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内尔夜里突然惊醒,听到一声巨响,就像什么气势汹汹的东西掀动了整个房子。 有那么一刻,内尔不知所措,还以为哪里来的醉汉闯进了屋子,在楼下的屋里“咚 咚”地砸家具。慢慢地,摔砸的声音小了,稀里哗啦的,像是家具的碎片掉落在地 板上,听起来撕心裂肺,令人心惊胆战。 慢慢清醒了以后,她意识到这一噩梦般的想象是不可能的。她住在宁静的乡下, 周围没有醉汉,也没有仇人。即使有什么疯子顺山爬上她的家,也没有必要硬闯进 来,因为她的房子从不上锁。另外,声音也不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她在床上坐起身,屏住了呼吸,但除了习以为常的声音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就是她称为寂静的声音。雨停了,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在一片寂静 中听来格外清晰。她竭力回忆是什么惊扰了她的睡眠,是碎裂的声音,掉落的声音, 滑动的声音,下沉的声音,这东西很庞大,很近。 她想起了带围墙的老园子。园子里的树肯定不会有事的,它们都雄健茁壮。最 近接连不断的大雨使地面注满了水,但也不会马上影响到它们。昨天下午她去看的 时候,这些树都还好端端的,就算夜里的风刮得再猛,也还有墙护着它们,何况她 能肯定昨晚的风没有那么厉害。 但一想到南墙,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令她心神不宁。肯定是 南面那堵墙,她一直认为很牢固,不需要修。要么就是西墙,因为西墙是整个重砌 的。这堵墙一直都很结实,但万一修墙时用了劣质水泥,过去几天的风雨就能把它 毁于一旦…… 她知道在这午夜时分是没法可想的,但如果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无法 入睡。她拧亮床头灯,起身在墙角扶手椅的一堆东西里翻找,最后找着几幅绑腿、 袜子、厚运动衫,很快就利利索索地装备停当了。 楼下的房子静静地矗立着,纹丝不动。绿色橡胶雨鞋在防雨门廊里一直静候着 她。她穿上雨鞋,披上齐膝的巴伯衫雨衣,从两个手电筒里挑了最大的一个,先试 试管不管用,然后出了没上锁的后门。 没想到外面的空气干燥而温暖,使她觉得像是夏初。菜园角落里薄荷、牛至、 百里香散发出柔和的乡村气息,她一路贪婪地嗅着,穿过草坪,走进牧场,黑暗之 中迷失了路径,踩倒了脚下高高的牧草。她蓦然想起,年轻时曾经和两个女孩偷偷 溜出宿舍,到镇上和男孩暗地约会。那是无可厚非、正大光明的约会,至少她觉得 是这样。她从来没有和别的女孩交换过看法,但她猜,她们最多也就是和男朋友亲 一亲,搂一搂。她那年才十三岁,在她眼中,“性”就是沉重的喘息、眩晕疲惫的 感觉,性感影星猛烈刺激的动作多多少少有点吓人。或者——对于未婚少女来说— —“性” 就意味着危险,最终会带来耻辱、疾病甚至死亡。但吻就不一样了,只有两情 相悦才会亲吻。任何练习亲吻、为真正的爱情做准备的机会都太珍贵了,绝不能轻 易错过。她还记得那些人工制作的爱情场面充满了肉欲,却没有丝毫感情的润色, 也记得男朋友身上香烟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记得他舌尖留在她嘴里的感觉。要是 他嘴里有了啤酒味,她觉着难闻,当晚就不会再让他吻她了。他总是顺从她的禁令, 剩下的一个小时左右就只是搂搂抱抱的,摸摸她的头发,碰碰她的后背和双臂,后 来就第一次捏了她的乳房。那是多么甜蜜的夜晚啊! 究竟是什么使她突然想起这些 来? 她突然停下来,注视着眼前沉沉的黑夜,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什么时候的 事……她自成人以后就再没想过,现在连那男孩的名字也记不得了。 她竭力回到现实中来,举起沉重的手电筒。园子的门就在眼前,从深色砖墙的 外面看不到任何被雨冲坏的痕迹。她拔下门闩,推开园门,迎面扑来一阵苹果和泥 土混合的芳香。一进隐蔽的园子,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她就知道园子没事。 但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惊醒了她。于是她出了园子,借着手电筒的强光,沿墙细 细查看一番,想找找有没有裂缝。一切安好。园子里的树也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 没有损伤,没有断裂,也没有晚熟的苹果掉在地上。 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果树,果子8 月份或9 月初就成熟了,现在已经摘光。 剩下的果树仲秋或晚秋才能成熟,现在大雨这样持续不断,肯定会影响果子的 口感。 关于苹果的所有知识她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只有最后这五年是一边免费学园艺, 一边自己摸索,一心要在苹果园栽培一片苹果树。 这念头纯粹是心血来潮,但对于像她这样严肃对待生活的人,“心血来潮”这 个字眼分量还是太轻,应该说是她自己布置给自己的苦役、负担。她不工作一样能 生活,所以她需要给自己找事做,来打发空闲时间。 她一直想买下一所旧房子,把它修整好,苹果园正合了她的心意。园子建筑完 整,但很多地方亟需小修,整个庄园也得重新布局。从房子内部装饰来看,自1950 年代以后这所房子就没有大动过。除了请人安装中央取暖设备,内尔打算剩下的活 儿由自己亲自动手,她觉得这比雇人干活、自己在一旁监督要好得多。她就想每晚 带着劳动的疲惫入睡,而且她很能干那种重复性的体力活,比如填沙子、刮漆皮和 上油漆。 本来,房子现在应该已经完工,可以供人观赏了,内尔也应该另找活干了。但 修园子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也改变了她本人。 刚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园子。房子后面只有一大片空地, 杂草丛生。过去有一段时间种过蔬菜、玫瑰、草坪,还堆过假山,搭建过温室,如 今已经废弃很久了。这所房子因苹果园得名,苹果种在低处的谷地上,1960年代这 片地卖出去以后,就不种苹果树了。当时从房地产经纪处来了个年轻快活的小伙子, 对着房后开阔的林子和土地指指点点,划定了这一片地产的疆界。她注意到一座废 弃的建筑,离这一片地产仅有几百码。 “这是什么? ” “这个啊,跟这房子一块儿卖的,是个带围墙的旧园子。” “我能看看吗? ” “没什么可看的,过去三十来年都没人动过了。”话是这样说,这个小伙子对 所有可能的买主都热心帮忙,所以就满足了内尔的好奇心,带着她走过了一片曲里 拐弯的沼地,来到一扇堆着荆棘的门前。小伙子使劲地搔了搔头发。 “野生黑莓。”他嘟哝着,最后终于推开了年深日久、残朽不堪的木门,里面 露出一条路,但立即又被讨厌的灌木丛不偏不倚地堵住了,“它们要是扎下根,就 不是一般人能挖掉的了。” “我需要一位骑着白马、挥舞宝剑的王子,”她说,心里想的是《睡美人》里 被荆棘环绕的城堡。可她吃惊地发现小伙子红了脸,看到小伙子这样自作多情,她 有点生气地转过身,眺望低处路边的小山,“没关系,”她说,“反正我又不是专 门的园林工人。” 的确如此,她除了在学校种过一块水堇,再没侍弄过别的花草。都是山姆突发 奇想,想退休后专门养花弄草,她并没有这个想法。她很小的时候就爱看《秘密花 园》,所以看到苹果园有个带围墙的园子,不觉心里一动,索性跟着山姆专事园艺 了。后来她不仅住进了庄园,还把它买了下来,负责经管整个庄园,修整园子也就 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了。 她刚搬进庄园时天气很好,就一直在户外干活,等清理掉最茂密的野草和最杂 乱的石头,她就自然而然地考虑在这些地方种点什么。整个院子,修个花圃还是种 块草皮? 当然房子的背景是很关键的,但房子长久没人住,不收拾肯定是不行的。 她订了一批园林设计的书,制定了具体方案,翻遍了所有的园艺目录,还特意去了 一趟苏格兰中部,专门在大型园林中心搜索,在“自己动手”商店里查找,看有没 有什么可供参考。 在斯特灵她和一个很有经验的苗圃主人详细谈过,在苏格兰西南部海面以上的 小山上,适合种什么植物。出乎意料,她自己充分信任对方,不知不觉就畅所欲言 :“那儿也有个带墙的园子,所以海风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说的到底是哪里啊? ” “阿普尔顿。”对方不解的神情并没让她感到意外。苏格兰以外的人很少听说 过阿普尔顿,就是苏格兰人,如果不住在阿普尔顿附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总以 为阿普尔顿就是阿普克罗斯,可实际上阿普克罗斯还在阿普尔顿北边。 出人意料的是,他知道阿普尔顿,所以十分惊讶,眉毛向上一挑,几乎挨到发 际:“带墙的园子? 不会是苹果园吧? ” “你怎么知道的? ” “我父亲是阿普尔顿人。他十八岁那年离开了那里,但一直念念不忘老家,每 年都送我们几个孩子到在阿普尔顿的爷爷奶奶那里过暑假。我们高兴极了,几乎走 遍了阿普尔顿的所有地方。我还记得那所园子,过去肯定收拾得相当讲究,相当漂 亮,不过我们看到的时候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 “70年代。有两个老太太住在那里。应该说,只是我觉得她们老了。 我猜她们吃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自己种的。我还从她们园子里偷过果子,有好多 果子我见都没见过。无花果,杏子……我两样都摘到了,就是都没有水分了。那时 我从来不知道无花果和杏子可以摘下来吃新鲜的。不过那里不种苹果树。我一直不 明白,园子明明叫苹果园嘛,那里却连一棵苹果树都没有。” 她跟他解释说,专门卖苹果的苹果园还在离园子很远的地方呢,而且在那以前 很早园子就转卖了。没等说完,她就看出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打住了话题。 “只要你愿意,你当然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他说,“我知道阿普尔顿雨 水很多,但山上那块园子阳光很足。你是不是只打算把园子收拾给人看呢? ” “不,我想在里面种点我爱吃的东西。”她绝口不提要拔掉破墙里面的野草该 有多难,也没有说她最早并不打算开垦这块园子。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知道她无法 拒绝这个机会,来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园地。 接下来他们谈到园子里具体应该种点什么,植物的颜色、形状、高矮和气味该 如何搭配,怎样才能确保花不会同时开放,树不会同时结果,而是间错开来,永远 让人赏心悦目。还谈到球茎植物、常绿植物、草本植物的花圃边饰如何选择,美化 环境的植物和食用植物如何分配,园子中间是铺成甬道,轧上砾石还是植上草皮, 中心要不要建个凉亭,方便人随时坐下休息,还是做成假山……听得她最后几乎完 全着了迷。 “听我说,你先别说这么多,这些听着什么都好,但我一切都要自己动手,实 际上我买下这所房子装修以前我从来没有于过园艺。我要么就让园子先这么荒着, 要不就只能从简单一点的干起。” 他半天没吱声,后来说:“最简单的就是先种个苹果园,苹果是所有果树中最 好种的,而且阿普尔顿一直都种苹果。苹果的品种可多呢,两三年的功夫你就可以 收自己种的苹果了。最好是11月种,这样你可以有四个月时间准备一下。” 现在静静地站在黑夜的气息中,听着果树轻轻地吱呀作响,内尔体验到了从未 有过的幸福感。这些苹果树就像是她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从来没有对人这样说过, 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关心它们,照料它们,但和自己对它们的投入相比, 它们对她并不怎么依恋。事情原该如此。它们是她生活的中心,使她有理由一大早 ——有时还要深更半夜——起身。她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惊醒了她的梦——是 突然的爆炸吗,还是汽车撞伤了下面的公路? 但她已经亲自看过,她的领地里一切 安好。她松了口气,回屋睡觉去了。 早晨起来,内尔很快冲了个澡,简单地吃了两口饭,就急急忙忙开车去市里了, 压根顾不上想昨晚是什么惊了她的梦。超市外面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辆,和往常 不同的是,货架中间的通道上也没有闲置的购物篮,不过这在星期天早晨是司空见 惯的事。走过自动门的时候,她看到人们把成筒的肥皂、成盒的即食咖啡和成卷的 餐巾纸扔进购物篮,好像是为围城做准备似的。她还听到人流挤过通道时一阵歇斯 底里的嘈杂声,比平常的声音高出很多,她这才猜想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大惑不解,莫名其妙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第一排货架。 平常这里都摆着很多蔬菜和水果,专供促销用,但现在空空如也,看不到一袋 土豆,也看不到一个橘子。 内尔又走到面包房那边,那里的货架平时摆满了新鲜烘烤的面包卷、糕点和各 样特色面包,现在也一样被洗劫一空。包装好的成品面包货架上只有一块全麦面包 和一盒比塔饼。她留意到一个店员系着白色围兜,站在面点房后面,两只交叉的胳 膊紧紧护住丰满的前胸,她满脸通红,年轻的圆圆的脸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内尔 直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回事? ” “你没听说吗? ” “听说什么? ” “昨天地震了。” 内尔摇摇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哪里地震了? ” “就是这里! 海底下,实际上就在海岸边。你昨晚没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地震发生以前,我的狗使劲儿叫,把我吵醒了。” “商店还好端端的。”内尔反驳说,她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怀疑。 年轻的女店员吃惊地转动着眼睛说:“地震只是引起了滑坡,不是吗? 还堵住 了路,就是低处那条窄窄的路,他们都叫美景路。我们今天早晨第一批货4 点钟到 的,但今天再也没了。司机过不了那座石堆,没人过得来。所以10点钟那批货送不 到了,谁也不知道路要堵多长时间。” 一位妇女急急忙忙推着一辆堆得满满的购物车进了通道。她经过内尔身边时, 警觉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内尔会抗议似的,然后从内尔身边冲过,顺手抓 过货架上那一块全麦面包,慌慌张张地走掉了。 “什么事一有点风声,人就全乱了方寸。”女店员既高兴,又惊奇,“我们五 分钟之内就卖完了新鲜牛奶,紧接着什么都开始有人买。到中午估计就剩不下什么 了,肯定得早点关门。” 内尔什么都没买就走了,其实货架上有几样东西她确实需要,她是为了回避大 超市里的空前绝后的抢购风。她不知道小商店里是不是能好一点,在内尔看来,大 型商场助长了人性中最物质的一面。不过即使她两手空空地回到家,她自己园子里 种的蔬菜和冰箱里的存食也够她吃一星期了。 阿普尔顿街道和平常一样,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荣气象,几乎达到了 整个夏季旅游旺季的最高峰。难得这天阳光灿烂,天气晴暖,街上行人都是一副度 假的派头。平时她都很有把握在老超市找到停车位——周一次的街市取消了以后, 老超市已经全部改建成停车场,但今天老超市的车子全都并行停放,已经开不进去 了。好不容易在图书馆附近的小巷里找到一个地方停车,她决定索性先到图书馆去 看看,就从车后座上拎出了沉甸甸的书包。 跟超市里一样,图书馆星期天上午也是一片繁忙景象,大部分读者都是老年人 或者由父母陪同的孩子。刚走进凉爽宽敞的大厅,就听见有人聊天,声音比普通见 面的例行寒暄要高出几分贝,但没有商店里那种狂热和浮躁的气氛。这里不是那么 人心惶惶,不过有了新鲜话题可聊,人们兴奋不已。 新来的图书馆员——像她一样通身美国派头——就在借阅台后。她立即认出了 内尔,冲着她笑了笑,温和而友善,这反而使内尔不安起来,因为好多年没有人这 样实诚地对待她了。镇上认识她的人也和她讲话,但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出现对 别人有什么意义,现在受到这样的礼遇自然十分感念。 “怀斯特太太! 我已经准备好您要的复印件了。” “谢谢! ”她回答说,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复印要交五十便士,您还得在这表格上签字,怀斯特太太。” “叫我内尔好了。你能找开一英镑吗? 嗯……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凯瑟琳,凯瑟琳·莫拉瑞。” “名字签在哪儿呢,凯瑟琳? ” “就在这里。这些书是准备还的吗? ” “对。” 翻开一摞书最上面的一本,图书馆员赞许地说:“啊,原来是大仲马俱乐部的 书。你喜欢这本书吗? ” “很喜欢。你们还有他别的书吗? ” “有,他书写得不错。不过你在普通小说架上找不到他的书。应该有一本大号 字印刷的《航海地图》复印本,要是书已经及时登记了的话,紧靠门的平装书架上 应该有《佛兰德斯陪审团》,至少还有另外一本书。” “谢谢,我这就去找。” 一大堆书中最后一本是《维莱特》:“哎呀,这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我也喜欢。我有过一本复印本,但路上不知丢到哪儿了。” “你从哪里来? ” “哎……”凯瑟琳挥了挥手,表示这些不值一提,一点没有意识到话题突然转 变,也没有觉得不合适,“我在很多地方呆过,老家在马萨诸塞。”她慢慢地离开 借阅台,期待着内尔问更多私人问题。 “你喜欢传记作品吗? ” “喜欢。”内尔简单地回答。 “我们馆有一本很好的传记,是夏洛蒂·勃朗特的。” “是林德·戈登写的吗? ” “对。你看过他写的佛吉尼亚·沃尔夫的传记吗? ”内尔点点头,和凯瑟琳对 视一眼,那是爱书人心照不宣的目光。凯瑟琳压低了声音说:“她最近写了一本叫 《玛丽·沃尔斯考夫特》的书,好极了。刚才有人借出去了,你要是想借,他还上 后我可以给你留着。” “谢谢,”内尔笑了笑,还不能肯定,“唔……我现在最好找点东西看。” 她们就这么快速随意地交流了一下,据她所知,图书馆员每天都和读者这样交 流好几次,但对她而言,这样的交流少而又少,充满诱惑。内尔找好了书,放在借 阅台上等着盖戳的时候,这位图书馆员又情不自禁地发表了一番评论,最后两人谈 起保罗·奥斯特、艾丽丝·霍夫曼和拉塞尔·霍班的作品,比较他们孰优孰劣。 “我们文学品位很接近,”凯瑟琳很兴奋,亲切漂亮的脸蛋光彩照人,“听起 来你读了不少书,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 内尔耸了耸肩膀:“下雨或天黑以后在园子里干不了活,我就得有点事做。可 又不太爱看电视。” “我一直在考虑成立一个读书小组,现在这种小组很流行,奇怪的是阿普尔顿 镇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参加,”图书馆员隔着借阅台探过身来,热切地注视着内尔, “你有没有兴趣? ” “没兴趣! ”这句话说得铁板钉钉,不留丝毫余地,“我不喜欢俱乐部什么的, 我不属于那类人。”图书馆员满脸的期待顿时化为泡影,内尔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踹 开了一条摇尾巴的狗。 “不好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这个想法很好,只是我不太合群。我跟什么人 在一块都不太融洽。我这样解释您应该明白了吧? ”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耸耸肩, 想竭力补救刚才的唐突,“我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过,都不知道怎么跟人讲话了, 所以说话容易得罪人,其实我并不愿意那样。” “你并没有得罪我啊! 至于你会不会和别人讲话,我觉得正是因为你刚才和我 谈的那一番话,才使我觉得你应该成为这个小组最优秀的一员。” 内尔想转身离开,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但却做不出来。她每进镇子里散心时都 要捎几本书回去,但阿普尔顿是没什么书好买的,她还得需要图书馆。何况,她从 来都不愿拂逆别人的意愿。她正在那里纳闷,不知道该不该参加读书小组,又有人 拿着一大包书过来盖戳。她只好让开,但图书馆员让助理馆员招呼他们,刨根问底 地问内尔:“你愿不愿考虑一下? ” “我更愿意和人私下里聊天。”内尔一边说着话,一边琢磨着,能不能先答应 下来,好暂时脱身。至于以后不能参加她总能给自己找到理由。 “实际上我也一样,”凯瑟琳又笑了笑,像刚才一样温和,让内尔心里更加不 安,“你想不想有时间出来吃顿午饭? 我们1 点到2 点之间午饭休息。今天行不行 ?” 她看着金色的阳光从凯瑟琳身后的窗户直泄进来:“今天不行,这么好的天气 可不行。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今天好容易碰上好天气,我必须早早回园子去。” “也是。那么下次怎么样? 下雨的时候吧? 我每天上班时间都在这里,很固定, 除了周末。” “其实我不怎么看重午饭,一顿午饭把一天的计划都打乱了。” 这应该是最终答复了,正常情况下,两次直截了当的拒绝足以使任何人不再抱 有希望。她没道歉,甚至没有给凯瑟琳再一次机会,凯瑟琳只能放弃,多多少少有 点挫败感,实际上她也希望如此。 所以内尔不明白她为什么神差鬼使地向凯瑟琳发出邀请:“干吗不来我苹果园 里吃饭呢? 明天晚上好不好? ”她话说得稀松平常,看不出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实际上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邀请别人到她那里去。 凯瑟琳满脸喜色:“我当然愿意! 什么时候? ” “6 点好吗? 不会很讲究,也就是几样蔬菜。” “我觉着这样就好。” 她们相互注视了片刻,腼腆地笑着。内尔被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弄得晕晕乎乎, 既紧张,又兴奋。她突然发觉很多人都挤在身后,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排起了一小 队,有母亲,有孩子,还有退休的老人,都费力地抱着成摞的书,等着她让开地方。 “我来把这搬过去,”凯瑟琳转过身去给忙得不可开交的助理馆员帮忙,最后 还热情地看了内尔一眼,“星期天见。” 内尔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图书馆,希望自己不会为一时冲动而后悔。 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一旦提出建议以后如果不想和某人继续交往,就很难回避 对方。她突然想起来,山姆自认为内尔是“害羞”,才不愿跟人来往,而外人都认 为她是在刻意保持一种超然态度。显然外人的看法更正确,但山姆从来都不能理解。 他一直都认为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就是认识朋友,并和朋友保持友谊。内尔把装 书的袋子放进车里,拿出购物袋,顺着商店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深切地感念丈夫的 支持和鼓励带给她的温馨,就好像是突然深切地思念起远方的人一样。好多年了, 这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