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哈里斯 “准备好了吗?” “哈里斯,你觉得这样做对吗?”史蒂文斯议员问我。 “应该是对的,”我回答,一边检查我自己的电话号码簿。“爱德华——不是 爱德——戈士顿……他妻子的名字是凯瑟林。儿子名叫当迪。” “当迪- ” “当迪, ”我又说了一遍。“你是在上一次乘飞机的时候在头等舱遇见爱德华 的。” “他是个自豪的美国人。” “自豪的美国人”是史蒂文斯议员用来形容捐资超过一万美元的捐赠人的惯用 语。 “非常的自豪。”我说。“你准备好了吗?” 史蒂文斯点点头。 我拨了号码簿上最后那个电话号码,拿起听筒。如果我是个新手,我一定会说, 嘿,戈士顿先生,我是哈里斯- 桑德勒——史蒂文斯议员的秘书长。参议员先生要 跟您说话……但是我没这样做。相反,电话一接通我就把听筒递给参议员。时机刚 刚好。戈士顿先生以为是参议员自己打的电话,一下子就拉近了双方的关系。 史蒂文斯向对方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在嘴里嚼着一颗口香糖。这是典型的史蒂 文斯风格。 “好吧,爱德……”史蒂文斯说话像唱歌一样,我摇了摇头。“我最近几次乘 飞机怎么都没碰见你?你又回到经济舱了吗?”他的音调降下来,不过还是很有催 眠效果。参议员亲自打电话总有他的目的。我说的目的是指,钱包。 “你来过吗?华盛顿?”史蒂文斯问。“下次你再来,一定要给我个电话,我 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饭。” 翻译:我们不可能一起吃午饭。不过如果你幸运的话,我可以花五分钟见你一 面。但是如果你今年不提供赠款的话,你就只能见到我的高级职员和一张国会通行 证。 “我们会让你进入国会——保证你不用在外面排长队……” 我的手下会派一个实习生去带你参观国会,就像参加公共参观团一样,不过这 可比公共参观的待遇高得多…… “我的意思是,我们对老朋友要尽心尽力,对不对?” 我是说,给点钱赞助赞助老朋友怎么样,大款? 史蒂文斯挂上电话,对我说“爱德”已经答应交出一万五美元了。我递上一些 纸巾,继续拨下一个号码。 几年前,你在一个晚宴上遇见的任何一个客人都有可能成为你将来政治赞助的 来源。今天,马萨诸塞大道的日本料理店楼上有一间点着荧光灯的办公室,办公室 里除了三张桌子、两台电脑和十条电话线以外,还有一张精挑细选的名单。老办法 遭遇新办法。老办法被淘汰了。国会里没有一个众议员可以不打这些电话。有些人 一天打三小时电话;有些人一周打三个电话。史蒂文斯显然属于前者。他喜欢自己 的工作。他也喜欢钱。他可不愿意白白浪费捞钱的机会。政治的基本规则是:你或 许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如果得不到赞助,你无论做什么都不会长久。 “下一个是谁?”史蒂文斯问。 “弗吉尼亚洲- 雷- 莫瑞森。你是在绿湾(美国威斯康星州东北布朗县县城) 认识她的。” “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上过学吗?” “您九岁的时候跟她做过邻居。”我把名单上的信息读给他听。联邦法律规定, 政府工作人员不得在办公室打筹资电话——这就是为什么每天,特别是临近选举的 时候,有一半的议员离开国会去其他地方打电话。一般人总是到三个街区以外的共 和党或民主党竞选总部去打。更聪明一点的往往雇佣一个筹资顾问,帮他建立一个 个人的捐赠者数据库。有一些狂热分子更夸张,他们铤而走险,居然请林- 洛根— —一个筹资专家——帮忙,他提供的名单的“备注”部分居然详细到连人家刚动过 乳腺癌手术也写得一清二楚。 “对对——我记起来她是谁了。”我耳边的听筒响起来,史蒂文斯才仿佛恍然 大悟。 “您好……”一个女性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参议员把纸巾塞给我;我把听筒交给他。我们之间配合默契,有如双人芭蕾舞。 “嘿,弗吉尼亚,我最喜欢的勇士最近还好吗?” 我点点头,颇为赞赏。如果你是老朋友的话就不要介绍你自己。当史蒂文斯拼 命把对方拉回共同的过去的时候,我的一部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右边口袋的手 机话费由参议员办公室来付。左边口袋的手机话费我自己付。公家的和私人的。马 休曾对我这种做法不屑一顾,对他来说区分两者根本没有意义。他不理解的是,像 我这样热爱工作的人,这样做绝对是很有意义的。 史蒂文斯还忙着叙旧,我从左边口袋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被屏蔽 了。我知道是谁打的了。 “我是哈里斯。”我说。 “哈里斯,我是齐兹。”我的助手用发抖的声音叫我的名字,一听就让人不舒 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马休, 他……” “马休怎么啦?” “他被车撞了,”齐兹说。“他死了。马休死了。” 我身上的力气像突然被抽空了一般,我的头仿佛离开了肩膀。“你说什么?” “我只是把我听说的告诉你。” “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我必须知道消息来源。 “乔- 维斯特曼。他在国会警局的表兄告诉他的。好象是卡丁办公室有人忘记 自己的停车位,于是随便停在红灯区。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了那些尸体……” “你是说有不只一具尸体?” “听说是那个肇事者撞了人之后恐慌之下又撞上了路边的电话亭,立时毙命。” 我几乎站不稳了。我抓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没人救他……我不相信……是 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不知道,”齐兹小声地说。“我也是……我也是刚刚接到电话。哈里斯, 他们说马休可能是想去那儿买毒品。” “毒品?根本不可能……” 参议员看着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做了一件对他极其不敬的事。我假装 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转过身背对着他。我不在乎了。死的是马休啊……我的朋友… … “没事吧?”当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的时候,参议员对我喊了一句。 我没回答,拉开门冲出办公室,直接走到楼梯间。 “不过奇怪的是,FBI 有个人来这儿找你。”齐兹接着说。 楼梯间里不透一丝风。我解开领带,快要窒息了。 “你再说一遍。” “他说他有一些问题要问你,”齐兹解释道。“他想尽快找你谈一谈。” 我手心里都是汗,手机一直往下滑。我的脚仿佛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走下 几节台阶,要不是及时抓住扶手,我肯定跌下去了。 “哈里斯,你还在听吗?”齐兹问。 我跳下最后三级台阶,用力推开大门,扑向外面的新鲜空气。但是没用。我的 朋友死了。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的朋友死了,这句话在脑子里不停地响着。我 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哈里斯,你说话呀……”齐兹喊着。 我紧咬牙关,试图把泪水吞回肚里。一切都是徒劳。我跑到大街上拦出租车。 街上什么车都看不见。我想也不想就开始顺着大街向前跑起来。最好问一问谁。如 果回工会联合车站,等车的队伍又太长。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哈里斯……”齐兹第三次叫我的名字。 “你告诉我车祸在哪里发生?” “听着,你别冲动……” “该死的车祸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新——新泽西南区。脱衣舞俱乐部旁边。” “齐兹,听我说。这事别告诉任何人。我不想听到任何跟我的朋友有关的谣言。 你懂吗?” 他还没回答我就关了手机,拐了个弯,加快了脚步。我的疾走变成了跑步,又 变成快跑。我的领带在肩膀上迎风飞舞,有时候又像绳索套在我脖子上。 冲向新泽西大道的天桥时,我看到远处有警车车灯在闪,是黄色的而不是红色 的,我就知道自己来晚了。车道上还停着一辆拖车,这时司机砰的一声关上了驾驶 室的门,启动了发动机。拖车后面拖着一辆黑色丰田,丰田的车头陷进去一大块。 司机一踩油门,拖车就一路轰鸣着往华盛顿区东南方向开去。 “等一等!”我一边喊,一边追着拖车。“请等一下!”但是没用,我可不如 它快。不过虽然拖车开得快,那辆丰田可怕的车头还一直朝着我的方向。我用尽全 力奔跑才勉强跟得上。整个车头仿佛对我着龇牙咧嘴地微笑,那是一种扭曲了的微 笑。司机的位置往里凹了一大块,估计就是在这个部位撞上了电话亭。接着我看清 楚了到车后坐的一个黑影。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什么人。 马休…… “等等……等一等!”我狂呼不止,直到喉咙感觉像被火烧了一般。可是这和 我心中的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什么能让我更加难过了。我的胸口就如扎进了 一把锥子,每过一分钟锥子就扎得更深一点。我一边狂奔一边用眼睛四处搜寻,寻 找任何可以给我答案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我的脚趾开始抽筋,我的脚又酸又疼。 而胸口的伤口一阵疼似一阵。 拖车放出一阵黑乎乎的尾气,整个街区成了模糊一片。我冲出黑雾。 就在两周之前,一个十七岁的亚裔邮递员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大街上被车撞死, 凶手逃之夭夭。这一段路留存有六个小时的交通录象,警察从肇事车辆与其他车辆 相撞而刮下的油漆样本追查出了凶手。我满头大汗,弯着腰,顺着街区寻找录象装 置。我目所能及的地方都不见一个类似的装置。谁负责查看现场……谁清理了现场 ……他们在这儿找到了想要的全部东西。没有嫌疑人。没有疑点。没有什么可担忧 的。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脚下踢着了一块小石头。小石头跳上人行道,在电话亭不 远处停下。地上散落着车灯上掉下的碎玻璃,还有拖车踩踏过时留下的碎草。我扭 着脖子往上看,大约有十度的斜度。 我仔细查看地上留下的痕迹,不难推理出之前发生的一切。车辙告诉我那辆丰 田车是在哪里开动。车辙从那儿开始一路沿着车道向前,最后在垃圾车旁停下。 我朝垃圾车踢了一个小石子,发出的金属声听起来是空的。垃圾车里完全是空 的。 垃圾车的底部有一块凹陷的地方,正对着地上一片水洼。我告诉自己别看,但 是……我必须看。我弯腰低头,犹豫地瞥了一眼。我以为会是红色的,像一些残缺 不全的身体组织。不是。是一种浅黑色。这就是所有的残留物。 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酸味涌上喉咙。我咬紧牙抑制住想吐的感觉。 我的头再一次离开肩膀。我蹒跚地往后退,挣扎着保持身体平衡。可我做不到。我 击打着车道的碎石路面,我的手被石头刮得伤痕累累。我发誓我动不了。我斜着身 体向前爬去,没料到又来到垃圾车的那个水洼边,来到那一片浅黑色旁边,来到那 一片碎石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以为来了会让自己好过一点,可是 适得其反。我的下巴顶着地面,费力地往垃圾车底部深处看。如果我的身体缩小一 点,我就可以躲在下面。里头是口香糖的包装纸、空啤酒瓶和……和一个看起来仿 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被周围的垃圾埋起来了——光线的角度正好的时候我才看 得见它…… 我扭开头,伸进胳膊把那个发亮的蓝色塑料工作牌取出来,牌子上写着几个白 色的字: 参议院听差 薇儿- 帕克 我的嘴张开了。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觉。工作牌上沾了一层灰尘,但是一甩立即 掉了。看上去还很干净——应该不是扔在这儿很久。我回头看了看那个水洼和那暗 红的一片。也许只有几小时。 噢,天哪。 马休接触参议院听差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那个愚蠢 的游戏……如果那些人一齐出动…… 手机冷不丁在口袋里响起,我吓得跳起来。 “哈里斯, ”我接起电话。 “哈里斯,我是巴里——你在哪儿?” 我看着空空的四野,心里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巴里是瞎了,但他可不傻。 他这时候打电话给我,说明他…… “我刚刚听说马休的事,”巴里说。“我不敢相信。我……我感到很难过。” “是谁告诉你的?” “是齐兹。怎么啦?” 我闭上眼睛,心里咒骂着这个不守诺言的助手。 “哈里斯,你在哪里?”巴里接着说。 他这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他越是急迫我越是不想回答。 我挣扎着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泥土。头还是发晕。我现在也许无能为力…… 但是……我必须,我一定要查出到底谁还知道这件事。“巴里,你还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怎么啦?” 他太了解我了。“没什么。”我告诉他。“与马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呢?他 们听说了吗?” “其实我刚刚给他们打完电话。我本想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但是蒂娜……参 议院的特蕾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许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攒着的工作牌。在整个游戏的过程中,我曾经天真地以为 无论谁是我们的对手都不重要,那反而是游戏的乐趣所在。但是现在,我有一种不 详的预感,这,也许恰恰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巴里,我要走了。” 我挂了电话,随后拨了个新号码。但是还没接通,我听见垃圾车背后有一声轻 微石头撞击声。我绕到背后,没发现什么人。 要镇定,我告诉自己。 我做了个深呼吸,让那股气流流向腹部。我父亲每次接到帐单都要先做这个动 作。我继续按手机键。现在该是追根溯源的时候了。我唯一的线索只有介绍我加入 这个游戏的人。 “巴斯特纳办公室——有什么我可以效劳?”一个女的接起电话。巴里的上司。 带我进入那个神秘世界的引路人。 “梅林达, 是我。他在吗?” “对不起,哈里斯。他在开会。” “你能让他出来一下吗?” “这个会比较重要。” “求你了,梅林达……” “别来这一套了。他现在接待的这个客户很重要。” “有微软公司那么重要。” 我背后的小石子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响声。我转身寻找,在车道的不远处有一片 浓密的灌木丛。 就在那儿。我确定。 “你想让我给他传个话吗?”梅林达问。 不行。马休……FBI ……这些都像一个巨浪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急迫地想停 止这种混乱和痛楚。“你告诉他我马上去找他。” “哈里斯,不许你扰乱会场……” “我连想都没这样想过。”我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已经慢慢跑回天桥。这里离 第一街道只有几个街区。而第一街道是巴斯特纳联合公司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