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万簌俱寂,一直睡在墙角的血鹦鹉像是噩梦惊醒般忽地睁 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刚才它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趁着所有人都在熟睡,悄悄地出了门。 它停在院子里那棵大树最粗的一根枝桠上,若无其事地梳理了一会儿羽毛,然 后一直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只青翠色的小鸟从远处迅速地飞了过来,吱吱轻叫了两声,接 着停在了血鹦鹉的身旁。 两只鸟互相对望了片刻,然后那只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冲着血鹦鹉鸣叫,一句 一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谁也无法知道,凌晨,在枝叶繁密的大树深处,两只鸟到底在谈些什么不为人 知的秘密。 只有藏在窗下偷看的洪力明白:这只小鸟是来给血鹦鹉送信的。只是不知道这 次它又带来了什么新的指示。 两只鸟交谈了半天,小鸟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脖子一歪,身子僵硬地倒下,就 这样死了。 它死之后,血鹦鹉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利爪摁住它的脑袋,一口一口地撕扯掉 它尚未完全变硬的肌肉,顷刻之间,就将小鸟的尸体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根骨头 都没有剩下。 小鸟身体里的血沾在血鹦鹉的嘴上,竟然不如它那一身鲜红的羽毛耀眼。 洪力倒并没有觉得恶心,却觉得很难受。眼前的一切真实得不容回避,*** **裸的凶残,这就是自然界中最普通不过的生存法则。 一个人的死亡和一只鸟的死亡所引起的后果是截然不同的。没有人会在意一只 鸟的死亡。也没有人会记住它们的脸庞。 一只鸟在临死之前是否也会像人一样对生命有无比的惋惜和留恋?它们是否也 会心存无比的惧怕?它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一生因为什么而活? “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树,很容易就会暴露我。”血鹦鹉就在他发呆的时 候已经飞回来了,仍然走到靠墙的角落蹲下,“要是寺里的和尚发现我躲在这里, 一定会认为你和我是同党,到时候,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扭过头看着血鹦鹉,仍然在可怜那只死去的小鸟:“你说过每一个送信者都 会自动暴毙,你每次是不是都像刚才那样吃了它们的尸体?” “那只鸟的死让你感到这么难受吗?”血鹦鹉讥诮地反问着他,似乎是在鄙视 他这种不合时机的同情。 “你,你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可怕?哼,你别忘了,我是一只受巫术控制的鸟,他们造我出来的时候就在 我身上下了咒,每隔一段时间如果我不吃解药就会身体暴裂而死,那些送信来的鸟 儿就是我的解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院子里又有鸟飞来,就停在刚才的那棵老树上。 天色比刚才又亮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刚吃过解药的关系,血鹦鹉把身体靠在一个舒服的地方,疲倦地闭 上了眼睛。朦胧中,它看见洪力还站在窗口,还带着那种不忍的目光看着它。 “既然都已经死了,何必还难过呢?我不吃它也会有别的鸟将它的尸体吃掉, 难道你还认为会有人爬到树上去救下一只鸟的尸体然后埋藏?” 看到洪力对它的劝说没有反应,它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他。这个男人的多愁善感 有时候实在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它不想再浪费口舌了。 很快,解药的药力就完全发作了,它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了。 “这次,你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散布预言,而是……”突然,小青鸟的声音又在 耳边猛地响起,惊得它居然打了一个趔趄。 这是怎么了?这些年来,它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心惊的感觉。它扑腾着翅膀,却 怎么也不能站起来。 此刻在它的耳边,嗡嗡响着的全是小青鸟刚刚带来的那个“指示”。 它有一种预感,办完这一次的事之后,它就再也吃不到解药了。 洪力已经记不起这是寺院里死的第几个人了。 那具尸体悬挂在树上,眼睛向上斜翻着望向天空,一张惨青的脸映衬在古树茂 盛葱绿的树叶中,显得分外狰狞。 风一吹,树叶稀哩哗啦地响,那具尸体缓缓地、不情愿似地随风转了一圈,甚 至可以听到绳子绞着劲发出的难听的声音。这一幕,让站在树下的所有人都不约而 同地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方丈吩咐人上去把尸体解了下来。 突然,小清指着平放在地上的尸体大叫:“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在众目睽睽之下,尸体的眼睛竟然慢慢地自己闭上了!就像一个困极了 的人要睡去一样。 难道人还没死? 洪力伸出手去在尸体的鼻翼下、颈侧以及手腕处反复试探着,最后还是确定人 早就已经死了。 “老大,那他的眼睛为什么还会动?”小清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 “没事,可能是因为从高处放下来,突然受到猛烈撞击,所以眼睛才闭上了。” 在跟小清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尸体脖子一侧的那个洞,于是蹲下身用手量了 一下,发现位置和大小仍然和前几具尸体上的一样,看来应该还是同一个凶手。 他拉开死者的僧袍,从死者肌肉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分布情况分析,初步认为 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天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而且那道勒痕形成的时间应该 是在尸体变凉之后,也就是说死者是死后才被吊到树上的。 把尸体吊得那么高,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别有用心? 而且,尸体的脚上少了一只僧鞋。也就是说,这里只是移尸现场,真正的第一 现场很有可能就是那只僧鞋丢失的地方。 “老大,你看!”小清指着尸体的衣袖,“又是那些金粉!” 不止是衣袖,就连尸体的双手也同样沾着大量的金粉。 和尚们睡觉之前是应该把手洗干净的,这些金粉一定是在后半夜或者说是在他 临死之前抓摸过什么东西才蹭上的。 洪力和小清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些金粉哪里才有,因此两人都不约 而同想到了那天在大殿里突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不见的佛像。 “你们有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方丈开口问话了。 人群中立刻有一个和尚挤上前来,慌慌张张地说道:“住持,弟子和死去的慧 悟师弟一直是睡在一个屋里的。”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昨天半夜的时候,慧悟师弟突然把我推醒,对我说他发现门口有一个很奇怪 的影子在晃动,我迷迷糊糊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我说那可能 是鸟或者是什么动物,但他很肯定地说不是,他看到的是一个人影。我当时想可能 是谁起来去方便从门口经过而已,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实在太困,说完我就 又睡着了。” “请问,慧悟师傅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洪力说着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没有,没有。我和慧悟一向无话不谈,他向来又谨慎又老实,每天都固定地 做那几样事。” “好。”洪力点点头,“请接着说吧,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睡着没多久,慧悟又把我推醒,这一次他的反应更加紧张,好像很害怕 似的。他说那个影子又回来了,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他还说他感到那个人的目光 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好可怕,像要扑进来吃了他一样。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事情有 些不正常,因为……”和尚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像是觉得下面的话很难说 出口,怕触犯了大家的禁忌。 “你照实说吧。” 方丈的态度让和尚的心里有了底,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到:“因为最近 寺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接二连三地死人,所以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我从 来没见过慧悟有这样的反应,再说佛门弟子也不会随便疑神疑鬼的,我想慧悟一定 是有了什么感应,于是我就披上衣服跟着他出门去看。可是我们在院子里前前后后 地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他说的那个‘影子’,后来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慧悟才 和我回房睡了,但他一直提心吊胆地盯着门口,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不用和尚说洪力也能猜得出来:慧悟一定是又发现了那个影子,自己 出去追踪,所以才会惨遭毒手。 这个总在三更半夜来杀人的影子到底是谁呢?他又为什么总要杀掉这寺里的和 尚呢? 井中女鬼的诅咒已经成为过去,那只是柳青的诅咒,而柳青已经死了,连她的 魂魄都已经进了《生死轮回图》,可事实上,确实有一个人在继续实现着这个诅咒, 要让这寺里的和尚一个个全都死光。 他曾经假设过这个凶手就是无影。可是血鹦鹉却否定了他的猜测,它说无影让 它带来血灾预言的时候,一向只进行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不喜欢这样花时间和精力 一次次进行,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无影从来不会偷偷地来杀人。 那么是谁?是谁要杀这寺里的和尚?凶手是另有其人,还是混迹于他们中间? 在这荒凉的深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可怕的东西? 花了很长的时间,洪力和小清才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另一只僧鞋。经过尺 寸的比对,洪力确定这只鞋就是早上那具尸体脚上的。 在这个角落的附近,他们发现了地上的几滴已经干透的血迹,而且墙壁上也有 喷射形成的血带,那应该是凶器从脖颈中拔出来的时候造成的。 这里毫无疑问就是慧悟昨天晚上遇害的地方。 柱子上也有零星的血迹,而且他们还发现了少量的金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这个慧悟也真是奇怪!”小清拿着那只僧鞋翻来覆去看着,又开始嘀咕, “他既然发现那个影子很可疑,为什么还要自己一个人冒险去跟踪?” “刚才那个和尚不是说过:慧悟是一个很小心很谨慎的人。你看,从他们的睡 房到这里,中间那么远的距离,还要穿过一个院子,对于当时已经处于惊吓状态的 慧悟来说,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他冒这样的险?” 小清认真地想了很久才说:“他一定是见到了熟悉的人,而又看到了令他难以 置信的事,所以才决定先不惊动任何人,跟过去看个究竟再说。” “对!”洪力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可是他没有想到其实他早就被发现了。我 想他临死前一定已经知道了某种真相,只是,现在这真相已经随着他的死亡而被掩 盖了。” 不过,洪力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个凶手很快就会再来的。 一想到几具尸体脖子上那个凝满血痂的大窟窿,他脑子里就又塞满了雨夜、破 庙、凶恶的菩萨像、尖尖的法器、被挑死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对这一幕念念 不忘,似乎就像一个魔咒,已经紧紧地缠住他了。 可是,那尊菩萨像并没有镀金身。镀金身的是那尊佛像,在大殿里忽然不见的 那尊…… 就在他的思维正渐渐进入一个死结的时候,小清的问话又打断了他:“老大, 第二次被派下山报案的那两个和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也出事了?” 半夜的时候,隔壁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你快过去看看吧,这么吵会把和尚们惊醒的,他们会以为出了事很快就会过 来查看。”血鹦鹉推了推睡眼惺忪的洪力。 “好吧。”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披上衣服,心想肯定又是谁身上的 伤口化脓了,于是临出门前从柜子里拿了药。 可是隔壁屋里的情况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一推开门,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哀叫声接连袭来,屋子里的人一个个都表现得烦 躁不安,有的靠在墙边不停地用背部磨擦墙皮;有的用锋利的爪子拼命地抓自己暴 露在外面的烂肉,甚至想将暴露在烂肉之下的白骨一并扯出来;有的则拉住自己的 尾巴撕咬,嘴里还在叽哩呜噜地说着什么;还有的人只是蹲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 小声地啜泣。 他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身上竟然又新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长毛!他们的脸 上、手上以及身体上任何裸露在外的部位,都可以看到这种长毛,而长毛下的皮肤 变为粉红色。他们的指甲就在他此刻的注视下一点点退化,很快,有的人手上已经 长出了又尖又利的爪子,那是动物的爪子。 他们已经开始大面积地退化了!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野兽身上才有的腥味。 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像野兽那样四脚着地行走,虽然暂时还不太习惯这种姿势, 显得有些笨拙。他们开始变形的脸上已经有了凶残的棱角,充满血丝的眼睛警惕而 不安地四下打量,似乎在焦急地寻找机会想要逃出这一方狭小的牢笼。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洪力。他对他们来说像是已经不重要了。 说不定明天早上一打开门,他们就已经统统变成了真正的野兽,完全忘记原先 的语言,嗷嗷叫着狂奔离去。 片刻之后,呆若木鸡的洪力飞一般地冲回了自己的屋子,一把拉起正在呼呼大 睡的血鹦鹉:“你上次说过有办法救他们的,那办法是什么?” 血鹦鹉生气地挥动翅膀推开洪力:“不要吵我睡觉!” 洪力连滚带爬地又扑过来抱住血鹦鹉,焦急地大喊:“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开 始退化了!” 在山林里的第一只小鸟报早的时候,血鹦鹉才从隔壁那间屋子里出来。 它的样子看起来疲惫不堪,瞳孔涣散,身体佝偻,走路的时候双腿不住地颤抖, 好像要虚脱了。洪力急忙上去扶住它,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了?” “放心,他们都没事了。”血鹦鹉说着身子突然一软,靠在了洪力的臂弯里, “进屋去说吧。”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着那间屋子———屋子里鸦雀无声,门窗紧闭,刚才的喧哗 声怎么一下子都消失了? 有人在往外偷看吗? 血鹦鹉催促道:“为什么不走?你想让和尚们发现我吗!” 哦。洪力应了一声,仍然满腹狐疑地又向那间屋子望了一眼———屋子里怎么 这么静,他们都在里面干什么? 回到房间以后,血鹦鹉突然对他说:“洪力,你抱着我吧,因为我很快就会消 失在你的手心里。”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很快就会死去,我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你抓紧我才不至于不知道我去哪儿 了。”血鹦鹉微微喘息着。 这时他发现血鹦鹉嘴上的皮正在翻卷、剥落,它羽毛上那鲜艳夺目的红色正在 像潮水一样退去,随着羽毛的脱落,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显现了出来。只是她全身 上下的皮肤正在变得完全苍白,看起来更像是得了白化病的样子。 他不得不相信这只鸟的话———它马上就会死去。 他慌乱地抓住她,生怕她突然消失了:“为什么会死去?你刚才在那间屋子里 做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偷袭你?” 她用还没有退化的翅膀轻轻拍了拍洪力的手,示意他安静。那些羽毛上有一种 很特别的温度,这让他头一次感到了一只鸟的温情和亲切。他突然觉得他触摸到的 不是一只翅膀,而是一只手,大神仁慈宽爱的手。 “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了,到今天中午的时候,他们就会完全恢复 原来的样子。”少女又轻轻地拍了拍他,似在安慰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他心里居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呆 呆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女牵动嘴角,看起来像是在微笑:“我说过我会有办法的不是?我做了这么 多年的预言者,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不早就让人逮住了?不过,你该感谢忧伤森林 主人,他在临死前料到我会回去找他,于是在森林里封存了一个记忆,在我回去的 时候那片记忆就自动打开,里面就是这个解咒的方法。可惜,我毕竟不是本领高强 的巫师,没想到一个差错竟然耗掉了自己的元神。” “忧伤森林主人?”他木然地重复着,似乎又看到那一望无际的幽幽森林里, 一个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手中挥动皮鞭,铃铛叮叮作响,嘴角挂着冷冷 地笑,不屑一顾地独自离去。 “提到忧伤森林主人,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对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觉得少女的身体好像比原来小了一些。他使劲眨了眨眼, 还是这样觉得。 “我和忧伤森林主人在三年前就认识了。那天我突然遇到了大暴雨,一根断落 的树枝打折了我的翅膀,这时幸好遇见了他。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奇怪的鸟, 甚至在他一直到死的时候还认为我只不过是一只又巨大又奇怪又会说话的鹦鹉而已。 那次他把我带回去养伤,以后我就成了忧伤森林的常客。” 说到这里,少女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在你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可怕和 讨厌的人,那是因为他已经不能懂得你们的生活。他害怕外面的世界,于是处心积 虑地建造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他的心其实从来都不敢跨出忧伤森林。他太孤独 了,孤独到要和一只鸟成为朋友。” 也许是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少女突然感到体力不支,眼前一阵发黑,幸 好有洪力的手扶着她才没有摔倒。 她现在已经不是那只巨大而让人心生畏惧的鸟了,现在,她看起来孱弱而卑微, 生命似乎脆弱如丝。 她微微喘息着,眼睛渐渐沉重地想要合上,但还是挣扎着喃喃说到:“是忧伤 森林主人给了我思想,我才终于学会放弃,因为我不想再受人控制。在此刻我对这 个世界充满了向往与幻想,我希望来生可以做一只真正的鸟,或者做一个真正的人, 哪怕像柳青那样的人。” 她奄奄一息的神情和哀哀的诉说让洪力心里更加地感到难过与愧疚,洪力伸出 手轻轻抚摸着她,失落地苦笑:“我身为巫师的弟子,却不会巫术,否则……也许 我可以救你。” “可是你却拥有平安的一生。”少女望着他,嘴角也同样浮起了一丝苦笑, “巫术能给你带来的,只有更多的*****、更多的烦恼,甚至是摆脱不了的仇 恨。如果你学会巫术,也许今天死的那个不是我,而是你了。” 少女说完这句话,身体又缩小了一些,它身上那种雪白的颜色却更加的刺眼。 洪力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如果你不是大神的血,那你到底是什么?他们总不会 凭空把你造出来吧?” “五步蛇王的血,最骁勇的蝎子的血和泥泞沼泽里的大蜈蚣的血混合在一起, 就炼成了我。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传言说我是大神的血,而我却是罪恶的鲜血凝 聚而成。” 这时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坚硬,羽毛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脱落。它知 道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必须尽快交待清楚。 “洪力,记住我的话,三天之内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因为无影马上就要来了! 你帮助忧伤森林主人在《生死轮回图》中找到了第四个烦恼,他一定把你当作眼中 钉,到时候,恐怕你们八个人都会死!” “无影真的要出现了?” “是,小青鸟给我带来了他最新的指示:三天之后,将是天眼寺的建寺大典, 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朝拜,当他们在方丈的带领下诵读佛经的时候,我就要找 机会附着在方丈的身上,借他的口宣读另一个教的教义。 “然后,方丈和所有的和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死去。与此同时,大殿里的 香客们会看到殿内所有的佛像都在一瞬间被鲜血染红,接着,佛像的容貌就在神不 知鬼不觉的时候变了模样。再接下来,无影就会在那些变了模样的佛像身上再生。 “其实,他早就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宗教,并且要借着这次的大典完成 自己的宗教仪式。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所建立的宗教一定是和巫术有关的邪教。 “这些年来,无影用那张《生死轮回图》做诱饵四处搜寻对象,目的就是想吞 并对方的财产和领地,为建立自己的势力做好准备。” 少女终于一口气把这些都说完了。她喘着气,似乎还是不甘心,因为它忽然发 现这个世界在它的心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想记住些什么,却发现心里是空的。因为她并不是一只真正的鸟儿。 “再见,洪力。”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一缕青烟散去,洪力低头一看,手心里只有一滴血。一滴黑色的血。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空中滴落,却听不到有人哭泣。 天又快亮了。 一眨眼又是新的一天。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滴血竟然还在。从昨天开始,他一直在不停地洗手, 可是那滴血就是洗不掉。 它一定是记住了血鹦鹉在临死前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所以不想离开。 他也没有听从血鹦鹉的劝告离开,因为还有一个人没有救出来,那个人就是胡 子刘。 与无影的交锋最后一定会是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所以他打算今天就把小清和 那几个师弟先送下山。刚刚他已经去隔壁屋子里看过了,他们已经全部恢复了原来 的样子,只是两条腿还有些麻痹,走路不太方便,毕竟他们做了那么长时间半人半 兽的怪物,还需要时间适应。 但是他们正在屋子里努力地练习,所以,下午太阳落山前他们应该就可以出发。 从睁开眼以后,他就总是想到“死”这个字。死亡确实让他害怕过。但他并没 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逃避死亡。 不知不觉中,院子里的老树上又传来了第一个睁开眼的鸟儿的鸣叫。 突然,一声撕破人心肺的惨叫声从大殿的方向传来:“杀人了!杀人了!佛, 佛,佛像……杀人了!” 三天后就该是建寺大典了,可是寺里的弟子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现在只剩下了 这么几个人,连下山去报案的那两名弟子也迟迟不回。看到眼前的景象,方丈的心 里不住地叹气。 “你把刚才的情形详细地说一遍吧。” “是,住持。”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小和尚这时赶紧抹了一 把眼泪,哆哆嗦嗦地说到,“早上,我和师兄像往常一样来到大殿打扫,当时大殿 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突然,我听到身后的师兄发出了‘啊’的一声大叫,我回头 一看,发现师兄正目瞪口呆地盯着一尊佛像,我问他出什么事了,可是师兄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了,像是傻了一样!” 在说到“佛像”这两个字的时候,小和尚眼里的恐惧更浓了,甚至连牙根都不 由自主地颤了两下。 “是哪尊佛像?”方丈问道。 小和尚愣了愣,然后拼命地摇头:“不!不!那尊佛像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确定大殿里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一尊佛像! “那是一尊金身佛像!那佛像的眉眼十分凶恶,手里还拿着一件很奇怪的法器, 像……”小和尚犹豫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不是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叉头尖尖的?”洪力接过小和尚的话问道。 “没错!没错!”小和尚立刻瞪着眼睛不住点头,“洪施主,你怎么知道的, 难道你也见过那尊佛像?” 洪力回头看了小清一眼,小清也正在看他,两人心里都同时有了一种预感—— —那个凶手终于就要出现了! 这时小和尚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战栗,连声音都开始沙哑:“我和师兄都对这 尊莫名其妙出现在大殿的佛像很好奇,后来师兄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它,哪 知道,哪知道……” 所有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焦急而紧张地等待着谜底的揭晓。 小和尚的目光一一从周围人的脸上掠过,终于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那尊佛 像居然是活的!他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师兄的肩膀,师兄疼得直叫……然后它举起了 手中的法器,一下子就刺穿了师兄的脖子!我当时完全吓呆了,我就看见血从师兄 的脖子里扑地一下全涌了出来……后来,后来那尊佛像又要过来杀我,我就赶紧跑 出来了!” “呱———呱———”外头树上的一只鸟似乎也偷听到了这可怕的一切,扑扇 着翅膀逃命似的飞走了。 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半夜的时候,一直辗转反侧的洪力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一朵花落到了水面上一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 还没等他来得及起来,一个黑影就贴着门边忽地一闪而过。 当他拉开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一小片金粉在黑暗中一 闪一闪。 他沿着金粉洒落的方向追去,却发现对方竟然是冲着小清的房间去的。 就在此时,屋内的小清发出尖叫,但只一声,屋里就沉寂下来了。 糟了!小清会不会……他砰地一脚踹开门,就看见了那尊金身大佛! 果然就是那天在大殿里消失不见的那尊佛像!而且,它手里还握着那件鱼叉一 样的法器。 它捏着已经晕过去的小清的脖子,正想将手里的法器刺下,可是突然破门而入 的洪力让它冷不防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里的人。 嗬嗬嗬嗬。它低声地发出一阵阴冷的笑,竟然连整张脸都在抖动。 “你就是我在破庙里见到的那尊菩萨像?”洪力死死盯着眼前这尊古怪的佛像, 心里也不能肯定它会不会说话。 嗬嗬嗬嗬。佛像仍然在笑,并且慢慢地向他走近。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没想到,后脚跟正好抵在门槛上,没有办法再退了。 那尊大佛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动弹不得, 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挥舞着双手苦苦挣扎。 佛像的声音像尖针一样刺耳,它对着洪力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偈语:“是亦非, 非亦是,所见若不真,心又何来幻想?所见若真,为何心又迷茫?” 说完这句话后,佛像的脸突然在他面前变成了那尊菩萨像的脸!而它全身的金 粉也相继脱落,呈现出一个单薄而锈迹斑斑的身体。 它果然就是破庙里的那尊菩萨像假扮的! “其实,你看到的那个破庙并不是‘寺庙’,而我当然也不是菩萨像。” “那你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他已经感到要透不过气了,每说一 个字都很痛苦。 菩萨像对着他慢慢举起了那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阴笑着说道:“你已经看到 我的真面目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菩萨,而是要你命的瘟神!” 他心里陡地一惊,脑子里就像电光火石般一闪,突然想起了在闪电的光芒下变 为泥像的桃花……这时,那法器的尖头已经抵在了他脖子上,只要再稍稍用力,就 会扑地戳进去,他将和以前的几个和尚一样死去。 慌乱中,他摸到了腰间的珠矶银刀……银刀插进菩萨像的身体,流出来的却是 黑乎乎的铁水。 嗬嗬嗬嗬。菩萨像又在厉笑,连嘴角和鼻孔都有铁水渗出。 “真是没有想到,你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竟然拥有巫师的宝物!” “说,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和尚?”一击得手,洪力此刻已经红了眼睛。 也许是伤得不轻,菩萨像不打算再和洪力硬碰硬,索性干脆地回答他:“你知 不知道这个寺院为什么叫‘天眼’?” “难道这会和你有关系?”洪力双手握着刀,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不是和我,是和我的师父有关系。” “你的师父?”洪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只是一尊用顽铁铸成的菩萨像, 那你的师父……会是什么样?” 菩萨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似乎很是得意。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实在无法想 象一尊铁像的脸上竟然会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你,到底是妖还是鬼?”洪力忍不住问道。 “难道除了妖和鬼之外,你就没有见过巫术登峰造极的大巫师吗?我的师父就 是这样一个巫师,他的名字就叫‘天眼’。” “天眼?”洪力的后背止不住泛起了一层冷汗———天眼竟会是一个巫师的名 字? “是啊,天眼。因为他拥有天之眼,可以看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可以预 言一切,所以叫天眼。” 洪力更是觉得如坠五里雾中,难辨方向:难道那个巫师天眼就是这座寺院从前 的主人? 这时菩萨像身体里的铁水已经不往外流了,它的体力似乎比刚才恢复了一些, 于是它爬起来坐到床上,小清还没有醒过来,就躺在它身边。 它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将后背靠在墙上。那把银刀把它伤得很重,现在它无 论如何也不敢随便进攻洪力了,不过想要脱身逃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它暂时不想跑,它突然很有兴趣对洪力说一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因为它 发现这个男人对它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惊讶不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似乎是在听 一个天方夜谭,却又不得不相信。那种呆若木鸡的表情让它觉得很有意思。 “你要干什么?”看它坐到床上,洪力立刻举着刀逼向它。 “放心。”它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下,好让我有足够的精力把 那些事情说给你听。” “我的师父当初来到飞云山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里,于是马上在这里为自 己修建了一座行宫,并且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天眼寺。其实在师父的部族里,‘寺’ 是代表辈份最高的大法师住的地方。就像你们古代的汉人把官署称为‘寺’一样, 比如说那个什么太常寺、大理寺等等。 “当师父死了之后,不多久,有一位云游的老和尚也经过这里,误以为这是一 座废弃的寺院,于是经过修缮,把这里改成了真正的和尚庙。” 菩萨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中乱七八糟地想起了以前的好多事情。它和师父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这里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块地砖、每一棵小树……每一 寸每一寸地方都留有他的气息。 直到现在,它坐在这张床上,好像还能听到师父就在窗外大声咳嗽。 可惜,对于过去它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它早已化为顽铁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 泪。 当初不听师父的警告,非要修炼这种早已失传的邪术,脑子里只想着有朝一日 能出人头地,像师父一样修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寺。结果它得到了巫术,却并没有 出人头地,反而失去了师父的喜爱,连眼泪也没有了。 “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叫贝蒙。我还没有化成顽铁的时候, 长得比你还英俊呢。就是因为练了这种遁迹术,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是因为 这种巫术让人告别了肉体凡胎,所以练成的人也不会轻易死去。 “我是成年以后才开始修炼这种巫术的,所以必须选择一个实物依附。其实我 现在依附的这个并不是什么菩萨像,而是一个小部族里供奉的神像。 “当时师父死的时候,我正悄悄地躲在别处练功呢,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发 现天眼寺已经变成和尚庙了。” 洪力听得已经有些入迷,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银刀,盘腿坐在了地上。虽然 他的师父也是巫师,可是因为师兄妹几个都不是练巫术的料,所以一点巫术也不会, 他也从来不了解巫师的世界。今天贝蒙对他说的这些,简直就像天书一样稀奇。 “日子久了,我才终于开始后悔,因为我发现这世上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所有的人一看见我就吓得抱头鼠窜,包括那些巫师在内。有一部分巫师甚至联合起 来要除掉我,因为他们认为我根本就是一个妖魔。于是我只好一直住在飞云山上。 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所依附的神像其实是一个凶神!遁迹术本来就是一种邪术, 我在它身上依附的久了,巫术的力量竟然慢慢使它潜伏的恶灵有了知觉!唉!这就 是遁迹术的致命弱点———巫术一旦完成,就再也变不回原来的肉体凡胎。” 看着眼前棱角分明、高大挺拔的洪力,贝蒙又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从前:那时 的他,何尝不是一个对人生充满希望的英俊少年,得到关爱和注视,生活无拘无束、 自由自在。他因为自己的师父而自豪,别人也因为他纯净的巫师血统而尊敬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小小的一念之差,今天的一切又怎么会令它痛苦不已? 它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摸着自己早已无法感觉跳动的心脏,呆呆地,等待着那 些曾经熟悉的痛苦滋味回到心里。虽然他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 “然后呢?那个凶神是复活了吗?”洪力忍不住问道。 “五十年前,我在天眼寺目睹一个巫师在顷刻之间杀光了寺里所有的和尚,结 果遍地的鲜血让那个神像在冥冥世界中的恶灵彻底复苏,当它在大殿内发出凄厉笑 声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有事发生,可是我当时根本就已经被它控制。” 哦?洪力不由得一怔。既然他们都曾怀疑过的金身大佛不是凶手,那么,嫌疑 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血鹦鹉带来预言的“无影”。 贝蒙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在回忆五十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大屠杀。就是因为 那场屠杀,神像的凶灵记住了某些片段,又把这种潜意识转移给他,在某个夜深人 静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心里蠢蠢欲动的凶念,走出来杀人。 “其实,有些时候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我和师父一起住过的地方,没想到 让那几个和尚发现了我,所以我……” “真是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巫术,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我 更没有想到,五十年前的那一切居然会被一尊佛像统统看在了眼里!”这声音就在 他们身边响起,带着讥讽的语调,冷不防让他们吃了一惊,齐齐地往床上的小清看 去。 可是小清一直在昏迷中没有醒过来。 是谁?是谁一直藏在屋里偷听他们的谈话? “真是可惜啊贝蒙,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成为大祭司,你却偏偏鬼迷心窍去练 这种巫术,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在自毁前程吗?” 贝蒙听了这句话之后,突然有了很大的反应,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眉眼 的形状开始扭曲,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怖,伸出手指着黑暗,语无伦次地低声叫 道:“是你!是,是你!是,是……” “贝蒙,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看到他了?”洪力顺着贝蒙手指的方向看去,看 到的却只是空荡荡的黑暗。 “是,凶手!五十年前的,那个巫师……凶手!”贝蒙直勾勾地瞪着面前的一 片黑暗,缓缓地将手指过去,“你看,他就在那儿!” “在哪儿?”洪力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与此同时,他突然听到黑暗中响起“叮”的一声,尤如金属撞击发出的脆响。 在这一声的余音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贝蒙的身体就像一个坍倒的废墟那样轰地散了。 “贝蒙!”等他奔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块。 “没有想到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做出那么大牺牲练成了这个巫术, 却这么不堪一击!” 黑暗中还是什么都没有,但洪力清楚,是无影来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