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里奥关上灯,关了炸薯片店,已经过了夜里12点,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批顾客是刚过11点来的,而且就像他预料的一样,都是一群年轻人,已经喝 了一肚子的啤酒,含混不清地大声嚷嚷着,要了油炸碎腊肠、肉饼和大袋炸薯片。 他们走了以后,他本来可以马上关门,利利索索地收拾好。可店里关门的时间、菜 单都是他叔叔定的,别人的建议他也听不进去。叔叔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而且自以为留他外甥在他店里打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从没想过还要给他一份不错 的工资。 “你在这里不是指派我的,”他说话直截了当,“你在这里得学着点儿。干你 的活,留点神,也许能明白谋生是怎么回事。” 不过有件事马里奥很明白,他不是被送到这穷乡僻壤来学点什么的。当然,要 是他英语能得到提高,就像从前那样,那当然是个意外的收获:他父母对于让他学 习烹制廉价而难吃的油炸食品,也不抱任何奢望。 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避难。这是真的——就像一些大字不识的醉汉以为 “寻求庇护”是个种族歧视的新鲜名词,就故意刺激他,冲他大声嚷嚷的那样,他 是来“寻求庇护”的。他也觉得他虽然另有原因,但的确像是来寻求庇护的。 上学最后一年,他和他的音乐老师双双堕入爱河。那是他最美妙的经历,他觉 得自己像到了人间天堂。可好景不长,有一天她突然告诉他,他丈夫对他们的事已 有察觉,她以后不能再见他了。他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们在一起有危险,可能 双方性命不保。她求他别再打电话了,因为她丈夫在监听。可他相信只要他们一心 一意,就可以战胜任何困难,所以对她的懦弱表现非常恼火。她为什么不离开那个 畜牲? 管他别人说什么! 如果年龄差别一开始就不重要,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 对这些她既不能解释,也不想反抗,只有他独自抗争,如果他不采取行动,他肯定 会失去她。他已经尝到了天堂的滋味,不想让天堂就这样溜走。所以自那以后,他 更是千方百计地和她“不期而遇”,开始是在她经常去的地方溜达,后来这样也见 不到她了,他就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开始盯她的梢。她还是安全的,还有工作, 家庭也没有破裂。她丈夫可能还是疑心重重,但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有越轨行为。 而马里奥一人担当了所有罪名,在人眼中成了拈花惹草、没有头脑、耽于幻想的浪 荡子。但自始至终,他从没跟人说出事情的真相——是安娜主动勾引他的。而他得 到的回报,就是越来越深的孤独和最后被流放到这荒凉潮湿的“西伯利亚”来。 关上店门以后,马里奥像平常一样在外面走了走,为的是除掉鼻子里的油腥昧, 也是为了舒活舒活站得僵直的腿。雨下得很大,已经下了整整一星期了,但他不想 直接回叔叔家那间狭小、阴湿的卧室,而这时,整个镇子也没有别的地方是向他敞 开的,在家他从来不喜欢散步,但在这偏远地带,散步成了他主要的活动方式—— 散步,听音乐,给他的心上人写情书。当然,这些信他从来没有寄出去。 他戴上妹妹送给他的棒球帽——那还是他有机会在美国一所大学念书的时候戴 的,穿上粗斜纹棉布夹克。下午他已经穿着夹克在街上跑过一圈,所以衣服到现在 还没干。他本来可以买一件防雨夹克,因为买这些东西的钱父母都已经给他了。但 买了防雨夹克就等于认命,等于同意在多雨的乡村长住下去了。所以他宁可不买, 就像偶尔经过阿普尔顿的旅客,对当地天气假装满怀意外。 马里奥低着头,手插在裤兜里,冒着骤雨向港口走去。安娜,他一迈开腿心里 就惦记起她来。安娜,安娜,安娜,安娜。 到了前街时他已经里外湿透,浑身颤抖。雨像对他怀有特殊的敌意,格外猛烈 地向他打来,他只好拉低帽沿,护着眼睛,摸索着向港口停车处走去。只有几辆车 停在那里,雨点敲击车体的声音震耳欲聋。他走到金属护栏边上,紧紧抓住护栏, 就好像不抓住什么,恶劣的天气会把他卷进海里似的。 马里奥散步没有固定的路线,但一般最后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他第一次到阿 普尔顿,就被海深深吸引了。向着大海冲去的时候,他几乎热泪盈眶。和家乡的海 相比,这里的海,颜色更浅,更辽阔,但他总觉得这是同一片海,总觉着安娜此时 此刻似乎就在那里,正看着同一片海,正在思念他。 叔叔家没有地球仪,唯一的一张地图还是不列颠高速公交图,所以他好几天以 后才发现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他去镇图书馆查过地图册。那是一所奇特而宏伟的建 筑,在这个沉闷而偏僻的小镇显得很不协调。从地图上他才知道西西里和苏格兰遥 遥相隔,不由得心直往下沉。原来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实际上他们共同的 大海并不是这片海,以前他从阿普尔顿港口朝西凝视远方,和家乡的方向正好相反。 向西走没有别的,只有大西洋,博大、辽阔、冰冷、一望无际,一直通向加拿大。 只有背过身来,背对大海,大致面向东南方向,才是家乡西西里。这时他才意识到, 在他和他的心上人之间横亘着整个不列颠大陆,整个法国、意大利的大部领土,此 外还有法律、社会和经济方面的种种阻隔,以及家人的失望、安娜的怨恨,等等。 他浑身湿透,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雨打在他脸上像泪水滚滚而下。 他盯着水面,但透过沉沉的夜幕和厚厚的雨帘几乎看不到什么。就像平常一样, 他又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他和安娜一起,站在布满礁石的海滩上远眺地中海。那 时安娜握着他的手,抚弄他的手指。他还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安娜已经够到他的 脸,按住他的头要吻他。她半张的嘴唇很温软,教他抚摸她的胸部,在他耳边低声 提出了那种要求——教他怎么做,还向他作出保证。很快,他和安娜在她的汽车后 座上就有了第一次做爱的经历。 那才是真正的安娜——热烈、多情、半裸、性欲勃勃、浑身颤抖地抓着他,依 偎着他。那才是他日思夜想、深信不疑的安娜,没有那么冷漠、衰老,没有嫁给体 面人家,也没有讽刺他的“非分之想”,假装自己是受害者。 身后雨点敲打汽车的声音现在听来像是嘲笑:她从没有爱过你,她只是利用了 你,忘了她吧。 他把手插进裤兜,捂住了里面的一个小瓶子。那是装伏特加的小酒瓶,是一周 前在炸薯片店前面一条街上捡到的,里面的酒已经喝光,瓶盖也找不到了,但是瓶 子还完整。现在里面塞着写给安娜的一封信,叠得紧紧的,瓶口用一块削好的蜡封 着,还堵着一条皮带子。好几天他一直想把这个瓶子投到大海里,但要么是天气不 好,要么是上下班时间不固定,总赶不上涨潮的时候。现在他觉得大海在涨潮,但 又不能肯定,因为他看得不是很清楚,没法判断。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涨潮还是落潮,这个小小的瓶子几乎不可能在他有生 之年飘洋过海,到达地中海彼岸,他前几周投向大海的瓶子肯定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不担心本地闲人会看到这封信—这里没几个人能看得懂意大利文。 他从裤兜里抽出了手,后退了两步,然后使出全身力气,面朝西方,把瓶子扔 向黑沉沉、空旷的大海。随后转过身来,在轰轰作响的雨声中,垂着头,痴痴地循 着来路,向叔叔家走去。他常想,自从来到这里,再没有比这更潮湿、更寒冷、更 难过的天气了,然而,看来总有更痛苦、更恶劣的天气等着他去承受。他觉得自己 已经无力再写一封伤感痴情的信给一个漠不关心他的人了,同样,他也不知道,如 果失去了和安娜交流的理由,他将如何活下去。 那天晚上,当一股小小的地震时将他从轻浅、痛苦的睡眠中惊醒的时候,有一 刻他恍惚觉得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