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这趟赴蜀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在这之前的太多事儿都发生得那么必然、紧凑 而又提心吊胆,我的心长期以来就没有一刻真正地平静过。有时候我甚至会设想如 果自己一下子突然死掉了,那么和我相处于同一个生活圈里的其它人该怎么办,他 们会因为我的死掉而乱了阵脚从此不知路该怎么走了么? 肖晶要是没了丈夫一定会 跑到我的坟前穿着孝衣痛不欲生选择自刎与我携手同归吧,她要么会改嫁别的男人 么? 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相貌地位财富魅力智慧气节诸项一律在我之上的男人大概 还不存在,可就算她不死又该怎么办,还有夏鹿鹿呢? 这个可爱的宝贝儿如果失去 了爸爸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终究还是难逃退化成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命运? 她能照顾 得了为了亡夫终日失魂落魄的寡妇妈妈肖晶么? 还有我的老弟兄宋强,我的哥儿们 唐贺胜,我的学生郑义,我的校园同僚,我的认识我的一切男女老少朋友和准朋友 们,他们离开了我,还都能够独立地处理好那些大大小小的琐事么? 我真是想得太偏激太童稚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 个时间段里以任何一种方式丧命都不会停止地球的运转。其实无论再伟大的人物在 他死掉的那一瞬间一切也都完结了,名垂千古只不过是那些后世的好事者们为了生 活不至于那么无聊乏味才琢磨着找点儿乐趣给他们不小心预备的回礼。没有一个伟 人是必为人知的,也没有一本名著是非读不可的,我根本没可能超越这个例外,谁 也没可能。肖晶、夏鹿鹿、宋强、唐贺胜、郑义、郝际文……他们一直是平等地和 我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存着的,谁也没真的以我为中心过。过分的恃才傲物令我曾 数十年来一直陷在自己宿命的诗意泥潭中作茧自缚不可自拔从而失去了最珍贵的东 西。倘若不是上天对我的垂怜,说不定现在的我极可能连一名混迹于芸芸众生里的 小市民也不如。真的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打心底最深处对梵高式的悲惨活法感到不 齿。我愿意拥有金钱、地位、尊严、美胸、马背……无论是出于战争或者文明的理 由,我都甘愿为之甚至可以不惜丧失除了国格以外的一切的格。 也许人类就是这么进步的哩。 火车在逆风中呼呼疾驰。我躺在铺上欣赏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树影,从某种角度 讲它们才是恒久的。我怀念坐火车的感觉,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可以干都没心思干唯 一能干的事儿就是等待。我需要等待,它可以舒缓我的心跳,平静我的思绪,滤清 我的大脑,使我一度忘却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利之争。午夜,我竟冲动地萌发了想作 诗的念头,可惜这股子后劲不足的冲动究竟还是马上被我的嗑睡意识取代了。我喜 欢这样扼杀自己非专业领域内的灵感,它们只会使我更加利欲熏心不可绳检。 睡在对面的那位四川老农一刻不歇地与他上铺的那个中年男子侃些什么,我一 句也听不进去。我独自享用着梦幻里西部的空气,这种心态相信与同车人都是无缘 的。 本来我是极情愿继续沉溺在捏造的构思中理想以后的美丽情节的,可如果那样 逻辑就完蛋了,于是我只得忍痛割爱仍旧按照既有事实记录丑陋的真诚。真诚无论 何种,均是小说家及其作品拒食软饭拒领短命资格证的核心手段。读者们没有资格 规定我必须为故事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只为自己的灵魂写作。 此番我是以鉴定专家的身份受邀参与本次活动的,我们的任务是对一件传为出 自国宝级的元朝人物鲜于枢之手的书法遗迹进行真伪鉴定。鲜于枢是元代中国仅次 于赵孟頫的书坛大腕,据说赵孟頫当年曾经不惜倾家荡产花去所有的钞票四处寻购 鲜于枢先生的真迹发现一幅焚毁一幅才借此赢得了元代第一之美誉。鲜于枢真迹如 今存世绝少,否则元朝的第一把交椅他坐定了。然而少,便意味着身价不菲物以稀 贵。在这次活动里,我将于一场极为周详的计划中独立完成一个极为艰巨的爱国主 义使命。它的成败结局也必然会被视作衡定我这一辈子究竟有多大能耐的标尺与里 程碑。虽说在这场秘密计划中我的动机又一次地表现为未必有多么高尚,但我坚信, 百年之后当人们谈起这段佳话的时候,一定会有许多蠢才为我今天的举动而喝彩, 那时全球将会有八十亿人民已经当上了百万富翁,但愿它不是世界的末日吧。然而 我最殷切的希望就是能够在那天以前准确地知道自己在五千年的人类智商史排行榜 上到底名列老几。 不是每个搞鉴定学的人都可以有福分看到鲜于枢遗墨的。全国经上级部门点名 邀请的鉴定专家连我在内一共只才五位,其中仅有我是首次参与如此重大鉴定活动 的青年人士,另外四位均是当今书法界与鉴定界的泰山北斗。 鲜于枢遗墨是靠数十名武装警察护送到成都的。据小道消息,藏主是一位全不 懂行的工薪阶层。当他在一次意外的机会中获知沉睡在自己家里的一张陈年老纸居 然能够价值连城时,他高兴得害怕了,他做梦都想马上把它变成人民币变成鸡鱼肉 蛋变成楼房汽车。 出站之后,我感到异常畅快,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这里曾经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热爱这块保留下了我少年时代足迹的地方。 我拨通了电话告诉接待处十五分钟后到。 的士在蓉城大酒店的门口停住了。我携着公文包慢条斯理地从车厢内走出来, 司机已经下车去了后备箱替我把行李搬在地下。我把公文包放在行李上,长长地伸 了一个懒腰。 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打一边儿蹿了过来,热情地握住那位送我来的司机的手, 趋炎附势道:“请问你就是夏教授吧? ” “不晓得,不是。”司机满脑子不解地看那西装,说完便一边接我掏给他的钱。 “两毛钱不给你了,”我付毕整数打发司机走。 “哦,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看着开走的司机,西装同志涨着通红的耳根问 我。 “我就是夏散舟,你是来接人的吧。”我温和地看着这位生了一张形如锅铲子 般面庞的西装对他说。想起刚才他误把那位素不相识只是穿得笔挺的司机先生当成 了我的穷酸样儿,我不由心生反感,有种要作呕的意思。 毕竟我不可能和小人物去计较这些面子上的枝干末节,更不至于下作到以挖苦 他问他是不是看我长得挺像个驾驶员为乐。那样是有失名家风范的,但我又难免总 会这样想上一番。 西装低头哈腰地帮我把行李拎进了209 房间。我毫无成就感,这人不配。 我倒上床就睡着了,我高兴在梦中完善我的理想吉尼斯。 两个词汇:舒坦! 惊险! 在我的伪大不列颠语系范畴,它们正同步处于现在进 行时。 这是一幅名为《胆胆胆帖》的大字行草书。横卷,纵50cm,横194cm ,11行, 行6 至9 字不等,其中第3 、11行均有数字不同程度残损以至难于复辩。又此册因 首行连书以三个“胆”字起文,故得名《胆胆胆帖》。其书生拙恣肆好作险态,而 又骨力洞达功底沉雄无一败笔,技法精度为鲜于枢存世众大字作品所罕见。 我知道自己不日即将面临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挑战的难度是极限的。 我打开行李箱,看了看的那些早已为偷天换日预备好了的各式工具。我陡然觉 得脑中一片空白,而我则将向这片空白最深处飞去,直至被它吞噬。 在心里我不止一次地骂我自己夏散舟你这狗娘养的胆子也太他妈大了,但贪欲 每每全数歼灭了那些存活于我第十八层良心底下的谴责意识,不让它们有任何站起 来复生的机会。在和意志力的战争中,它们也依然取得了全军的胜利。于是我对着 镜子看里面那个狞笑的自己自慰:胆子大有什么不好,拿破仑朱洪武不也胆子大么, 不也照样千百年地活在老乡干部们的心中永垂不朽? 一步步走向罪恶深渊的我,这时竟然毫无察觉还自鸣得意,就好比中了撒旦的 恶咒。 由几位前辈和我组成的专家小组日以继夜地研究着,化验着。在这之前已经有 专鉴文物的同志们确定了《胆胆胆帖》的纸质与墨质均系元朝之物,我们几个的任 务是最终确定其是否鲜于枢真迹及其具体成书年代的考证。在这期间中,我撰写了 大批颇具份量的学术短论和批评性的文字拟日后投诸艺海。我关注它的一切细节, 甚至包括残损的原理以及卷后大量鉴藏章的不同时代印泥材质我都进行了逐一分析 并于当晚回去进行秘密试验以便次日校对。我把每天的睡眠时间严格地控制在了三 小时之内,信念支撑着我的身体并使我能够废寝忘食地像机器一样工作。我不能有 任何懈怠的理由,否则就只有接受功亏一篑毁于一旦的下场。 为了一个月后的拍卖活动如期举行,我们的一切研究进程均没有向外界披露。 然而令我头痛的是,至今我还不能遇上机会和那位身份保密的藏主见上一面。 一周后,由我们五人组成的专家小组一致通过了《胆胆胆帖》是真迹的意见。 消息迅速遍布了各大电台、报纸,宣传工作全面展开。《胆胆胆帖》的图片以 不同档次的印刷质量在各种专业刊物上一夜间纷纷粉墨登场,一时人声哗然,成了 圈内人士关注的第一焦点。 不久,一幅为录制《胆胆胆帖》宣传节目而准备的仿真品诞生了。我见到那件 东西时,心里暗暗地为制作者喝倒彩。 然而就算这样它还是已经很接近照片上的真迹了,没经过专业眼力训练的人未 必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平心而论,这幅仿真品做得还比较考究,几乎已经接近了日 本二玄社的水平。这伙人为这次拍卖活动的成功举办的确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本 钱,不容易。 四位老先生完成了记者们的录音采访后全部飞离了成都,我则还要继续一段时 间留在此地为我下个月的行为书法展搞筹备活动。它是我这次西蜀之行的目的之二, 我很需要借助这两件事的炒作效应令我更加扬名立万。下周四晚上,我将作为特邀 嘉宾赴省电视台现场录制《胆胆胆帖》的拍卖宣传节目。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而眼 下我最重要的事儿就是赶在拍卖会之前尽快完成我的那两件“作业”。我的记忆力 是绝对惊人的,小说中的过目不忘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情节需要只是天方夜谭但在 我却是与生俱来的和吃喝拉撒一样的生理本能。所以我对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作业” 的能力是毫不担心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旦时机成熟,一旦有机会探听到藏 主的情报,我就将势如破竹地全面展开我的计划进程,我相信它的保险系数是百分 之一万。 摄制组把演播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光线充和。我挨着省内另一位著名的书法界 人士坐在了采访椅上。节目主持人是位漂亮的小姐以及四川盛河拍卖公司的总经理 王兵。我记得那天台下观众席里戴眼镜的占了大多数,他们均是怀着瞻仰真迹的期 望特地挤来现场的。当王兵总经理带着慈祥的笑容向大家解释为了真迹的安全今天 带来节目现场的只是一件高精度的仿真品时,不少观众大失所望大发了一顿扫兴的 小声牢骚。我安静地坐在采访椅上,欣赏着台上台下每一个生命的心灵状态。大屏 幕完成了对鲜于枢的生平介绍以及关于摄制组寻访藏主再以及关于专家鉴定组的采 访内容好不容易划上了一个完美的逗号后,王兵总经理命令将《胆胆胆帖》的真迹 原大仿真品交由礼仪小姐小心展开并面对广大观众和电视机镜头。那位四川的名家 于是起身对真迹的诸多好处进行了普及式的讲解,台下附和阵阵掌声。这次节目的 录制中我只是象征性地发表了一些个人看法和为真迹进行了估价,并没有作太多的 饶舌。在节目最后的十分钟里,我和那位四川的名家应电视台之请为到场的观众朋 友们带来的家藏字画敷衍了当场的鉴定。我又一次意外地遇见了一直隐身于角落里 久违了的郝际文先生,他今天拿出来的竟是一张明朝才子徐文长的立轴拓片。我不 差累黍地告诉他这只是一件用印刷品翻刻上石复又拓出的东西,由于技术有限许多 笔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有所失真了,因而几乎不具有任何收藏价值。我建议他可以 去新华书店买那种高清晰度精印的墨迹本,价格不会超过五十元。郝际文不自在地 向我和那位漂亮女主持人道了声谢便回去了自己的座位。节目的最后,总经理王兵 在镜头前宣布《胆胆胆帖》将于下月中旬在盛河拍卖公司第一拍卖现场拍卖,原则 是先国家后个人;先博物馆后收藏爱好者;先中国人后外国人。然而我们谁都清楚 究竟鹿死谁手最终必然还是要由金钱的数量来决定的。那时候我们国家还没像现在 这样有一个严格的定向拍卖,记得去年也是在天津的一次拍卖会上,几件为数不多 的古陶片就是国人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金毛鬼们再一次以巨资扫荡走的。我还曾经幼 稚地揣测国家为什么不能以强制性的手段保存国宝哪怕动用国库的力量去收购一切 流失的奇珍,而非要让各博物馆各国人民你争我夺弱肉强食。好在现如今时过境迁, 定向拍卖的大好设想终于实现了,而我也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文人,永远也别想 搞懂政治是怎么一回事儿,搞懂了,你也就已离文人很远。 我不在乎当什么文人,我只盼着能尽早地以极卑劣的手段实践一回伟大的爱国 主义理想。但机会却总是不来光顾迟迟等待的我,我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散场以后我没再见到郝际文。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一个名叫丁梦蕾的姑娘闯进了我的世界。她的出现,纠偏 了以后我的很多事。 她长得居然敢跟我几十年来铭刻于灵魂中唯一的那位比我生命更重要的爱情女 神那么像! 丁梦蕾是一个已经二十八九岁了的大龄处女,我们的第一次目光接触正是在《 胆胆胆帖》拍卖宣传节目的录制现场,她是台下的观众之一。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 这个姑娘有多么地显眼,我的全部心思都被集中在了那件名帖之上,其它的一切寂 灭幻化皆不在我的视听之列。那天记得她是拿了叔叔家的一幅画给我看,无常真人 的近作。见到这帧小品时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我告诉她这乃是一幅极具收藏 价值的绝世神品,无常真人境界太高走得太远远到极少可以有人望见其形迹。她笑 了,满意地笑了。她看我的那种眼神仿佛是遇到了前世的知音,尽管她永远也未必 可能明白无常真人的格调也罢。 我们的第二次目光接触是在节目结束之后,我们鬼使神差地在电视台的门厅里 再次邂逅了。直至这时,我才知道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丁梦蕾姑娘原来竟然是我国 为数不多的极地探险家之一。她前不久才从南极返回祖国进行短期休假,因为叔叔 的事儿忙她便代为来到节目现场鉴定家藏的这幅宝画。经过聊天,我发现这真是一 个太了不起的姑娘,年纪轻轻便踏遍了地球的极致。那天我们互留了地址与联系方 式,她告诉我后天她将会接受电视台的专访,请我也为她当回观众如果有空的话, 我同意了。理由是她的长相令我心潮澎湃,她简直太像那位令我少年时代直至今日 依然魂牵梦萦的理想爱人阿芙洛狄蒂了,尽管她分明长着一张中国脸也仍不能改变 我的看法。在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有且只有诚挚的妩媚。还有她那诱人的鼻翼、 耳廓、甚至唇齿……呵!这是一种多么能令男人的五脏为之荡漾的美色呀!这种美 色是人间所有的辞典里都不可能找出适当的词汇来形容的。我愿意跟拥有这种美色 的姑娘交往,不论这条理由成立与否,我究竟是答应了。 那晚,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声嘶力竭地呼唤:阿芙洛狄蒂!你在哪里? ! 艺专时代的夏散舟是个生活上放浪不羁大大咧咧的家伙,做事情常常不过脑子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这令我十分的失望。我几次摩拳擦掌想严厉地批评他的浅薄甚 至有揍他一顿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警告他小子别那么玩世不恭的念头,但实际上我是 办不到的。他是一个毫无远大理想的烂仔,家境的贫困丝毫不能使他产生哪怕一丁 点儿的怜悯心。他甚至不但毫不顾惜父母们拖着体弱多病的身板辛勤劳苦的一片慈 爱之心反而将他们的血汗钱肆意地应用于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的挥霍之中。我觉 得这么一个忤逆不肖的混帐根本就没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理据,这个人每天最大 的任务便是消耗三次祖国的粮食并于次日将它们变成一滩一文不值的米田共。直到 他艺专生涯的第二年,一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儿的登场才使这个小子的世界观发生了 翻天覆地的巨变。那个女孩儿是个希腊籍人,很小就随父母移居到了中国。她有一 个很好听的名字叫’A φροδ'ιτη,中文译名是阿芙洛狄蒂,而她当年的身 份正是夏散舟他们所在那座院校里学代委的头目。后来,夏散舟一直管她叫“姊姊”。 夏散舟每每见到“姊姊”时都会突然心跳得特别厉害。“姊姊”太漂亮了,这 种漂亮现在仔细想来决不能够等同于仅仅是体貌逼肖的丁梦蕾,更不会是在以后的 篇章中我将结识的杨舒。这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超越了人形的魅力美,这种美 是无所不包而又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一定要对这种美进行一个不太准确而又最接 近的诠释,那么至多从气质上看我觉得她应该有些类似于数年前与世长辞的黛安娜 王妃,这类气质的学术名称叫做贵族气。 在贵族气面前,我至今觉得自己的形象永远显得那么便宜。 夏散舟这小子到底第一次给“姊姊”寄出情书了,在那里他虚伪地把自己夸耀 成了一个完美的共产主义战士,他发誓对“姊姊”的热爱将仅次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然而那次,“姊姊”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音,也许在“姊姊”看来,这不过是一 个未成年男童的一种正常青春期现象而已。 第一次的出师不利使夏散舟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打击,他开始知道是反思 自己行为的时候了。他不想下一次再会重拥失望,这辈子都不再想。 经过一个时辰的三省吾身,夏散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严重致命 伤。他不愿再度混迹于他的那帮一事无成的铁哥儿们之中了,他也不再苦心留恋于 一辈子庸庸禄禄过日子的神仙生活类型,他开始试着全凭主观去完成彻底排斥曾经 的那个令人引以为荣的社会最下层世界生存模式的理念,他决心通过自己的智力而 不是苦力改造上天明明给自己安排好了的一切定数,为了“姊姊”——阿芙洛狄蒂, 纵然自“毁”前程也是值得的。 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夏散舟尽管也曾无数次地写信给“姊姊”,但他却从来都 没敢去当面找过她,他生怕“姊姊”拒绝自己。于是这个可怜的男孩就只能活在沉 闷的自欺中为了理想的爱人一步一步地向我现在的位置靠拢。想想少年时代的自己 真是脆弱得令人感动,看到他那双颓废了太多年的眼睛终于又找回了炯炯之光我就 知道他一定会走向成功了,因为那里面充满了希望、信念。为这个回头的浪子喝彩 ! 那位“姊姊”毕业时被分配在了一家电影制片厂,数年后,她成了一颗国人共 知的影坛巨星。 然而她从未给夏散舟回过一封信。 忽然有一天,“姊姊”从银幕上消失了。她不再理会万千崇拜者们的呼唤,她 再也不回来了。闻讯五脏俱裂的夏散舟从此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唯一精神支柱,他就 像一只丧家之犬那样到处寻访打听“姊姊”的下落,结局是一无所获。 他梦见“姊姊”被黑手党要挟,生命濒危;他梦见卧底冒死报信喋血,殒于非 命;他梦见自己手刃恶贼二人,投案伏法;他梦见临终的表白被报复的眼泪扯碎, 两情永隔于冥府之溪。“姊姊”终于闭眼,他亦孤魂漂泊……不,不过是梦! 没什么值得怕了。 少年夏散舟怯懦的本色从那一刻起真正瓦解了,他对自己隐藏在狂傲不可一世 的外表之后真实的自卑表示深恶痛绝。他发誓仍会终身爱着“姊姊”,就好比当代 最伟大的词坛宗师姒桀氏先生允诺守侯自己的理想爱人密斯季那样,宁肯白发不娶 至死不渝17,他夏散舟也做得到。他坚信“姊姊”一定是为了什么更为崇高的目的 才弃名隐身的,他必须终于追寻到她。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一个畸人就这么诞生了。 人海茫茫,又数年之后,夏散舟在无比失意中经媒妁之言结识了肖晶。在他俩 首次接触的第五分钟,夏散舟对她说,同志您要是看着我合适,咱们现在就去登记 吧,择日不如撞日,我父母想早点抱个孙子。他的直言不讳使这个平凡的姑娘还没 来得及展示体贴与温柔的女性美便立马陷入了震惊与无所适从。次日,他们竟果然 去闪电拍照闪电领证闪电结婚了,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女儿叫夏鹿鹿。夏散舟很爱自 己的女儿,他也同样爱着他的妻。 但他始终觉得跟肖晶的结合只是上帝与他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而自己不过是 这场噩梦中的一个被捉弄者,一个傀儡。 他曾认真地诅咒一切物都死光,因为一切物都坏尽。他责骂上古的素王:混帐! 为什么教人区分爱与恨、善与恶,教人懂得哭与笑、痛与乐,却让潦倒的智者默忍 罪孽、吞咽苦果? 清醒的盟誓只剩下失忆,他想杀了上帝。 夏散舟的书斋里长年挂着一幅他二十四岁那年为“姊姊”所作的同名油画肖像 《’A φροδ'ιτη》。在那里,“姊姊”一身飘逸的古装,犹如公元前的异 国圣女,飞向天去…… 夏散舟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关于画中圣女的事情,包括肖晶和夏鹿鹿。他认定 只有在这幅画里他才拥有他真实的生命世界。 世人们皆以为她只是夏教授敝帚自珍的一件早期作品,可没人知道,在家的每 天夜里,我都会数十年如一日地黯然泣下,在心头。 我猛然奋力坐起,蓬头垢面,一支接一支地拼命抽着烟。 丁梦蕾作为一名光荣的极地探险队员第三次安全地为祖国带回了珍贵的资料。 这天,她作为嘉宾被隆重请到了“精彩人生”的节目现场。我坐在观众席虔诚地聆 听了她所叙述的那一个又一个真实动人的桃源故事,我的童年时代做成一名探险者 的梦想均在这个姑娘身上完美实现了,真好。我还记得那天有一个最令我感动的故 事是这样的:在一处雪山,一场飓风令年轻的梦蕾姑娘迷失了方向,她甚至与其它 所有的队员失去了联络。她精疲力竭地独自坐在雪地里好想哭,毕竟才是一个二十 多岁的女孩子呀。她只得凭着感觉害怕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她看见了前面的地下有 一位外国的男探险队员正昏倒在那里而且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他很需要她的帮助, 可前面到底还有多少路才走得出雪山她根本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当时她的思想进行 着剧烈的斗争,要么凭着最后的力气试着走完雪山找回队友? 要么先救人再说? 然 而救人的结果是极有可能两人均会葬送性命于此山之中的呀。终于,我们的梦蕾姑 娘还是毅然地选择了先救人,她一定要设法弄醒这位素不相识的外国同行,人性的 善良本质几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毫无保留地绽放了出来。以后,两人凭着坚强的 意志力奇迹般地共同走出了雪山,寻回了队伍……故事说得感人极了,全场一次又 一次地响起了激烈而持久的掌声。梦蕾姑娘边回忆边从眼眶里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那泪花充满了人间最幸福的真善美。梦蕾戏称,当时看那外国男的长得还挺帅。因 为他不是说的英语,所以她也无法与他进行语言上的任何交流,但他们依然是彼此 照应着坚持着微笑着走出雪山的。那是一种国际主义的爱心,来自人性的沟通、默 契。相形之下,语言的障碍又算得了什么? 我打心里为梦蕾姑娘的优秀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时间一天短比一天,我终究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两件目的不同的仿真“作业”。 我自信这两件东西目前全国能够看出它们是冒牌货来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并且 我知道这三人现在也绝对不可能现身西蜀与我为敌。我反复端详,小心地藏好它们, 确保万无一失。 我冲着身体里的本我自我超我18呐喊:夏散舟,都是妈生的凭哪门你就该比别 人多俩脑袋? 从里到外都敢这么牛逼,够鸟! 最近雨下得厉害,为了行走的方便我常会把裤角塞进胶鞋里去,然而即使这样 每次出门我的小腿部分仍会不久就被沾满了污秽的泥浆。我不喜欢雨天里自己的形 象,我觉得有些俗。 今晚好不容易天气预报说没雨了,梦蕾打电话来说七点半武侯广场会有一个篝 火晚会问我参不参加。我本来想说没时间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行啊”。梦蕾说 可以看到许多难得纯正的原始藏族舞蹈挺有一观的价值。挂了电话后我一直在考虑 穿什么衣裳去的事儿,在酷似阿芙洛狄蒂的梦蕾面前,我不想给她造成一个很流气 的印象。讲究,是得花些工夫的。 露天的篝火晚会果然气势恢弘,所有人都这么无约无束地玩着自己所乐意的东 西。来自舞台西角的藏乐更加动听,它可以带人融入大自然的境界,强胜那些我一 贯厌恶的流行歌曲百倍。西北人民的豪爽劲儿是久居江南的细人们所无法品味的。 我原以为少数民族的篝火晚会必定是像电视上放的那样人人身着华丽的古装翩翩起 舞,然而事实正好相左,他们中有不少人穿着同咱们汉人一样的皮夹克纵情地跟着 音乐狂欢。梦蕾起先总是愿意和我呆在一起,可后来她说她也憋不住想要去跳了。 我不会跳舞,只好独自边走边看边跟着傻乐。我注意到了在热闹的舞蹈队伍中有一 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女人,她头顶着白色的礼帽,身穿黑色古服,有一只肩膀上端是 露白的。瀑布般的长发一直泄到她的臀部,而且浑身几乎挂满了无数的小装饰品。 虽然不似江南女子般的娟秀可爱,却有着一种粗犷动人的狂野性感,我想这大概就 是咱老祖宗庄子先生所讲的“天人”了吧。在这女人后边的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巨 型男子则是一身棕黄的藏服,他那看似笨拙的熊猫舞步逗得几个围观的小年轻们不 停地吆喝着亦正亦倒的“好”字。我不知道这是起哄还是鼓舞,我只知道我陶醉了, 于是我也奋不顾身地投入人海置于其中伴着音乐乱蹦了一段。在冰凉的空气中,我 明显感受到了火热与团结的民族气氛。她们边跳边转着圈儿,一直把我的头转晕了, 一直把梦蕾从人堆里转了回来,一直把我们转远…… 梦蕾告诉我她这次回来之后近年就不打算再作远征考察了,她要为新的生活方 式打算打算,而她的下一着棋已经计划落在了复习文化知识准备参加明年的考研上。 我说我当然支持你。随着一天天和梦蕾的交往加深,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现 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然而要命的是我觉得我对她的喜欢模式竟然更有些接近喜 欢夏鹿鹿的状态却又不仅限于简单的假想父女关系那种感情。强烈的理智观与伦常 观告诉我绝对不可以对纯洁的梦蕾产生这样禽兽般的想法,但人的生理需要是挡不 住的。不可否认也不必否认,我对梦蕾的喜欢在很大程度上讲是带有相当多肉欲成 份的。尽管我也曾经是个多么“柏拉图”的人,但我明白,那种绝对精神式的爱情 在这个地球上只有对阿芙洛狄蒂我才能真正做得到。然而,——嗨!不提也罢。 我和梦蕾的爱情游戏是在一片充满诗意的笑声中开始的,梦蕾以她年轻的生命 品尝着人类每一件美好的事情。有一次我喝多了酒竟然把她错看成伊甸园的夏娃了 ——当然,一个美丽无比的中国版夏娃。在她面前,我放肆地夸口着自己的品德是 多么高尚,我甚至讲了许多搀扶老太婆过马路是我们这代人应该做的还有什么永不 生锈的螺丝钉之类一些颇不合时宜的道理以证明自己的磊落。我知道我说的这批话 她可能一句都不会信,因为我每次讲的时候总是不愿丢掉一副喜剧式的嘴脸,但我 知道,她已经感到足够快活了。 从梦蕾的笑里我看见了孩童般的天真与狡猾,好可爱的。 那天回店以后,服务员告诉我有个本地的小伙子来找过我,年纪大约二十出头 的样子,我怎么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我现在只想静静地等待夺宝的机会,其它在我,只是垃圾,除了梦蕾。 “大哥,你放过蕾蕾吧! ”一个个头矮小的男孩子扑通一头跪在了我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 ”我刚欲出门,见此情景不由一惊。 “我叫林非。”男孩跪并低着头说,我看不清他的脸。 “有什么事儿么? 进来说吧外面人太多。你别老跪着呀,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我急忙将男孩拖进了屋去,我觉得他那个样子跪在我的门口挺丢人。 “蕾蕾是我马子,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我不能失去她。”这个看上去怯生生但 眼里却保留着几分变态光芒的大鼻子男孩终于抬起了头哭着说。 好丑的孩子! 神经病? 白痴? 二百五? 一串串乱七八糟的联想映入了我的脑帘。 “你讲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你先站起来好不好? 有话你说呀我又不认识你, 你爸爸妈妈他们在哪儿? ”我急了一头汗。 “你别再泡丁梦蕾了! ”林非突然站起来,冲我咆哮,边冷笑,刹那间所有怒 发全部冲冠,就好比一匹赤道几内亚刚从窝里手淫完逃出的幼狮。 我断定了此人必为精神分裂症无疑。 我忽然反应过来他一直说的蕾蕾原来就是丁梦蕾。我明白了,这个年轻的后生 是找我这个老“情敌”上门寻仇来了。我不能容忍他在说话时对我的那副大呼小叫 的口吻,我更不能容忍他居然敢在梦蕾的名字前面使用了动词“泡”,甚至还有 “马子”,我究竟还未至耳顺之年,我当然火冒四丈。 “立刻给我滚出去! 我警告你小朋友,你没资格这样跟我讲话,你只要敢再说 一句我马上就对你不客气。还有我告诉你,少他妈跟我说你是什么蕾蕾的男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丁梦蕾有你这么个男朋友? 现在我看你不顺眼了,限你一秒钟给我从 这房间里蒸发。滚! ” 我火发完了。林非呆滞地望着我,宛如一段朽木。 我逐渐平静了下来,刚才的我大有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拿他的骨头当洋钉咬破他 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之势。 “你走吧。”我改用和缓的语气最后对林非说。 这时,林非突然从腰里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气势汹汹地眼冒绿光朝着 我。我见状急忙大喊:“你别过来! ”那会儿,我还真的有些虚。我万万没想到的 是这男孩居然沿袭了旧电影里的那套镜头手法,儿戏般地把水果刀给我扔了过来还 荒唐地说让我自己看着办吧,我叫他气得差点儿没笑出眼泪来。然而只数秒钟后, 这男孩便又自己拣回了刀握在手中,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以防他会随时刺向我来。 然而这回他却改把刀子朝自己身上捅了。左臂,血流如注。我吓坏了。而他望着我 痴笑,很恐怖地痴笑,看不见黑眼球,那里分明滴淌着一滂高浓度氯化钠的仇恨溶 液。 这人疯了,我慌忙按下了床边的警铃。 几分钟后,林非被保安们强制着送去医院检查了。他走的时候脸色苍绿,就像 一粒刚被杀死的西瓜。 第二天,一个自称林非伯父的男人找到了我,这是一个有着善良面孔的老头儿。 老头儿直奔主题地对我说侄子伤得不轻可能出来还会被拘留,他希望我大人有大量 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还说希望要是有人来调查情况的话能不能尽量说些好话还说小 孩子不懂事儿惹得我受惊了真不好意思什么的。我微笑着答应了老头儿并说其实这 也没什么年轻人早恋一时冲动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您侄儿未免闹过火了一点儿,老 头儿连连称是。在交谈中我发现这老头儿是个很直肠子的人,他告诉我其实林非这 孩子本质也不坏,只是脑壳从小就有些问题。他家一直就穷得要死,他的亲妈老早 就过世了。他爸那阵儿是个卖胡椒粉的,天天赌钱,赌输回家就折磨他妈欺负他妈 殴打他妈。他妈本是他爸的第四个老婆,就是老被打老被打究竟受不住了撞墙死的。 死了也没人管也没人报案,就这么一把火烧了。亲妈的死给林非幼小的心灵埋下了 很深的阴影。在这之后,他爸又讨了一房新媳妇,然后他们就开始逼林非去街头摆 摊儿卖小人书任其自生自灭。林非从小受人欺负就受惯了,却欢喜写些散文,写出 来的东西净是些描述尼姑鬼魂什么的也没人看得懂也没人给他发表。老头儿还说其 实丁梦蕾小时候跟林非他们家是一条巷子的邻居,这个穷小子成天癞蛤蟆想吃天鹅 肉喜欢人家丁梦蕾喜欢得不行可到现在自己还是屁的本事没有除了会写几篇破散文 真是急死人了。我安慰老头儿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急的兴许等他再长大几岁就能好些 了,老头儿说是呀。一盏茶的工夫之后,我告诉了老头儿我是个搞字画鉴定的专家 问他在电视上看了没有,老头儿问我是不是最近那个拍卖元朝书法真迹的事儿我说 正是。后来,我竟然意外地从老头儿的口中套出了原来《胆胆胆帖》的藏主就是林 非的姨父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信息。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困难之极的秘密居然就 这么轻易地迎刃而解了,真乃天助我也! 老头儿说林非他姨父平时跟他们之间的来 往很少,我诚挚地告诉老头儿我是一定要去拜访他的。善良的老头儿二话没说就把 林非他姨父家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还主动地提出等把林非的事儿办了马上可以陪我去 找林非他姨父介绍我们认识还说我这人一看就是能信任能深交的那种。最后,我左 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送走了老头儿并给了他名片让他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老头 儿走后,我高兴得在寝室里差不多乐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