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篇 劳拉 当时原以为案件已经结束了,但事后回想起来,却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本周周末,伦敦南部公园发现一具女尸。经辨认,死者是一年前走失的十六岁 的中学生林茨·斯莱特。 在《卫报》的网站上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我禁不住惊呆了。我又把报道的第 一段仔细重读了一遍,没错,林茨确实死了。 我将身子往后一仰,陈旧的皮沙发发出吱吱的响声。我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 开。那些猥亵的细节描写让我不忍卒读。我茫然地盯着左边和墙一样高的堆满了书 的书架,外面世界的喧嚣顽强地钻进这间零乱的办公室。隔壁电视里的阵阵笑声和 掌声、马路上大型货车发出的尖厉的刹车声、远处火车进站时轰隆隆的声音和阵阵 的汽笛声,生活依旧如此。 在此之前,我曾怀疑林茨可能已死,但怀疑毕竟是怀疑,而眼前它竟真的成了 事实。 喉咙阵阵发痛,我已经无法咽下东西。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感到难过,也 为她的母亲难过,同时——从自私的方面来说,也为自己难过——我让她们母女失 望了。 警方更让她们失望,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我可以推说已经尽力了,但 他们不能,因为他们拥有我难以企及的强大资源,他们曾认定林茨没有什么危险, 只不过是一次负气出走而已。年轻人失踪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大多数人是自愿离 家出走。他们一般是因为与家人不和而负气出走,还有的是为了追求所谓的朦胧理 想。林茨十六岁,正值性情叛逆多变的年龄,经常逃学。有人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 一个冬天的晚上。她从离家半英里远的小卖铺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刚买的香烟。 此后,人们再没有看见过她,直到几天前的一个清晨,有人在伦敦东南的西顿哈姆 山森林自然保护区(sydenham Hill W00ds) 遛狗的时候被灌木丛中的一具尸体绊倒, 那具尸体已经腐烂。 据她过去的一个同学说,那是林茨喜欢去的地方。于是,我数次只身前往。那 里有几条小路蜿蜒穿行于废弃的房屋和铁轨之间,她喜欢这种忧郁的浪漫。我想起 冬日里迷蒙的光线、空气中湿土和落叶的气味、某种怪异的氛围。这些应该只有在 人类生存和耕作的地方才会存在,可是现在,这里又重新成为一片荒野。我推测, 如果林茨还在伦敦的话,她很可能要回那里看看。所以我去了好几次。当我在阴暗 的林间小路跋涉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距离她越来越近。后来 的结局证明我是对的,不过与原来想象的方式有所不同。我肯定不止一次地经过她 尸体的藏匿之处。有可能她在失踪后的几个小时内就死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失 踪发生的三个星期后,她的母亲来向我求助的时候,我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继续往下读,恐惧袭上心头。我急切地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他杀,自杀, 还是死于一场意外? 人们一般不会在冬天的夜晚步行前往西顿哈姆山森林。因为从 林茨家到那里路途不近——如果要去那里,人们一般要坐公共汽车,而且公共汽车 只有星期六或星期天天色尚早的时候才有。不过,人们往往意气用事——尤其是年 轻人。 这是有人精心策划,还是有人故意诱她前往,然后起了杀机? 这时,我的脑海 里又出现了另外一幅情景:一个姑娘从一个狭窄的入口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空间。 我回想起一篇关于西尔维亚·普拉斯自杀情节的报导:她留下一张便条,说是要到 远处走一走。之后,她带着一瓶安眠药,钻进了房屋下面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进去的 狭窄空间。她蜷缩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林茨是自杀? 她母亲不相信她会自杀。林茨的母亲名叫詹尼思·列迪斯,她一 口咬定林茨根本不存在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诚然,她在学校不怎么开心,但也不 至于离家出走。她坚持说她们母女的关系非常融洽,如果林茨心情不好,她会看出 来的。我想起来,普拉斯的母亲也是这样,深信与女儿的关系非常好,但事实往往 是,即使是最体贴的女儿也有不想让母亲知道的事情,有时候是毒品试验和性经历, 有时候则是精心准备的自杀。 隔壁传来冲泡咖啡的声音,我也想为自己冲一杯咖啡。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 回到这则消息上来。我继续往下读,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女孩出事的经过。 可是,许多事情尚未查清。法医正在对尸体进行检查。下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 意。 警方说他们没有放弃希望。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片刻之后,我明白了。尽管林茨是首先被发 现的,但这件事却和林茨.斯莱特无关。真的是这样。读报的人们没有听说过她的 名字。林茨的失踪事件也只有本地人知道,不可能成为全国关注的新闻,不会像一 些犯罪活动一样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也许,如果她再小两三岁,或者更漂亮一些, 并且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自然就会有很多势利的记者将这件事渲染成为一件骇人 听闻的重大刑事案件,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漠不关心。林茨·斯莱特失踪的时候,媒 体就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现在更加淡漠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林茨的尸体被人发 现了,而是因为还有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 这个人就是尼古拉·克罗斯雷。 尼古拉.克罗斯雷,十四岁,家住肯特郡,两个月之前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 她的父母亲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去找其他私人侦探帮忙:这是他们的自由。警方对 尼古拉·克罗斯雷案件非常重视。媒体也长篇累牍地进行报导,公众反应强烈。她 的父母亲在电视上发布了感人至深的寻人启事。她失踪前的一系列活动被“案件观 察”节目改编成一个短剧在电视上播放。另外,她的哥哥还建立了一个网站,专门 收集与她下落相关的信息。到目前为止,收到的信息虽然不少,但随着调查的深入, 人们的希望却一次又一次变为失望。当一天清晨,有人在伦敦南部遛狗,被一具腐 烂的女尸绊倒的时候,举国上下的新闻记者都认为死者就是尼古拉克罗斯雷。 我想起了可怜的詹尼思·列迪斯,想知道她是怎样面对这一打击的。 我想对她表达我的同情,但又没有勇气拿起电话。她曾对我寄予厚望,而我却 让她失望了。虽然我与林茨的死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她的母亲找到我时已经为时太 晚,但我仍心怀内疚。 我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又点击了几个新闻网站,想再找一些这方面的信息。 但看到的内容都是对林茨的轻描淡写的惋惜和简短的事实描述。关于尼古拉·克罗 斯雷的案件,还是以前的那些报导。我猜想,几天之内,《卫报》很可能会针对未 破的失踪案件和青少年的离家出走事件大发一番感慨。也许,林茨的案件最终会真 相大白,杀害她的人——如果她是他杀的话——将会被绳之以法。但那不是我的工 作职责,这个案件现在和我没有关系,虽然它在我心头萦绕了一年多。 除了林茨的神秘死亡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让我深感困惑,这个问题与我个人密 切相关。这就是,在我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可能已无法挽救林茨的生命,为什么我 竟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詹尼思·列迪斯最多只会支付我一周的报酬,但是我为 这个案子花了整整一个月——大多数时间都没有被计算在内。这还不说在休息时间 里,我在这个案子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在伦敦四处查找,走访每一个认识林茨的 人,打听所有与此案有关的线索。当时,有价值的线索非常少。 如果她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早有离家的念头,这些自称是她朋友的女孩子 应该知道。我苦苦思考她出事前后的想法,并花了好几个钟头,一一踏访了她常去 的所有地方,最后断定,她最钟爱的地方莫过于西顿哈姆山森林。直觉告诉我,这 是一个重大发现。于是,我经常前往西顿哈姆山森林。我肯定从她的身边经过了, 彼此仅相距几英尺,甚至几英寸,可是我却一无所知。 我也有失败的案例。我不是一个无往不胜的侦探高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找到, 我不是天才。察言观色、直觉判断、尾随盯梢都是常用的手段,有时候也会有意外 的重大发现,但是你不能总指望什么意外发现。每当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就把它放 在一边,着手解决下一个案子。没有能够解决的案子总在我的大脑中萦绕,时刻困 惑着我,但这不影响我承接其他新案子。但有时,这种挫折感异常强烈,让我寝食 难安。这也许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在去年一年里,我有好几个案子没有解决,没有 帮助客户找到失踪的人,这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职业前途来。 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行当。也许,在过去的十年中,我的成功大多缘 于运气,而不是真本事,而现在,命运之神已不再垂青。 因此,我注定一文不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我曾兢兢业业、坚 持不懈地追寻昨日的梦想——立志成为一个优秀侦探,在伦敦设立自己的办事处! 昔日的雄心早已付诸东流,我从来没有因此赚过什么大钱。这工作现在更像是一项 自费的业余爱好。也许哪一天,我会停下来,真正学点东西,然后找一个自己擅长 的新行当。 这时,传来一阵柔和而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响亮的拍击金属的声音。这 声音把我从忧郁的思绪中唤醒。猛然抬头,我看到了那个每天给我送邮件的邮差, 隔着门上厚厚的毛玻璃,他模糊的身影就像是灰色的幽灵,逐渐地远去了。 我心中立刻生出希望,我迅速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将邮件拿在手里。这虽然 有点过于急切,但对我来说,这就像准时到来的海潮一样难以自禁。虽然这几年大 部分客户都是通过电话或e —mail联系,但是每天上午邮差送来邮件的时候,我都 是满怀希望,激动不已,感觉某封邮件会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惜的是,这股热切的 心情很少能够持久。 那天上午,最有趣的邮件是源泉出版社寄来的信。 撕开信封,里面有一封短信,落款是一个陌生人,他在信里告诉我,《劫持! 》销售不畅,他们打算削价处理所有的存书,他们首先想到了我,问我是否愿意以 两折的价格买下全部或部分书。定购数量以二十本为单位起订。来信的措辞非常客 气,让我在本月底之前告诉他们需要的数量。 看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我的这本书已经在市场上销售了很长 时间了。这几年,大多数书籍一般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生命周期,过后就永远地销声 匿迹了。而我这本《劫持! 》已经在市场上卖了将近六年了。源泉出版社以前是一 家小出版社,经营方法很落后( 向作者支付小额的预付款、利用个人关系拉拢作者 和读者可随时从出版社订书) 。去年他们被收购,成为一家大型媒体公司的下属出 版社。我不能指责他们违约,自从那本书之后,我再也没有给那位埋头修改书稿的 编辑寄过任何新作品。与当私人侦探的经历相比,我当作家的经历非常短暂,根本 不值一提。 我将未拆封的月度银行对账单推到一边,随手将所有的贷款广告、信用卡广告 和个人理财广告堆放在沙发上,准备等到下一次倒垃圾的时候扔掉。办公桌上只留 下网上服装销售公司Lands ’End 的商品目录和盖着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邮戳的 浅蓝色信封。 不打开信封,我也知道里面的内容。看清楚信封上的字后,顷刻间,我的情绪 更为低落。 生日快乐,儿子。 这又一次提醒我,自己不再年轻了。母亲提前两个星期送来了生日祝福。在信 封里,母亲还附上了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一看见支票,我又是欣慰又是愧疚。欣 慰的是,现在我有勇气拆开银行寄来的对账单了;愧疚的是,哪一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需要母亲的接济? 我真是没用。 我正寻思着将这些美元兑换成英镑,计算除去本月的各种费用后还剩多少时, 一阵轻微的声音让我本能地抬起头。 透过门上的毛玻璃,我瞥见窗外有一个身材瘦小、穿着绿色衣服的人影。门把 手的咔嗒声又响了起来。 刹那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脑海里闪现,恍若梦中的某个情节。 我注视着门——门没有开,我竭力在记忆中搜索。 一阵敲门声,起初是迟疑不决,后来显得坚定有力,小个子的来访者敲打着门 上的玻璃,想要进来。 我似乎依旧沉浸在过去的梦幻里。最后,我起身去开门。 一位小个子妇女站在门阶上,她最多五英尺高,身材纤细,身穿草绿色亚麻外 套。头发的长度正好盖住双耳,深褐色的头发中夹杂有少许白发。她仰起精致的脸 庞,睁着浅褐色的眼睛看着我。一瞬间,这双眼睛让我想起来詹妮·梅赛多——我 生命中最爱的女人。 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片刻之间,深埋于心底的记忆捉弄了我。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口中说不出一句话,木然地盯着对方,恍惚间, 好像詹妮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的沉默让她感到有些紧张。她睁大了眼睛,身子向后倾斜了一下。 “打扰了,我想找伊恩·肯尼迪,您知道他的地址吗? ”言语中带着美国口音, 还隐约有得克萨斯州的鼻音——这也和詹妮有共同之处。 她的眼睛避开我过于热切的目光,开始打量我身后的接待室。与墙一般高的书 架上摆满了书,屋里到处是成堆的书和文件夹,就像是某个邋遢的大学生的公寓, 或者是出售旧书的书店,总之,很难让人把它与私人侦探的办公室联系起来。 最后,我发现,除了身高和浅褐色的眼睛外,她与詹妮再无相似之处。虽然仍 算迷人,但是看上去更接近五十岁,而不是四十。 “没错! 你找对了,我就是伊恩·肯尼迪。”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我此时又 显得有点过于热情。 “我是劳拉·伦斯基? ”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问调。很明显,她不相信我。 我退后一步,请她进来。“请进,对不起,门又给锁住了;我坐了一个小时, 感觉今天有点疲倦。请坐,请坐! ” 她进来后,我把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让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倾 泻而人。转过身来,我发现我的客人仍然站在那里,这也难隆,房间里根本没有坐 的地方:沙发上零乱的旧报纸和邮件广告还没有来得及扔掉。专门为客户准备的椅 子上放着一份《奇异时代》,艳丽的杂志封面让我顿觉尴尬,我赶快把它们拨拉到 一边。 “就坐这里吧,很抱歉,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没关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 她往后退了一步,离门更近了——“我们预约过吧? ”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呻吟了一声,心中的悔恨不由自主地写在脸上。我怎 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多少潜在客户了,我可不能冷落了 这个客户。 “劳拉·伦斯基,是这样,对不起,你是通过E —mail预约的。说你要在8 点 半到9 点之间过来。今天上午我有点心不在焉,真抱歉。平时不是这样的,真的! 刚收到一些坏消息……”我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正在处理一桩以前的案子,我 正在专心想一些过去的事情,不小心忘了时间。” 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似乎打消了她的疑虑,她的紧张情绪已缓解了很多。 当我再次邀请她坐下的时候,她顺从地坐了下来。 我向办公桌旁边我的椅子走去,走到中间,我停下来。“我冲了咖啡——” “不,谢谢。” “要茶吗? ”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肩上的大个皮挎包取下来放在膝盖上。 “这是草药茶。” “非常感谢,”她瞥了我一眼,语气缓和了下来,“我很好。我得长话短说, 因为还要赶着去上班。” “好,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坐在电脑旁边,打开了她的文件夹。到目 前为止,她的文件夹里只有她发来的两封E-mail和我的回复。 “您要寻找您的女儿? ” “是的,她叫潘丽。” “全名? ” “潘丽格林·亚历山德拉·伦斯基,我们平时就叫她潘丽。” “多大年龄? ” “二十一岁,上周的生日。” “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 “两年半以前,就在圣诞节前。”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感觉到希望极其渺茫。我不能接手这个案子。 我不想再一次经受失败的打击。两年的时间太漫长了。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我委婉地说:“你知道,有时候,即使是几个月, 希望都很……” “可是,她失踪五个月后我们还说过一次话。”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和她说过话? ” “在电话上。她给我打电话,是对方付费电话,从苏格兰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 的。她说,她只说,她想让我知道她很开心。她还说,她爱我。” 说到这里,劳拉的眼睛格外明亮,“我想办法让她继续说下去,让她多跟我说 几句话,可是她不肯。她说她不能呆得时间太长。我们说了,不太清楚,大概有两 分钟吧。” “你确信是她? ” 对方浅褐色的眼睛睁大了:“我的女儿我知道。” “是,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可奈何地抬了抬手,“我只是例行 公事。” “确实是潘丽,”她平静地说。 “以后她再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 她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感觉到,她……她……是在某种压力下给你打的这个电话? 是不是 有人在强迫她? ”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不解,摇了摇头:“为什么? ” 我也希望不是这样,但我必须弄清楚。“她失踪后,你们大范围地找过吗? 动 用警察了吗? ” 她摇了摇头。嘴角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潘丽已经超过 十八岁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或暴力…… 警察一直认为她是自愿离家的。说她可能是受够了我和她的男朋友,只是离开 我们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叹了口气。“唉,也许真是这样的。只是不知 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事实上,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根本没有理由离家出走,一点理由也没有。” 我暂时换了一个话题。“你觉得她为什么给你打这个电话? ” 她略微欠了欠身。“因为她知道我在为她担心。哦,几个月之前她就应该想到 这一点,不过,唉,总比没想到强。她不想让我担心,想告诉我她很开心。可她不 想让我介入,不想让我劝她回来,所以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到目前为止,我发现,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案件。千百年来,这种故事已经上 演了无数次,只是细节上略有出入而已。潘丽与一个陌生男子坠人爱河,或她加入 了一个奇怪的宗教团体,或者离家去寻找真正的自我——只是方式和时间不同而已。 “你相信她确实开心吗? 她真的没事? 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异常? ” 她认真地想了想,手中揉弄着膝上那个柔软的皮挎包。“语气很活泼。确实是 她。唔,她很激动,很……” “很害怕? ”我似乎看到,电话亭里,一个男子站在这个姑娘身后,一支小手 枪顶着她的后背。 好像她也想到了这可怕的一幕,劳拉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害怕,只是开 心,不过……好像有点马上要哭的样子。也许有点想家,要不就是面临痛苦选择? 她说她很想我,可是……”她叹了口气,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对她很重要,没有 人能取代。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但是我认为, 她说她很开心是真的,看不出来当时有人在威胁她。”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装做相信的样子。“所以,你相信她没事后就放心了? ” “当然不! ” 在她惊讶、愤怒的目光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十足的白痴。我赶快停住,以 防把事情弄得更糟。 “她是我的女儿,”劳拉一字一顿地说,就像给一个弱智儿解释生活常识。 “我的独生女,我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不会逼她回家,即使我可以这样做。但 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平安无恙。我再次与警方联系,他们帮我查了那个电话。弄清 楚她打电话的那个地方后,我马上动身赶过去,就在第二天。” “我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我费了很多周折找到了一个曾和她说过话的妇女—— 她给了潘丽打电话的硬币。她很同情她,她说。她还说……,,劳拉停了停,她的 眼睑不安地跳动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她说潘丽看上去很不好。她要给她弄点 吃的,但潘丽不要。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一枚打电话的硬币。”她直直地看着 我,希望我能明白。“看来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连一个便士也没有。她衣衫褴褛, 身上一个包也没有带,连打电话用的十个便士都拿不出来,而且,那个女人觉得, 她很可能怀有身孕。,,我仿佛突然找到了证据,几乎有点得意,就像是玩智力拼 图游戏时找到了最关键的一片。我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低声说——我知道这是她 的痛处:“这是不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潘丽根本没有离家出走! ”这是发 自心底的一声呼喊。劳拉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继续往下说—— 听得出来,她已经让步了,“看来,我应该给你讲一讲她离开时的情形。” 我很同情地看着她:“你说吧。,’她略微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 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舒适一点。这是那种从二手办公用品市场上买来的旧椅子, 坐上去总感觉有点不舒服。平时我也没有在意——毕竟,这里是办公室,不是会客 厅,再说,我的收费也不高。而此时,我感觉劳拉·伦斯基应该受到更高级别的待 遇,而我这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提供这种待遇的。 “潘丽和我的感情一向很亲密,”她开始说道,“后来,我在伦敦找到了现在 的这份工作。当时,她正读中学最后一年。我们商量了一个最理想的权宜之计,那 就是,我在伦敦工作的时候,她和她最要好的朋友住在一起,坚持把中学读完。后 来,她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布朗大学,打算来伦敦和我一起过暑假,等到开学时 再飞回美国。” 她的目光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游走,从书架一直看到天花板角落里布满灰尘的蜘 蛛网。 “潘丽很快喜欢上了伦敦,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却 没有想到。她爱上了一个伦敦小伙子,他的名字叫休。” “你看不上他? ” “不是。”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以强调她所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他人很不 错,知道体贴人。他很喜欢她,想尽各种办法让她开心——看到他们甜甜蜜蜜地在 一起,我感觉很好,真的。” 我猜想她要发一通感慨:“后来呢? ” 她叹了口气:“可这已经不是19世纪了。我不仅希望她将来有个美满的婚姻— —我一直认为她会有的。可是现在,她第一次恋爱,就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失去 了兴趣。她不想上大学了,不想离开休。我敢断定,如果他有自己单独住的地方, 她一定会离开我去跟他住。幸好他一直和他母亲、继父还有两个妹妹住在一起,所 以她只能和我呆在一起。” “你们吵架了? ” 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唔,没法不吵。我不能看着她为了男朋友放弃一切, 即使是真爱也不行,况且将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她直起身子:“休很支持我。虽然他也不希望和她分开,不过他比较理智,他 是个负责的小伙子——他对现实的了解比潘丽更深刻。他也认为她应该继续读书。 最后,在我们两个人的压力下,她同意按时赶回布朗大学。同时,休打算在美国找 个工作,她也可以申请转到英国的大学来就读。我暗想,这可以帮助她专注于她的 学业。后来,她说她要来伦敦过圣诞节,到时候,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安排。我原 希望,分开几个月之后,他们会逐渐习惯目前这种状态——十八岁就背负起生活的 重负未免太早了——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她能有一个理想的归宿。” “后来怎么样? ” “在我看见她走下飞机的一刹那,我就明白,我再也不能让她离开我了。她无 精打采,萎靡不振,像是大病了一场。直到休上前拥抱她,她才恢复了以前的神采。” “真爱。” 听了这话,她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她需要他,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这你放心了吧? ” 她应了一声,像是在苦笑,又像是在叹息。她摇了摇头。“我猜你没有孩子。” “据我所知还没有。” “也许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女人来说,孩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小时候,女粤离不开你。到后来,她慢慢地能够自立了,再后来,她就感觉你 总是碍手碍脚——不论你千辛万苦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满意。 所以你只能放开手,不要管他们。让他们自己犯错误,然后让他们意识到自己 的错误。或许,那不叫错误,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我还在等她说下去。可她已经停住了。 “哦,你打算让她退学,呆在伦敦,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的男朋友呢? 他的感 情改变了吗? ” “当然没有。休和以前一样——比以前更爱她。” “那她为什么还要出走呢? ” 她没有做声,低头看着膝上的挎包。 我再追问道,“如果她一心想和休在一起,而又没有人阻拦的话,她为什么还 要走? 他们吵架了? ” “应该没有,我想不会……” “是不是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什么? ”她大睁着眼睛,好像我说出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我看来,答案是明摆着的。“她离开你们已经好几个月了。即使她爱休,他 们不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也可能发生别的事情。我不是说她有什么错。谁也不知道 事情的具体经过。也许她也不敢说明真相。也许她担心休会从此不再理她,所以选 择了主动出走。” “她不是出走,我肯定。她是被劫持的。” 劫持! 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就像钟被猛烈撞击了一下。 我吸了一口气:“告诉我她离开那天的所有经过。把你能回忆起来的上一次看 到你女儿的细节都告诉我。”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摇了摇头,头发也随之摆动着,在一束灰暗阳光的照射下, 她的头发闪烁着亮光。“今天我没有时间了。你一定要和休谈一谈。那天晚上,他 们和她在一起。他说的经过有些合理的地方,不过警察根本不相信。你听过他说的 经过之后,我再和你说。” “他说的经过,”我重复着,“你认为他在说谎? ” “没有! 怎么说呢……”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休很诚实。 我相信他,他为人不错,可是他是个搞艺术的人,想象力丰富。他这个人,唔, 喜欢幻想。有时候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他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 都与我们不一样。但这并不是说他爱说谎。为了找她,他也尽了最大努力。她的失 踪给了他很大打击。” 我越来越怀疑这个年轻人。“她失踪的时候他和她在一起? ” “不在一起。”她摇了摇头,像是强调。“他把她送到家,然后就走了。 失踪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我的公寓里。” 她的话让人感觉有点奇怪。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到底是谁? 我正要问她,这时, 劳拉从她的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这里面应该有你想知道的所有材料,包括休的 电话号码、潘丽的一些照片、她的日记本、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 你向警方要了一份调查报告? ” “不是,是苏格兰一个私人侦探出具的调查报告。在我接到女儿的电话之后就 委托他帮我寻找潘丽。当时我意识到,单靠自己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在椅子上直起身来,看来我面临某种竞争了。“他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 “他查访了很多人,有几个人说在旅游营地或附近的公路上见过她,他还把他 们谈话的内容做了记录。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线索就这样断了。那 人很诚实。他说因为没有任何线索,他拿不准该从哪儿下手,不想糊弄我。虽然他 本可以继续从我手里得到费用,到几年后,再告诉我没有找到她。” “我也会跟您实话实说的。事隔两年,您的女儿现在什么地方实在不好说。也 许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过着全新的生活。即使我想办法找到了她,她也 未必愿意回来,她有她的想法。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不再是您膝下的小女孩了。” 这些话一定要讲清楚,即使她不愿意听也要说。否则,将来她很有可能责怪我。 “我明白,”她立刻回答,“我不指望她能回来。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我 还想让她知道我仍在爱着她,我将永远爱她,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她用手指理了理光泽的头发,将散到眼前的头发拢到一边。“那个苏格兰侦探 还说,失踪案件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因为遇害,另一种情况是他们自愿失 踪。他说如果是后者,他不得不佩服潘丽的选择,她打电话不是向我求助,而是告 诉我她不需要帮助。” “或许吧。”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亮光,我清晰地看到了这双眼睛里的全部含义:焦急、 希望的渴求。 “什么意思? ” 我不相信这种“不外乎两种情况”的说法。社会复杂,世事难料。也有心甘情 愿的受害者……但,这是不是说应该让她听天由命去? 如果她当时打电话向母亲求 助,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明白潘丽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但我认定,那个苏格 兰侦探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不敢确定。在我们找到潘丽之前,她的失踪原因永远 是个谜。” “多谢。”她从容地说,将挎包带放在肩上,就要站起来。 能在这样的一个积极、愉快的氛围中结束我们的第一次谈话是件非常理想的事 情,但我还不满足。 “等一下,还有几个小问题。” 她抬起纤细的手腕,看了看表,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略显出着急的神色, 不过仍然坐着.“潘丽的父亲……” 她板起面孔,“她没有父亲。”她的语调冷冰冰的。 我大惑不解地睁大眼睛,没有理会她明显地写在脸上的表情。“一般来说,如 果父母离异,孩子失踪——即使是成年的孩子,经常是由于离异一方的指使。” “跟这没有关系。” “说不准。如果她决心去找他,或他主动与她联系……” “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等着她的下文。 可她等不下去了:“潘丽没有父亲。” “伦斯基女士,如果要我帮助你,我必须掌握所有情况,其中包括详细的私人 信息。仅仅您个人觉得某些情况与案子无关并不能说明它真的不重要。即使潘丽根 本不认识她的父亲,她也知道她肯定有父亲。并且……” “根本不认识他的不止潘丽一个人! ”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立时坠入迷 雾之中,她用的是精子库的精子,或被强奸后生下潘丽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潘丽 的身世里都有某些离奇的色彩,她与母亲的关系也非同寻常。我不清楚哪种结果会 更让我不安。片刻之间,有一种冲动,我想穷追不舍,让她把所有的细节都一五一 十地说出来。但在英国呆的时间太长了,我已经接受了当地人的行为方式和处事习 惯。现在,这些礼节已经不是刻意的装饰,而已经深深地渗透进我的言谈举止之中。 所以,面对她的痛苦,我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为了尊重她难以启齿的隐私,我不再 追问什么,就像一个地道的英国绅士。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因为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个为潘丽提供了一半基 因的男人都不知道潘丽的存在,所以不可能和她的失踪有什么牵连。 可是,潜意识告诉我,我漏掉了某些重要的线索。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语调冷淡,透着一些不耐烦。我有点后悔,她先前 的热情被我后来的问题给“抵消”了。 我安慰自己,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现在才来找我 ——上次的那个侦探没把人找到.到如今已经事隔两年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非常平静地说:“我来找你,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 会。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我和伦敦的公司签了三年协议,现在公司准备把我派回美 国。我根本不知道一年之后我会在哪里——也许在纽约。如果到时候潘丽想和我联 系的话,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我。” 她的话说得很谨慎。但我能从她那低缓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心中的阵阵痛楚, 深切的怜悯之情涌上我的心头。 “我会尽力帮你找的,伦斯基女士。” “谢谢你,”她利索地站了起来,“和休谈话后给我打电话。” 古老的礼节现在看起来有些过时,不过我还是立刻站起来,绕过桌子。母亲很 早就告诉我:要抢在前面为女性开门,要称呼他们“女士”。 她礼节性地向我笑了一下,飘然走出了我的办公室,只隐约留下一股淡淡的天 然植物香水味。 我的手一直放在门把手上,过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还没有让她留下信用卡的 戳记和支票,甚至没想起来让她在标准服务协议上签字。不过,这些都显得不那么 重要了,我又有了新业务,又要面对一桩新的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