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雨打在关闭的窗户上。 零正在看报,身边放着一堆,是上海这几天的全部报纸。 沦陷区的报纸几乎没有战事,日本人希望中国人忘怀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零翻阅 着通篇累牍的纸醉金迷和粉饰太平,对他来说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是那些暗杀和袭击的新 闻。零最后找到了自己的注目点,在湖蓝们炮制着成车成屋的杀戮时,那篇已经被挤到 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杀,咖啡馆尸体失踪;一群年轻人袭击了一个老人,带走了尸体。” 这样的内容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一张,“全部身着黑衣”“凶器是型号不明的灭音手枪” 这类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点,但他无法确定。零疲倦地揉着眼睛,仿佛又听到二十 说:“你没有完成任务。”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桩不知道是什么任务的任务?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曹小囡在外边嚷嚷,并且脚步声一直向这边响了过 来。 零脸上开始泛出忘却烦忧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么办?” 曹小囡出现在门口,她想了一秒钟:“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那口气好像上 海已经下了一百年的雨终于停了一样。 零微笑,看着,一时忘记了烦忧。 曹小囡无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干吗不去盯着爸爸呢?说不定他又在偷着抽烟。” “爸把自己关起来了。在他的书房。”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书房上镶着牌 匾,养心斋,下边写着君子勿扰,还拿英语法语写着请勿打扰,好像咱们家有好多人来 似的。” “我还真没见过爸爸看书。” “上次装房时他搬进去好多永远不会看的书……他上简伯伯的书房转了转,回来就 说真正上等人都看书。” 零咧着嘴笑。 曹小囡说:“我还是去给你做早饭好了。” 零惨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晕!”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头看你时眼都直了,他没说,可后悔死了。” “我倒觉得老头子是不想我出去丢人现眼,所以蓄意而为。” 这倒是激发了曹小囡的灵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丢人现眼呢?” “你是说……” “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淋个雨……哦哦,我错了,爸爸说咱们现在是上等人,所以 外边的院子该叫花园。” “我没有衣服,你也……”零穿着睡衣,即使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 门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还有爸要听见这话就又会把 你打晕,然后踩在你身上说,真正的上等人不说没衣服穿,只说穿什么。” 曹小囡立刻打开了曹烈云的衣柜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着,作为一个多年挣扎在生存与赤贫之间的人,这种富有叫他眩晕。 零和曹小囡出去时,曹葫芦正从外边回来,青布长衫加黑色油纸伞。曹葫芦很沉默, 见两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极了雨地里一条阴郁的泥鳅。 曹小囡喊他:“葫芦叔!” 葫芦叔的老颊边绽开两条纹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爷、三小姐。” 零几乎像曹葫芦一样无礼,他看着曹葫芦一直到他进门,他能看出那个人一夜未眠 的疲惫,他甚至能闻到某种不祥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阴魂不散地追在他身后十几年, 但零不敢相信这种直觉。 曹小囡竖起手指宣布:“葫芦叔老糊涂啦!”她蹦进雨地,既然零穿上了曹烈云留 下的雨衣,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转动着雨伞,把雨水甩得零一身都是了。 零跟着妹妹走过自家的院子或者上等人称为的花园,像穷鬼进了万兽园一样的新奇。 曹小囡不停地蹦着,蹦得花圃边泥水飞溅。花圃中的植物里倒外斜,多半已经枯死, 找不到一朵花。曹小囡问:“好吧?老曹家的花园!” 零有点哑然地看着:“真不错。” “咱们家的花注定是活不了的。因为还没有能在咱家待上半年的园丁,司机待不够, 厨子待不够,连洗衣服扫地的老妈子也待不够。” “为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爸跟我算过笔账,一般用人待半年就想要加薪,待一年逢年过节 还要发红包。爸爸说你瞧这多好,他干五个半月我给他派五个月薪水,还都是拿试用期 的钱雇人,太好了。” 零看着满园子残枝败叶:“真会过日子。” “一换人就又要把整个园子翻一遍,所以咱家有上海最肥的土,就是长不出花!哈 哈!现在带你去看咱家的丝瓜架,爸爸说咱们就快能吃到全上海最便宜最新鲜的丝瓜了! 如果它们居然没死的话。” 零闪了一下身,因为发现一个人影在曹家大门窥视。曹小囡居然也在闪身,以致这 个小角落要躲下他们两位有些局促。零问:“你躲什么?” “是找我的!你躲什么?” 犹太人叶尔孤白在门口引首,并且已经看见了曹小囡。他开始向曹小囡鞠躬、作揖、 飞吻,一整套夸张的哑剧动作。 曹小囡头痛、眼晕、打摆子、怕淋雨,同样是一整套哑剧动作。 零讶然地看着。 叶尔孤白终于败了,把什么别在曹家的门上,一个落落的背影蹒跚而去。 零走了过去,从门上取下整束的郁金香,看看下边那张卡片,一个字没写,一半被 射中的心,另半拉掉在下边,叶尔孤白特意加上了重重的血迹和血滴以显示自己的痛苦, 甚至画上了枝形管。零挠着头,皱眉:“这家伙心里头不大健康。画这玩意也画得…… 血糊糊的,解剖图一样嘛!” “是啊是啊!他是法国犹太人,原来学医现在放高利贷!”曹小囡抽出一枝郁金香 来插在零的衣服上,“现在咱家园子里有花了。” 零微笑:“求婚的?” 曹小囡顾左右而言他:“一枝多好看!每次都论斤来。爸爸说,暴发户,无度就是 暴发户。” “爸爸不同意?” 曹小囡踢踏着雨水走开:“曹二哥先生,你想把你妹妹嫁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曹小囡同学,我是你二哥。你二哥有话跟你说。” “说,说。” “其实呢,你不喜欢一个把爱情画成解剖图的家伙,我很高兴。其实呢,有人要, 咱们就不给,这是最满足你二哥的虚荣心的。曹家有宝初长成嘛。可是呢……话说回来, 你有男朋友没有?” 曹小囡似笑非笑:“嘿嘿。” 零叹口气:“没有。要有的话你笑是没声的,不用发出这种闹鬼一样的声音了。” “哼哼。” “你哼哼我也还要问。我不会像爸一样跟你说这事。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曹小囡愣了一下,的确,曹顺章是不会这样跟她谈这种事的。 “你不小了。这么大的女孩儿是不该陪着一窝子姓曹的混蛋过日子的。嗯,我说混 蛋,其实我是曹家最大的混蛋。不说这个,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身体不好……” “没有不好。是你们神经过敏。” “好,没有不好。可你会找到这么一个人,你关心他爱护他,和关心我们爱护我们 是不一样的,他关心你爱护你,和我们关心你爱护你不一样的。这只是最起码的。你们 交流,不是像和二哥这样撒娇扮痴的交流。是真正平等的交流,一起承担一起发现的交 流。或者不交流,你们看着也是交流,或者不看着,你们闻到对方的气味也是交流…… 是一种满足。你知道吗?人都是有缺憾的。我有缺憾,我的缺憾要靠一件事补足,你的 缺憾要靠一个人填实。” “为什么你要靠一件事我就要靠一个人?” “因为,”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说你也有不满意的时候吧?就是说……” 曹小囡无声地笑:“要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什么?” “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我、我、我和老大有哪里像吗?”零的结巴是被生急出来的。 “像啊!像得一模一样的!你不觉得吗?你和大哥,就像……本来是一截蜡烛,啪 的一下,掰成两截蜡烛头,然后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后,也不知道找着什么,反 正就是找着了。然后,什么也不想,就烧……各照一个房间。”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脑里突然掠过几道光。年轻的零说:“我要你的名字。 他像个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面前的零说:“我去杀劫谋,是我想死得有点价值。现 在加入你们,我想活得有点价值。”二十说:“你没有完成任务!”零突然猛震了一下, 妹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听,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 个房间。” 曹小囡耸了耸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这样的……找到什么,就一头扎进去。你 们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里还要做完剩下的一万件事情。你们没工夫去想吃什么 穿什么,人这辈子大多数事情都被你们当成花哨,其实它们本来就是花哨。你们和我见 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她顺手将 叶尔孤白送的整束郁金香插在曹顺章的丝瓜架上。 零苦笑着,想着措词,最后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吗?你说的这种货色,顾 什么都不会顾家。我们希望,不,是你应该喜欢的,是比曹家这几个混蛋加一块儿更加 顾家的男人。” “像这个一样吗?”曹小囡指点着丝瓜架上的郁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开两步想着说词,却突然发现曹顺章出现在二楼的窗口边,正趾 高气扬地叼着一支雪茄,愠怒地指点了一下自己,那意思仿佛是说你丫又出去丢人现眼。 零瘪了半截。 曹小囡也发现了曹顺章,她喊了一声:“又被他找出来了!” 曹顺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