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埃希丽·卡蒂斯头靠着冰凉的玻璃,透过巴士车窗注视着外面的格拉斯哥街道。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一座异国城市,但她并不觉得如何兴奋。乳白的街灯、暗淡 的街道使她想起过去的黑白电影,这些电影来自一个业已消逝、无法追寻的时代, 在她,甚至在她父母出生不知道她以前很久就有了。她像是从远处眺望一般,注视 着格拉斯哥的一切,找不到对这个城市的感觉不知道是否只是旅途疲惫和时空变迁 的结果。 9 月底的家乡正是夏天,人人都穿着短裤、T 恤和艳丽的夏裙,格拉斯哥却是 一派冬天景象。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外套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寒冷的空气中夹杂着 雨腥,和街上的汽油、燃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她往座位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巴士晃晃悠悠、抖抖索索,在川流不息的格拉 斯哥街道上缓慢、艰难地爬行,从一个交通灯到另一个交通灯。 她一定会坚持到目的地的。眼下无事可做,剩下的四小时十五分钟内她心无挂 碍,就等巴士把她送到。她该休息了。 离家前一天晚上,她激动得睡不着觉,在飞机上又夹在两个陌生人中间,极不 舒服,所以现在睡觉对她像是一门生疏的手艺,很长时间无法进入状态。为了暖暖 身子,也为了等车时能提高警惕,她在车站喝了一杯难喝的咖啡。可能就是因为这 杯咖啡,此时她心神不宁,心跳加速。 她叹了口气,又坐起来,在帆布背包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来排遣旅途 的单调。找了很久,她发觉电话不在身边,这才蓦然想起,此时此刻离她所熟悉的 一切都那么遥远,她已确确实实身处异乡,有电话也打不通。因为当初她想,不过 短短六个月,不值得为此大费周折,去重新签订更昂贵的电话协议。更何况即使有 电话,她又打给谁呢? 她最好的朋友已不在人世,和男朋友也断绝了往来。父母倒 是希望她时常联系,但她又担心,经常给他们打电话,会使他们以为她孤独了,或 者有什么别的不好。 她掏出祖母送给她的那本漂亮的旧式旅行日记本。到现在为止,她只记下了自 己预计的行程,还有部分亲人的零星资料。这些亲人她素未谋面,这次是专程来拜 访他们的,他们有邵娜( 父亲的堂姐,菲米尔的哥哥的女儿) 、邵娜·沃尔克的丈 夫格兰姆,以及他们的孩子:杰德( 六岁) 、尤恩( 十岁) 、卡拉姆( 十二岁) 。 她边看边想象着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让她帮着照料孩子。她有他们的家庭 住址,还随身带着两个电话号码,以防他们当天有事不能按时到村里的巴士站来接 她。背包里还有一个钱包,里面装着一张五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一张信用卡,能够 和父亲的账号联网,当然只供紧急情况下使用,另有一张美国电报电话公司的国际 直拨电话卡,还有一本《苏格兰旅游简易指南》。她不会有事的,知道她的人不应 该有任何担心,她肯定会照顾好自己。 但这种自足感只使她觉得空虚、沮丧。她推开日记本,转过头注视着车窗外一 闪即逝的景色。这时巴士已经驶离市区,进入市郊。在看惯了得克萨斯风光的游人 眼中,格拉斯哥市郊的景色不免局促扭曲而古怪。她盯着一排排几乎千篇一律的房 子,房前草坪只有门垫大小,还有鳞次栉比的珠宝购物街、加油站、超市、汽车经 销店……终于看到了一小片开阔地带,有零零星星的空地,还有一所建筑,看上去 像是废弃的工厂,厂牌上吹嘘说此处是重新开发的最好选择。 巴士继续缓慢前行,一路吱呀作响,每当刹车时都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她低 头看旁边车道上的车辆,注意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男人伏在小型红色轿车的方向盘 上,一边听着她听不到的音乐,一边不住地点头微笑,那种超然物外的沉醉神情令 人难忘。她习惯了驾车外出,也坐过几次飞机,但坐巴士旅游总让她觉得充满异国 情调,匪夷所思。那是一种旧第一章 埃希丽·卡蒂斯头靠着冰凉的玻璃,透过巴士车窗注视着外面的格拉斯哥街道。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一座异国城市,但她并不觉得如何兴奋。乳白的街灯、暗淡 的街道使她想起过去的黑白电影,这些电影来自一个业已消逝、无法追寻的时代, 在她,甚至在她父母出生不知道她以前很久就有了。她像是从远处眺望一般,注视 着格拉斯哥的一切,找不到对这个城市的感觉不知道是否只是旅途疲惫和时空变迁 的结果。 9 月底的家乡正是夏天,人人都穿着短裤、T 恤和艳丽的夏裙,格拉斯哥却是 一派冬天景象。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外套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寒冷的空气中夹杂着 雨腥,和街上的汽油、燃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她往座位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巴士晃晃悠悠、抖抖索索,在川流不息的格拉 斯哥街道上缓慢、艰难地爬行,从一个交通灯到另一个交通灯。 她一定会坚持到目的地的。眼下无事可做,剩下的四小时十五分钟内她心无挂 碍,就等巴士把她送到。她该休息了。 离家前一天晚上,她激动得睡不着觉,在飞机上又夹在两个陌生人中间,极不 舒服,所以现在睡觉对她像是一门生疏的手艺,很长时间无法进入状态。为了暖暖 身子,也为了等车时能提高警惕,她在车站喝了一杯难喝的咖啡。可能就是因为这 杯咖啡,此时她心神不宁,心跳加速。 她叹了口气,又坐起来,在帆布背包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来排遣旅途 的单调。找了很久,她发觉电话不在身边,这才蓦然想起,此时此刻离她所熟悉的 一切都那么遥远,她已确确实实身处异乡,有电话也打不通。因为当初她想,不过 短短六个月,不值得为此大费周折,去重新签订更昂贵的电话协议。更何况即使有 电话,她又打给谁呢? 她最好的朋友已不在人世,和男朋友也断绝了往来。父母倒 是希望她时常联系,但她又担心,经常给他们打电话,会使他们以为她孤独了,或 者有什么别的不好。 她掏出祖母送给她的那本漂亮的旧式旅行日记本。到现在为止,她只记下了自 己预计的行程,还有部分亲人的零星资料。这些亲人她素未谋面,这次是专程来拜 访他们的,他们有邵娜( 父亲的堂姐,菲米尔的哥哥的女儿) 、邵娜·沃尔克的丈 夫格兰姆,以及他们的孩子:杰德( 六岁) 、尤恩( 十岁) 、卡拉姆( 十二岁) 。 她边看边想象着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让她帮着照料孩子。她有他们的家庭 住址,还随身带着两个电话号码,以防他们当天有事不能按时到村里的巴士站来接 她。背包里还有一个钱包,里面装着一张五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一张信用卡,能够 和父亲的账号联网,当然只供紧急情况下使用,另有一张美国电报电话公司的国际 直拨电话卡,还有一本《苏格兰旅游简易指南》。她不会有事的,知道她的人不应 该有任何担心,她肯定会照顾好自己。 但这种自足感只使她觉得空虚、沮丧。她推开日记本,转过头注视着车窗外一 闪即逝的景色。这时巴士已经驶离市区,进入市郊。在看惯了得克萨斯风光的游人 眼中,格拉斯哥市郊的景色不免局促扭曲而古怪。她盯着一排排几乎千篇一律的房 子,房前草坪只有门垫大小,还有鳞次栉比的珠宝购物街、加油站、超市、汽车经 销店……终于看到了一小片开阔地带,有零零星星的空地,还有一所建筑,看上去 像是废弃的工厂,厂牌上吹嘘说此处是重新开发的最好选择。 巴士继续缓慢前行,一路吱呀作响,每当刹车时都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她低 头看旁边车道上的车辆,注意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男人伏在小型红色轿车的方向盘 上,一边听着她听不到的音乐,一边不住地点头微笑,那种超然物外的沉醉神情令 人难忘。她习惯了驾车外出,也坐过几次飞机,但坐巴士旅游总让她觉得充满异国 情调,匪夷所思。那是一种旧照片上的菲米尔五十出头,是一个精力充沛、正当盛 年的母亲,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笑容满面,浑身上下充满了母性的韵味。佛 莱尔缓缓地点点头表示欣赏:“她很优秀,她甩掉的那个男人怎么样? ” “我不知道,爸爸没说起过什么。我猜他肯定比她大。还有,好像她刚刚甩掉 他时,他都快垮掉了。几个月以后他就离开了小镇,家里的买卖也很快就关了门。 这可不是件好事,因为那买卖很大,镇上很多人都靠它吃饭。我堂姊妹都说,从那 以后镇子就开始走下坡路,经济发展几乎停顿,这全都是由一个女孩出走引起的。 不过当时他们也说不准究竟她是不是自己出走的,有人说她是被杀了。也可能这就 是她未婚夫离开镇子的真正原因,因为当时很多人都在怀疑他,就好像他杀了她又 把她埋在树林里,在外人面前还要装模作样,好像心都要碎了似的。” “就算菲米尔没有被谋杀,这种情形一般都是男方的不是。不过谁又能知道, 她要是留在镇上又会怎么样? ”佛莱尔陷入沉思,“他们是不是包办婚姻? 比方说, 有人认为她应该把他拴在镇上,救救整个镇子,再给他生个继承人什么的。所以除 了出走,她再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了。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他是很有钱,但他年纪 比她大,而且很讨人厌,但她家人却坚持要她嫁给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会不会 是这样? ” 埃希丽皱起了眉头,不能完全肯定:“1950年的苏格兰会封建到那种地步吗? ” “那也可能不是官方包办婚姻,也可能只是他和她父亲两人之间私下里商定的。 那时候女人都没什么主见。如果菲米尔不愿谈她从哪里来,里面肯定有原因。菲米 尔改嫁以后还在担心什么,不愿意被人发现。她知道镇上的人是不会原谅她的,不 管这事过去多长时间,他们都会采取行动,找她报仇。” 佛莱尔突然大笑起来,把热乎乎的手放在埃希丽手上,继续她浪漫的想象: “也可能是因为她爸爸虐待她,她想忘掉这一切;还有一种可能……也可能我看的 电视剧太多了。很有可能,那里生活太单调,太沉闷,她甩掉了男朋友自己心里有 愧,所以才决定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菲米尔奶奶是不是那种心里藏事的人? ” “那倒不是,她只是从来不愿提起过去,特别是她家人,还有她和爷爷结识以 前的事。” 佛莱尔耸耸肩,“不过,既然她已经不在了,我敢肯定她不会在乎你爸爸会不 会去认亲戚。这对你爸爸来说是好事,他又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又制订了一个新计 划,有计划当然好啦。所以不要心事重重的,开心一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 像平时一样,十拿九稳的,显得比她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两星期以后,她开着驾 轻就熟的深绿色卡米车,在拥挤不堪的休斯敦高速公路上失去控制,离开了人世。 她们从十一岁起就是最要好的朋友,埃希丽觉得失去佛莱尔就像丢了魂,她绝 望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还活着,一切在埃希丽看来都失去了意义。最后她记起佛莱 尔说起过“制订计划”,于是葬礼两天之后就回到了学校,因为在学校她至少能有 事可做。老师都很理解埃希丽,大家都对她表示同情,但没有佛莱尔陪伴,埃希丽 就像个孤鬼。她试着吸过毒,和男人做爱,全副精力投入学校功课,从不缺课,认 真细致地记笔记,坚持课外阅读,按时交作业,还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布兰登,这样 课余时间也有人陪伴。她想尽一切办法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奏 效,本学期还没结束,她就知道自己的计划统统失败了。要度过这一难关仅靠毅力 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改变,需要调剂。 学期最后一天,她约布兰登4 点钟在三明治酒吧见面。那酒吧就在她和布兰登 住处之间,很方便,就是地方局促了点,但午饭前后很少有客人。听说他们这个暑 假只能分居两地,布兰登倒没什么异议,当然也说不上满意。所以这次见面,布兰 登想商量一下,看7 月4 号的周末能不能聚一聚。 她丝毫没理会布兰登的用心,很唐突就打断了他,滔滔不绝地插了一大段她自 己的新闻,中间只停下来啜了一口常喝的减肥可乐。 “我秋天不回学校了,不想上金融课了。我现在不愿意想这些事,谁也不知道 将来会怎么样。我一直以为我很实际,能把自己的事情计划好,可还是不行。五年 后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把一个五年计划当真呢? 谁知道呢? ” 布兰登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埃希,工作就是工作,不能太感情用事,不能把 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去。” “我就愿意感情用事,我就想知道我真正关心的事。” “比方说呢? ” 他怎么会不知道? “艺术呗。” 他自尊心受到了更大的伤害,“你是说画画? 还是美术? ” “我一直喜欢……” 他突然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画画得不错,但我觉得那更应该作 为你的兴趣爱好。你从来没说过你要以画画为职业,你能靠画画养活自己吗? ” 她不耐烦地耸耸肩,她本来没打算这么严肃地深谈未来职业的,不过这话题还 是她自己引起的:“我喜欢欣赏艺术,也许我应该继续学画画。我能想象我将来会 在艺术馆那样的地方工作。”她想象着自己在一大批艺术品中间工作,仿佛看到自 己信心十足地出入宽敞明亮的艺术大厅,四周白色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 “你是想成为艺术系学生? ”他眼睛不停地眨巴,埃希丽想象得出,他此时正 在脑海中梳理这一带高校的艺术类院系,“那么你到哪个学校去呢? 南卫理公会大 学是不是? 学校不错,就是学费太贵。你父母供得起你吗? 你进得去吗? ” “我还不知道呢! ”埃希丽说。专修艺术的念头她中学时就放弃了,觉得不现 实。且不说最关键的艺术天分( 假设她有) ,她首先就不具备艺术家或教师的品性。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几种选择,她曾经和佛莱尔谈过,但现在不想和布兰登一一讨论 了。“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所以打算休一年假。我能找份工作,能住在家里。” “谢谢你现在告诉我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 “但你没告诉我以前,早就打算好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既内疚又烦躁:“对不起,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 问题,我得自己来解决。” “我一直以为,我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她无言以对。的确,过去四个月来他一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事故发生以 后身上的绷带或伤口包扎一样。但他无法代替失去了的肢体,所以最后只能被解开, 扔掉。他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应该有更完美的情感生活。但明知如此,她仍然和以 前一样不为所动,“我需要时间考虑,我需要远离这一切,安静一段时间。” “包括我,我明白了。”他肩膀耷拉下来,好像马上要趴下去或向前倒下来, 只有抓紧她才能立得起身。不过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手关节抵着桌子,稳住身体。 桌上的饮料一直没人喝,一点点洒在黯淡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上。“如果死的是 我,我保证你不会这样踹掉你最好的朋友的! ” 她屏住了呼吸:“如果我决定要走,她绝不会让我感到内疚的。” “你是说,是我让你感到内疚了? ”他低声问,“这话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劝不了你,对不对? ” “你劝不了我。对不起,布兰登。” 她原以为让父母接受这个决定会更困难,因为他们一直认为上大学是非常重要 的。在家的第一个月,她紧张地在两个地方打工,白天在琴科的店里,晚上在红辣 椒酒吧当女招待,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和父母谈她的打算。谁知秋天开学的时候她不 想回去,他们的反应却很平静,这反而让埃希丽感到意外。 “就今年一年,”埃希丽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需要一年时间休息,考虑一 下自己的事情……嗯,我想画画。可能会找个地方上上绘画课什么的。” “你想在家里呆一年? ”妈妈问她。 “对,要是你们觉得合适的话。我想问,你们没打算把房子租出去吧? ” “我们有过这个打算,”爸爸一脸严肃地说,“后来一想,光把你的东西存放 起来就得花不少钱,就不想出租了。不过到别处去不是更好吗? 比如出去旅游? ” 她盯着爸爸,大惑不解:“对……旅游,我一直在为旅游攒钱呢。” “我有足够的钱,让你直飞苏格兰。”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去苏格兰? ” “你应该愿意看看你奶奶出生的地方,是不是? 你可以拍照片,说不定还可以 搞清楚她当年为什么出走。” “还可以画苏格兰风景呢。”妈妈给她出注意。 “沃尔克一家人很高兴你住在他们那里。你看够了阿普尔顿的艺术品以后,还 可以去见识见识格拉斯哥和爱丁堡的博物馆和艺术馆。” “你先去给我们探探路线,回来告诉我们什么值得看,什么不值得看。我们明 年肯定要亲自去一趟的。”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和平常不同,埃希丽觉得这一计划无可挑剔,正遂了 她的心愿。是的,离开自己熟悉的世界,但又有亲戚保持着联系。打听奶奶过去的 生活使她有了近期目标,也为她去苏格兰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眼下埃希丽正注视着窗外驰名已久的劳梦德湖,想起了上小学时学过的一首关 于劳梦德湖的歌,不过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已经有一个世纪之久。车窗外的景色 比这首歌还要久远,看上去像电影里的镜头。她感觉真像在看电影,或者正在游览 大型主题乐园,外面所有的一切都是营造出来供人消遣的。就连天气也是她最喜欢 的:多云,凉爽,神秘,山冈——或者山脉——的顶部笼罩在层层云雾之中。 公路越来越窄,巴士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蜿蜒前行。巴士慢了下来,行程也越 来越艰难。她的耳膜也开始一鼓一鼓的。 有的山坡光秃秃的,巨石冒出了薄薄的泥层,裸露在外,让她想起地理课本上 的插图。那些坡太陡,所以她认为不应该算做丘陵,肯定是山脉,她平生第一次看 到的山脉。耐寒的灌木丛和顽强的青草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山石之间,上面还留着被 脏兮兮的大角山羊或绵羊咬噬过的痕迹。巴士驶过的时候,它们还抬起头,眯缝着 眼睛看看远方。片片云雾在风中颤动、飘散,像幽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然 盼着什么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骷髅恢复了生命,突然扑向它们,张牙舞爪,怪声呼 啸,让全车的乘客有惊无险。 终于到了平整的路面了,巴士也不像先前那样行驶得那么艰难。但没过多久, 车又顺着一条长而平缓的下坡路盘旋而下。她低头向下一看,山坡上覆盖着一层深 绿的松树,像披着一块厚厚的兽皮。再抬头一看,是一带闪闪发光的轰鸣的小瀑布, 滑过山石直泻下来。无尽的荒野里看不到一座建筑,只有一条漫长曲折的山路,充 满了蛮荒时代的原始气息。 如果不是路上的汽车,几乎没法判断出这是现代,因为这里的景色像被施了魔 法,无始无终,原始而永恒。走过布满山石的草地,或者走进密林的浓荫里,不看 路上的车辆,不听路上的车声,再遇上满身粗毛、穿着打褶衣服的野蛮的苏格兰高 地人,会让人误以为到了另一个世纪。 这些奇异的念头浮现在脑际时,她注意到前方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他 走路的样子显得信心十足,一看就是目标明确地走了很久了。 他的打扮很难描述,没有背帆布旅行包,也没有穿防风外衣和旅游鞋,看上去 不像是个搭车旅游的。而且跟周围的环境也很不协调,脚上的皮拖鞋一看就是室内 穿的。看他那身装束,很有可能是临时出门买比萨饼的,但是怎么又到这穷乡僻壤 来了呢? 他是怎么来的? 怎么不见他的车? 她往前靠了靠身子,脸紧贴着车窗,想 看他会不会向巴士司机招手叫停。果然,他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巴 士轰隆隆地向前开近。但他的目光跳过了司机,在乘客中来回穿梭,最后停在埃希 丽身上。 那种感觉——事后她追忆当时的感觉,简直和少儿科幻小说《哈里·波特》中 描述的魔幻效果不相上下。她记得哈里肚脐里面的钩子一拉,就把哈里向前拖去, 哈里当时的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匪夷所思而又千真万确。不同的是,对她 来说,那个钩子还在肚脐更靠下的地方。 但这种感觉在他们目光交接的一瞬问就结束了,它没能带她离开巴士,到别的 地方去,这和小说中的魔幻钥匙不同。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持续不到一两秒,因为 尽管她转过身竭力想看到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巴士疾驰而过,晕乎乎地转过了 又一个山湾,把那个步行的男人丢在后面,看不到了。 她往椅背上一仰,想尽量平静地呼吸,因为她浑身上下都在抽搐,都在悸动。 见鬼! 这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没关系。 性冲动,纯粹的性冲动。 她把手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想象着佛莱尔沙哑低沉的笑声。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的确是个性感的男人,可那又怎样?你以为他会说英语吗? 一刻钟左右,就会有 另一个性感的男人过来,只要你有耐心等。 这可能也是时差和失眠造成的,就像她观赏格拉斯哥的风光时那种漠不关心的 超脱感一样。每当埃希丽看电影的时间,哪怕陌生人之间一个挑逗的神情都会演绎 成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爱情故事。 或者.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她只是在沉睡,在做梦。 她皱着眉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何等荒唐。如果她睡着了,她自然知 道,可他明明是千真万确的,她没睡着。她想起他那双黑黑的、细长的眼睛,记起 这双眼睛和自己目光交接时相互凝视的瞬间,就像余悸未消似的,她再一次感觉到 了那四目交换的魅力:双方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悸动。 奇怪的是,她虽记得看到他——和他的目光——时,自己如何心旌摇荡,但却 无论如何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她怎么向别人描述他呢? 又怎么把他画下来呢? 外来 人,她心里琢磨,肯定不是苏格兰人,因为他皮肤是深色的,几乎像蜂蜜,眼睛微 斜着。但很难确定他到底是什么人。可能是个四处流浪的美国人,到处搭车旅游的 ;也可能是个吉卜赛人,正在找同胞偏僻的露营地;也可能是寻找庇护的,为的是 逃避暴虐的政府;也可能是个浪漫的流亡者…… 她闭上眼睛,又开始追忆刚才看到的孤独身影,一心想多了解他的情况。她眼 前出现了他的背影,他宽阔的肩膀上的褐色衬衣,里面的深色T 恤衫,咔叽布直筒 裤。他没戴帽子,长着一头黑黑的、浓密的直发,脚上穿着矮帮休闲皮拖鞋。 巴士靠近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紧接着就是 他火一样热烈的目光。 “茵沃罗瑞到了,停车十五分钟,公厕就在正前方,纸张店对面。请不要在巴 士上吃炸薯片或其他油炸食品。十五分钟后出发。谢谢大家。” 巴士发动机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埃希丽从梦中惊醒,正好听到了司机讲的话。 周围的乘客开始起身,一个挨一个向车门走去。她打着呵欠,半睁着眼睛,伸着懒 腰,连方向都分辨不清。我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了? 她又想起路上遇到的独行的搭车 人,一边琢磨着他是真是幻,一边感到欲火烧身,浑身战栗。 巴士很快就空无一人。她注意到很多人特意在车上留下了点东西占座位,报纸, 丝巾,书,甚至还有手提包和一个袖珍CD播放机。就好像他们只是临时出了自家客 厅,不可能丢东西似的。她可没那么放心,下车的时候还背着帆布旅行包。 外面空气比想象的要冷,还下着雨。车停在小棚子下面,旁边站着几个乘客, 抽着烟,冻得缩成一团。剩下的旅客向公共卫生间走过去,卫生间的混凝土墙壁是 粉刷过的。她拉上毛夹克的拉链,戴上帽子遮雨,然后踏上泥泞的草地,向水边慢 慢踱过去。走完这一段路,她才感到腿部绷紧的肌肉舒活了许多,等回到车上时, 夹克已经完全湿透了。雨不大,但一直下个不停。 清新的空气、简单的运动使她在剩下的旅途中恢复了精神。茵沃罗瑞以后,巴 士就一直不停地左右摇摆,她没有晕车已经感到很庆幸了。车开出了山区,但前面 的路像一条蜿蜒的带子向前伸展,几乎没有直道,崎岖不平的天然海岸线留下了很 多急转弯。车走的都是最平整的路,尽量绕过湖和多石的小山。很明显,修这条路 的时候,还没有把桥梁和隧道预算在内。路面很窄,也不是为大型车辆设计的。有 时车在狭窄的岩脊上行驶,岩脊的一面紧贴着突起的岩石,另一面直陷在海水里, 离岩边或护栏太近。她不由得担心,一旦转弯处迎面开来一辆车,后果真是不堪设 想,她实在不想亲自看到那样的后果。 一路上巴士停了很多次,让旅客上下车。一般都停在小村子里,有一次停在渡 口终点。还有一次停在一个说不上来的地方,让一个男人下车。 那里没有房屋,也没有汽车站或站牌能说明这是个什么地方。开始,村子之间 看上去都是荒原——陡峭的山脉,空无一人、山石嶙峋的高沼地,公路不靠海的那 一面生长着大片浓密的深色针叶树。但有时也会有点变化,土地明显肥沃一些,起 伏的绿色田野上散布着吃草的牛羊。还有长角长毛淡赤黄色的牲口,像卡通画家笔 下耐寒的牛一样,顶着如注的暴雨,走在犁过的泥地里,显得可怜巴巴的。 公路临海而建,但有一段路又平又直。差十五分钟就要到阿普尔顿的时候,巴 士又驶上另一座山。下坡的时候车身轻微颤动着,摇摇晃晃地开过又一个急转弯。 埃希丽一低头看到陡峭的山崖直插海中,就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在瓢泼大雨中, 海水荡涤着尖峭的礁石,不停地翻腾、澎湃。更多更大的礁石千奇百怪,直立在公 路的另一边。此处的路段是埃希丽见过的最窄的u 形转弯。海水不时越过山崖的缝 隙喷涌而出,飞溅下来,冲刷着车身,吓得埃希丽直往后躲,闭上眼睛,感觉就像 在经历名副其实的主题公园惊险旅行:“马车能不能到道奇城? ” 从车身的摇摆中感觉车又开上了平路,埃希丽才睁开眼睛。他们现在回到了简 朴的农村,泥泞的农田之间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所农家小院,碧绿的大海在远处闪 耀,而奇形怪状的礁石却看不到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 他们走过了一户正在干活的农家。好多谷仓、小棚子环绕着一所高大的白色房 屋,空气中飘荡着农家肥的味道。有人披着米黄色雨衣,牵着一匹无精打采的灰马 走过地里。路对面一个人蹬着车正在放羊,旁边还跑着两条黑白花色的狗。 接下来是一排农舍:粉色、蓝色、白色,什么颜色的都有。还有一所红砖平房, 充满乡村气息。房子旁边是个车库,前面院子里安着一个秋千架,停着几辆自行车。 再过来是一座废弃的石头房子,窗子都用木板钉住了,招牌上写着“私人路段”。 然后又是一个门柱,上面写着“奥查德宅”。 后来又是一所建筑,看上去像个废弃的工厂,厂牌顶端上写着“欢迎来到阿普 尔顿”,下面还有一行字faihe abhall。 现在是下坡路,能够看到阿普尔顿位于山谷隐蔽处,背靠着高高的山峦。没过 几分钟,这一切都看不到了,埃希丽进入了阿普尔顿小镇,周围的建筑最高不过三 层,但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远处的风景。天色渐晚,雨更大了,镇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才过5 点,店面就都关了门。总的来说,阿普尔顿是个荒凉、破败的小镇子,深深 蜷缩在山湾里,没有什么值得游览的。但巴士慢慢进入小镇狭窄的街道时,她还是 心跳加快,一阵刺痛、温暖的感觉袭遍全身,仿佛她一生追寻的东西,就在这个地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