭不止。 见老和尚如此伤心,慧清心中也十分难过:“师父,时过境迁,为何还要如此 介怀?” 老和尚不语。慧清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不会明白他的。就算往事已矣, 其中情怀又岂能一笑而过? “师父,你听!”慧清的耳根子突然一动,整个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因为他 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啊呜———啊呜———啊呜———,”像是厉鬼的哭泣。 老和尚若有所思地踱到窗边,凝望着黑黢黢的山谷,目光幽幽闪动,喃喃地说 :“他又来了。” “师父,我去看看吧。” 老和尚扭头看着慧清,脸上的肌肉突然古怪地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老和尚转身的时候,慧清突然翻倒在地,捂着双腿痛苦地扭动身体。紧接 着,他咬着牙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哀号! 而老和尚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竟然充耳不闻,径自走到蒲团前坐下,又敲响了木 鱼。 “啊呜———啊呜———啊呜———,”恐怖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在焦急地 催促。 地上的慧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在他刚才打滚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段 干枯的树皮。风一吹,那段树皮在地上翻了几翻,啪地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风又从门外吹来。是慧清离去的时候没有关好门吗? 嘟、嘟、嘟、嘟,木鱼声声。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又是一整天。仍然一无所获。 在这座苍茫的大山面前,一筹莫展的洪力终于感到无能为力了。 他回到天眼寺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小清。小清同样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小清,累坏了吧?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小清摇了摇头:“我的腿都快走断了。老大,这样下去不行,说不定还没有等 我们找到他们,他们就已经……” “可是咱们现在孤立无援,只能这样。不过不要紧,他们不是已经派人下山去 报案了吗,相信这两天警察也该到了,到时候咱们就有人帮忙了,再撑一撑吧。” “好吧。不过我很担心警察到时候会不会相信我们,他们肯定更相信和尚的话, 因为和尚是不会说谎的。” “没事的。”洪力边说边四下打量着,其实从刚才一进门他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院子里好像冷冷清清的。 平常这个时候,正好是寺院里晚膳的时间,而且这时候一天的功课都已经结束, 院子里应该人来人往的。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他们回来了这么半天,一个和尚也 没有看到,也听不见撞钟的声音,大白天的,院子里也这么静。 “小清,走,咱们去正殿看看。” 正殿同样也是空荡荡的。不过有一个老和尚在。洪力认得这个老和尚,他是寺 中的扫地僧,每天都能看见他。 “老师父,为什么今天寺里一个人都看不见,他们都到哪去了?”洪力上前问 道。 老和尚见到他们,先是一惊,继而说到:“两位施主,你们终于回来了!” 洪力和小清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从老和尚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妙的端倪。 “出事了吗?”小清问。 “又有一个弟子在后院出事了,住持已经带着所有人过去了。” 后院?又是后院!一天的时间还没有完全过完,后院又出事了! 老和尚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出事”的具体含义,但是机警的他心里已有了推断。 柳青昨晚在偏殿之中对他们的警告还言犹在耳,莫非真如她所预言的那样—— —“所有的人,都将死得一干二净!” 后院那口废井中,除了烂泥和水,真的有一个没有脸的“鬼”? 这个时候,洪力突然又记起了他们上山的那一晚暴雨之夜,那个浑身是血躺在 草丛中的陌生人,在临死前对他们的警告———“你们,你们,不,不,不要……” 这一句警告没有说完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是叫他们“不要上山”吗?那个人在 山上到底看见了什么? 后院的气氛很沉重,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似乎连一片树叶落下的声音都会让 人有如惊弓之鸟。 地上有一具尸体,竟然正是昨天被慧清派到井下去的那个和尚。 方丈长叹一声:“为师只是短短两日不在寺中,想不到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住持,都怪弟子失职,如果不是弟子疏忽,就不会接连发生凶案,请住持责 罚。”慧清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责任。 “唉!逝者已矣,现在要做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要找出凶手,并且要加强寺 中巡护,一定要保证三位施主的安全。” “是,住持。我已经派人下山,相信最迟明天警察就会上山了。” “还查什么凶手!根本就没有凶手!根本就没有凶手!”一直躲藏在人群后面 的柳青这时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而她古怪的装束也将洪力吓了一跳:现在并 不是烈日当空,可是柳青却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连一寸皮肤都没有外露, 站在众人面前的分明只是一团黑色的布。她头上裹着那块夸张的大头巾更是把整个 脸都挡住了,只能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 小清不失时机地提醒洪力:“我说过,她怕光,现在你信了吧。” “我说过了,是女鬼!是女鬼干的!”柳青惊惶地盯着那口井,“她不想有人 打扰她,所以杀了和尚来警告我们!” “柳施主,佛门弟子是从来不听信任何鬼怪之说的……” 慧清的话没说完,柳青就恶狠狠地打断他:“那是你们和尚的事!我只是告诉 你们,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一定会变成真的!”说到这里,柳青环顾了一下四周, 突然冷笑了两声,“还有,我倒想问问各位大师,为什么这口井里会闹鬼?” 柳青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分明带着挑衅的意味。 见柳青又要说出对佛门弟子不敬的话,洪力赶上前拉开她:“柳青,不要胡闹!” 可是柳青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他一个没站稳,居然坐在 了地上。 “你……”他一抬头,终于看见了柳青隐藏在层层黑布之后的眼睛———那双 眼睛,交织着愤怒、惊恐、无助与哀求。一看到这双眼睛,他心头突然又莫名其妙 涌起了那种即将永别的痛楚。 柳青阴沉着脸,目光一一扫过和尚们的脸,声音变得更加尖厉:“这世上,从 来都是先有冤魂后才出现厉鬼,这口井中一定是死过人,所以才会闹鬼!哼,你们 口口声声说是佛门清修之地,为什么会死人,死的还是一个女人!” 柳青咄咄逼人,和尚们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这么多天以来,只有柳青的这一句话才一下子击中了问题的关键———就算是 闹鬼,也是因为死过人,那么死的是谁?她的怨气这么重,又是怎么死的呢? 柳青似乎在等着和尚们的回答。但她又出现了那种体力虚脱的倦态,一只手捂 住胸口,像是喘不上气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这口井,柳青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身上那种 从容、淡雅和惹人心疼的忧伤瞬间荡然无存,整个人都开始极度地疯狂、崩溃、难 以控制。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柳青怕光、柳青半夜一个人到后院去祭奠井里的冤魂、柳青说是女鬼杀了这三 个和尚、柳青……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像是想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你们回答我!你们回答我!”柳青近乎疯狂地大喊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身 子软软地向下倒去。 他上前扶住了她:“柳青,坐一会儿吧。” “阿弥陀佛。”方丈也开口劝道,“柳施主多保重!两桩凶案目前尚未找到任 何头绪,鬼怪之说为时过早,还是等警察上山后再论断吧。” 在方丈的示意下,柳青被一个沙弥搀扶着回房休息去了,而洪力这时就开始着 手检查尸体。他很清楚,警察没来之前,尸体肯定又是要被搬到东边厢房去和之前 的两具尸体放在一起,如果经过搬运和挪移,尸体表面的很多痕迹就会被破坏甚至 消失;再加上一天一夜的等待,尸体在这个停放的过程中也会因为山谷中气温的影 响而起一些反应,所以必须趁现在这个时候尽快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 经过一番检查分析,大致上,他已了解了一些情况:首先,尸体只有背部出现 了尸斑,说明他在死亡的时候就呈仰躺姿势。而且,尸僵达到全身,再综合尸斑的 数量来看,死亡的时间应该在十二小时以上,现在正好是下午四点,也就是说,这 个和尚是昨天的后半夜到凌晨之间死亡的。 另外,尸体上的僧袍虽然是干的,可他的鞋子却是湿的。因为死者穿的僧鞋是 那种松软厚实的海绵底,所以吸收进去的水分不容易挥发掉。洪力将尸体的一只脚 抬高,那些水竟然顺着尸体的腿往下流。鞋底还沾了很多黑乎乎的烂泥。他倒在井 边,毫无疑问昨天半夜的时候他自己又下过一次井。 最重要的是,尸体脖子上的那个洞! 他伸出一根手指量了一下,发现不论大小、形状还是位置,都和前两具尸体上 的一模一样。 就连三具尸体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翻着白眼,直勾勾地向上瞪着,满脸的惊惧 之色! 所不同的是,这具尸体的脖子是向后扭的,也就是说,他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做 了一个回头的动作。 “老大,你看,他还有半片衣服挂在井边了。” 洪力从小清手里接过那半片衣角,将所有的线索连成画面:这个小和尚半夜独 自一人偷偷地下了一回井,当他出来的时候猛地发觉身后有异样,于是扭头看了一 眼,这一眼,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那种深深的恐慌一直停留在了他 的眼睛里;然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呼喊声,就被杀害了,而要了他的命的, 就是脖子上那个深深的大洞!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恍惚间,好像有人一把将白天扯走,四周立刻陷入一片伸 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冰冷的风透入骨髓……于是,他再一次看见了:一个****裸的 人被高高挑起,尖尖的法器刺穿了他苍白柔软的身体……法器的尖刃扑地从身体的 另一端叉出,鲜血像倒灌的河流一样向下倾泻……将死的人疯狂地扭动挣扎,很快 用光了所有的力气,眼里流下痛苦带来的眼泪,那眼泪竟然是鲜红的颜色……他悲 哀地发出惨叫,这声音似乎冲破了天空的阻挡……菩萨凶恶的眉眼一忽儿模糊、一 忽儿又清晰…… 可惜,每次都没有结尾。就连洪力自己也不知道,那被高挑于法器之上的人, 最后是否确实死去? 菩萨啊,你不是救苦救难的吗,怎么会露出凶恶的眉眼? 为什么每次想到的画面总是一样的?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那晚在破庙见到了那尊菩萨像之后,八个人中只有他产生 了这种恐怖的联想,而最可怕的是,这种念头竟然在他心里生了根,变成了他思想 的一部分。 偏偏又那么巧,三个和尚的死法每一次都让他产生同样的幻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分辨不清:这脑海里屡屡出现的惊悚一 幕,到底是一种条件反射下的幻觉,还是他真的想起了什么? 一霎时,冷汗遍布全身。 要命的是,那座破庙自那个暴雨之夜过去后,竟像是突然蒸发了一样,在这深 山里销声匿迹了。 “老大,你听!”小清突然扯了扯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着,“你听,又是那声 音!” “啊呜———啊呜———啊呜———,”那恐怖的声音似乎就回荡在寺院后面 的山谷里。 洪力一把扯住了一个正欲离去的小和尚问道:“小师父,你听到山那边传来的 声音了吗!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小和尚客客气气地向他行了个礼:“洪施主,山谷里经常传出这种声音,我们 都习惯了,但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顺便提醒二位施主,没事最好不要到后 山去。” “为什么?”他和小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后山还是一片荒山,未经开发,就连本寺的弟子也从来不进入后山,因为后 山的草木长得异常高大茂密,容易迷路。而且后山地处山阴之面,空气潮热,密不 透风,所以山谷中偶然会有瘴气出现。” “瘴气?”小清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瘴气,“会不会有毒?” “施主不必惊慌,后山离这里相距甚远,瘴气不会波及过来的。” “小师父,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刚才那声音是什么?”洪力又追问 道。 “每当后山的桃花瘴来临的时候,山谷中就会传出这种声音。” 小和尚的话似乎隐隐向他们提示了另一个意思:这瘴气和这声音,互相之间是 一种暗号。 后山,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诡秘的召唤,是否早已有了目标? “两位施主,还是快回屋歇息吧,住持已经吩咐过,稍后会叫人来填井。”小 和尚说完走了。 井一旦被填上,很多线索就会中断。洪力忍不住走到井边将脸凑到井口往下看。 井里黑咕隆咚的,隐隐像是有水波在晃动。 如果不是因为贪心,那个和尚就不会死了。他昨天下井的时候一定另外又发现 了别的东西,想独吞那样东西,于是半夜又悄悄地下井去想把那样东西取上来,没 想到就因为这个而送了命。 井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还有那个油纸包,为什么慧清一看到纸包里的东西 就脸色大变? 井里?井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老大,发什么呆?”小清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想投井啊?你刚才往井 里头使劲看的那副样子,简直跟柳青那天晚上的样子一样!她也是这样动也不动地 趴在井口往下看,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真吓人!” “是吗?” “老大,你说要是井被封住了,女鬼就出不来了吧?” “别做梦了!我说过,连菩萨也镇不住她!”柳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洪力,小清,听我的话,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 来到这里的,都赶快走吧!” “柳青,你只不过见过那个女鬼一次,怎么好像很了解她似的,好像知道她的 很多事?”小清很不服气,“还有,你老是劝我们快点逃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 走?” “我,我不能走。”柳青欲言又止。 洪力发现,在柳青的眼里,又充满了那种绝望的神情,瞬间他觉得他的人、他 的心都片片碎裂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