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埃希丽睡得很沉,什么地震、滑坡、日出、外面的吵闹声和门口杂沓的脚步声, 一概浑然不觉。直到后来有人戳她的肩膀,她才懵懵懂懂地醒来,同时听到柔和的 声音在奶声奶气地叫她:“该起床了,起床了,埃希丽表姐。” 她翻转过来,眨巴着眼睛,睡意全消。眼前是一个小女孩,棕色的头发梳成长 长的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埃希丽慢慢咧开嘴笑了:“早上好,杰德,” 埃希丽说,能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在问,“几点了? ” “10点了。” “上午10点? ” “当然是上午10点! 你没看见太阳吗? ” 埃希丽看了看。窗帘还没有拉开,但细碎的阳光已经洒落在天花板粗糙的白灰 泥上。她坐起身来,边打着呵欠,边长长地伸着懒腰:“嗯,我在度假,要是在家 我能睡到中午呢。” “可今天的天气多好啊! 一天里最好的时候睡觉是有罪的,我奶奶说的。我奶 奶以前就住这儿。”杰德亲昵地说,背靠床站着。 “这里是……”她忽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这是个两间房的小村舍,就 在杰德家住的房子后面,她可以像在家一样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不知道你奶奶在这里住过,我还以为你们把这房子租出去了呢。” “你说得不错,奶奶死后,不,奶奶去世以后,”杰德纠正一下自己的说法, “现在这房子专门供度假用,我奶奶去年去世的。” 听到这句话,埃希丽眼前浮现了一个老太太,穿着长长的睡袍,像天使一样在 村舍上方飞翔。“我奶奶也是。” 杰德拧起了眉头:“我们是一个奶奶吗? ” “不,我祖母是……”她顿了顿,才想起话该怎么说,“我觉得你奶奶应该是 她的嫂嫂。”这时她一一记起了昨晚点点滴滴的情景——冒雨到达阿普尔顿,沃尔 克一家热情洋溢地欢迎她,当晚全家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只是当时旅途的疲 惫感一阵阵袭来,一切都显得虚幻而茫远。 后来邵娜打着伞,穿过房子后面的小路,领着她到了这间小村舍。格兰姆在后 面帮她提着行李,“我这些孩子都起得很早,”他解释说,“在这里你能休息得好 一点。” 邵娜告诉她东西都放在哪儿,怎么用淋浴,怎么开电热水器,还告诉她厨房总 有几样常吃的食物,“不过你要是愿意,早晨过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吧。你需要 什么东西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后门一般不关。” 想起这句话,埃希丽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明明 把门锁了。” “我知道奶奶在哪里藏着一把备用钥匙,还在老地方放着。” “你不应该进别人的房问。” 杰德满不在乎,“这是我家的房子呀。这是沃尔克家的房子,我就是沃尔克家 的人。” “这我知道,但如果有人住在这里——比如你父母把房子租出去以后,你不会 再去那里了,对不对? ” 她摇摇头。 “天哎! ” “但你就是我们家人啊。” 埃希丽笑了,她喜欢被人当做自己人,也很高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融入了这个 友好的苏格兰家庭。不过被当做自己人也有一些弊端。她说:“就是每个家庭成员 也需要有自己的秘密呀。” 杰德不解地瞪着眼睛。埃希丽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把钥匙给我吧。” 杰德不满地噘起了小嘴。 “不然我就告你妈妈,那时你可以把钥匙给她。” 杰德叹了口气,将一把生锈的小钥匙递给了埃希丽。 “谢谢。” “你到底还起不起床呀? 我老早就吃过早饭了,不过妈妈在烤箱里留着面包卷, 还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去告诉你妈妈我谢谢她,几分钟后就过去。” “我等你。” “不,我不想让你等我。我想一个人穿衣服。记着我跟你说过的个人隐私的话。 快跑,马上。”她说话尽量友好而坚决,不容置辩,看来这一招是管用了。 杰德重重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离开了床,走的时候低着头,垂着肩,就像卡通 片上遭人拒绝后垂头丧气的家伙们。听到外门关上以后,埃希丽才起床,冲了个澡, 穿好衣服,还化了一层淡妆。她哪儿都找不到烘发器,只能等头发自然风干。自己 的烘发器没有带来,因为她听说在英国还得用变压器,才能适应这边的电流,实在 不想这么麻烦。现在头发卷卷的,她又有点后悔,不过邵娜可能会借给她用。 她走出屋子,外面阳光明媚,一时明晃晃地有些刺眼。等这种感觉消失以后, 她才看清眼前的景色,顿时l 京讶得喘不上气来。 她到阿普尔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能感觉到车在顺着山坡向上开,但没想到 她表妹家的房子——普普通通的平房——有这样美不胜收的景致。她望着远处海港 柔和曼妙的曲线,闪烁不定的宝蓝色海水,还有停泊在港口的奇特的小渔船和帆船。 远处的小山突兀的弧线和大海划定了阿普尔顿的天然地界。埃希丽隹惯了无计划扩 展的大都市,像休斯敦、达拉斯、洛杉矶等等,现在看这小镇简直就像洋娃娃的住 处,和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简直令她神魂颠倒。 空气清冽、凉爽,掺杂着海水的盐味,还有像煤一样的化学物质的味道。她深 深吸了口气,然后顺着小路走到大房子的后门。她一敲门,立即传来一阵激动的狗 吠声,同时好几个人喝住了狗,请她进屋。 前一天晚上一起吃饭的两个男孩不在,所以厨房稍显空落。一条叫天珥的猎犬 冲上前来欢迎她,摇着尾巴不停地嗅来嗅去,然后回到她放在炉边的篮子跟前。 “早晨好,”邵娜说,“我希望你睡了个好觉。” 。 “睡得不错,谢谢。”她低声回答,对于沃尔克一家人的热情好客感到有些意 外,也有些不习惯,因为她见到他们时间不长。当她的眼睛落在邵娜身上时,她立 即认出她来。邵娜不光是脸型和眼睛与菲米尔年轻时毫无二致,左嘴角边上若隐若 现的酒窝还让埃希丽想起了父亲。 “喝咖啡还是喝茶? ” “什么都不喝,谢谢。” “要不喝点牛奶,还是果汁? 家里有橘子和苹果。” “橘汁就很好,谢谢。” “我去拿。”杰德说,她一直坐在爸爸膝头,这时急忙站了起来。埃希丽注意 到格兰姆穿着邮递员制服,连帽子都戴得好好的。 . “你已送过信了? ” “没什么可送的,”他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我正在给女儿们讲新闻呢。 你来了才停下来。阿普尔顿的公路被堵住了。” 埃希丽仿佛看到一只巨大的手,拿着一把锋利的砍刀,砍断了一根细细的苹果 枝,枝上还结着苹果。“这是什么意思? ” “昨晚地震了。” “你晚上有没有感觉到? ”邵娜问,“天珥肯定感觉到了,她上床来跟我们一 块儿睡呢。” “不是大地震,只是海底震动,但因为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所以引起了滑坡, 很严重的滑坡。现在路已经堵死了。” 她想起走在路上看到的最后一个发夹形海湾,还想起了中间带裂缝的高耸、嶙 峋的礁石,海水从缝隙里喷涌而出的情形,“但可能还有别的……” “再没别的路了,进出镇子只有这一条路,再有的话就是海路了,我猜北欧海 盗就是这么叫海的。过去到这里来主要是从海上走,我想以后我们又得从海上走了。” “清理路面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邵娜说。 “不。你可能还没看到。有一块房子一样大的圆石头堵住了路。石头下面的路 被压成了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愿想。要修路又费时又费力,光是搬掉石头还要用重型 机械搬好几周呢。那个地方在山坡上,海湾又急,不适合动工。用炸药结果更糟, 会引起更严重的滑坡。”他说到这里摇摇头,“我猜至少要两三个月没法从公路走, 得想别的办法。这些办法会通过空邮信件寄来,星期一或最迟星期二到。” “你是说有机场? ” 他咧嘴一笑:“有个老停机坪,只有打仗的时候用。停机坪里有一块清空的跑 道,专供小型私人飞机使用。精明人可能会在这里和陆地之间开定期航班。下一站, 阿普尔顿国际机场! ” “接着做你的梦吧,”邵娜说,“外边的人才不关心呢。就是公路开通的时候 他们也不见得愿意到这儿来。这里能坐得起飞机的人也就十来个,开通了航班也没 什么利润。” “你真运气! 昨天乘巴士赶过来了,埃希丽。”杰德说着,把满满一小杯橘子 汁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还运气呢! ”邵娜扬起眉毛说,“不知道她要是走不了,她会不会还认为自 己运气好。” “我刚来,还不想走。”她试探性地啜了一口果汁,味道很刺鼻,和她留在舌 尖上的牙膏昧大不一样。 “我们都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你早餐吃点什么? 有鸡蛋、火腿、腊肠……” “还有炸番茄、炸蘑菇、烤豆角。”杰德插嘴说。 一想起满满一盘子熟食人就胃口倒尽,实在莫名其妙,她总要过一会才能恢复 胃口:“不用,谢谢。”她还没说完,邵娜的神情使她想起来,她母亲一直都认为 早饭是不可不吃的,于是换了个说法:“我吃不了太多,可能是因为我身体还没有 完全适应时差吧。有一片烤面包就行,是不是还有新鲜面包? ” 邵娜猛醒过来,喘着气忙跑到烤箱边:“我差点忘了! 哎呀! 还没烤焦! 刚才 格兰姆一进来,我就忘了我已经把面包卷放进去了。亲爱的杰德,帮忙拿点黄油和 果酱好吗? ” 格兰姆想加一顿上午点心,就把茶壶坐在炉子上:“你真的不想来一杯吗,埃 希丽? 有咖啡、茶,还有邵娜爱喝的保健饮料。” “不用,谢谢。”她坐在桌边把酥脆的面包卷掰成小块,涂上黄油,一边津津 有味地嚼着,一边听着自己咀嚼的声音。杰德拿着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卷出去了。 “要是真的几个月才能清好路面,这个镇就完了。”邵娜说。 “我们会想办法的。说不定还对我们有利呢。”格兰姆说。和格兰姆在一起待 了没几个小时,埃希丽就知道他是个乐天派,能够从不幸中看到一线希望。“我们 已经有了航空救护,以防万一。如果每天有航空邮件,就可能有几个愿意坐飞机的 旅客。但是乘船过海是肯定的,运货运人都用得着。实际上渡船可以让阿普尔顿好 端端地回到导游图上去。” 邵娜叹了口气:“这真是雪上加霜。”她转过身向埃希丽解释说,“这个镇子 是一年不如一年,几十年都这样,真的。现在没了公路,等于跟外界断了联系。没 有游客来,像现在这样零零星星的,镇子的经济实际上已经停顿了,”说完转过头 看着自己的丈夫,“就算有渡船,镇议会认为不值得花钱修路又怎么办? 谁敢保证 ?镇上要五年时间集资修路怎么办?路修得又安全又现代又有什么用? 五年以后阿普 尔顿早成了鬼镇了。” 很明显,夫妻俩的争执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来,埃希丽听 得出来,夫妻俩对他们共同的美好家园看法不尽一致。格兰姆认为阿普尔顿的好处 就在于独处一隅、远离喧嚣,历来对外面花花绿绿的现代化世界的无动于衷——正 是这一点吸引他离开了大城市,来到这小镇当了邮递员,成了家,有了孩子,还热 衷于研究地方志。而邵娜从小在阿普尔顿长大,亲眼目睹了无数个小计划、小生意 红红火火地开张,又惨惨淡淡地关门。她许多朋友先后离开了阿普尔顿去别的地方 找工作,碰运气。阿普尔顿小巧玲珑,气质典雅,与世隔绝,这在很多人眼里可能 正是小镇的魅力所在,但在邵娜看来,却预示了阿普尔顿注定覆亡的命运。 埃希丽虽不爱学商贸,但还是不自觉地像以前商贸专业的学生那样,替阿普尔 顿的地方经济盘算起来。她记得一次课上学过,地方经济的弊端之一就是对旅游业 的过分依赖,所以很想知道那个充满激情的老师对阿普尔顿的前景作何预测。 她问了几个问题。邵娜和丈夫话不投机,正想找个机会打破僵局,所以很乐意 回答埃希丽的问题。 “这个镇子很多地方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就像利哥顿一样,”格兰姆说,“时间是静止的。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 抱怨的,姑娘? 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可你也知道,阿普尔顿并不是平安无事呀,”邵娜打断了他,“正常的生命 会变化,会发展。可这个镇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变旧、老化,规模一年比一年小,镇 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个镇上。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镇子 上还有两家电影院,三家面点房,四家美发厅,五家鲜肉店呢。” “很多爱吃肉的人都离开了镇子。” 她继续说自己的,像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知道人们的购物习惯已经变了。现 在人们都有特大冰箱,每月出远门购物一次,每次都能低价买到所有想买的东西, 这样就不用天天在镇上那几家商店前等着,看有什么东西可买。问题是可买的东西 一直在减少。别的镇都能过得去,都和阿普.尔顿不一样。它太美了,谁到了这里 来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这个地方。” “要么就会爱上阿普尔顿的女儿们。”格兰姆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挪了挪,靠 近妻子,伸出胳膊拥住了邵娜。 邵娜头枕在格兰姆肩膀上靠了靠,然后才继续说:“可能只是因为镇子上缺少 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这个人要真心实意地热爱阿普尔顿,明白阿普尔顿能够建设 成什么样子,然后着手实现这个设想。我们只需要这么个人。” “给理查德·布兰森打个电话,”格兰姆绘声绘色地说,“比尔·盖茨会向阿 普尔顿镇议会厅作报告。我们给贵镇提供一项建议……” 他们全家请她中午一块吃饭。格兰姆还主动提出带她到附近转转,看看周围景 致,包括滑坡。 “哎呀,格兰姆,她可不想看那些泥浆和礁石。” “任何人都想看。男孩们骑着自行车出去,你猜猜他们去哪儿了? ” “我不想占用你时间。”埃希丽说,“你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做,要不换个时候 再去……不过现在我倒是想出去转转。” “随便转转能更好地了解这个镇,”邵娜也同意,“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千 万别客气。小客房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你要是需要人陪,或者想吃点东西,就过这 边来。” 几分钟以后,她出了屋子,呼吸着异国他乡新鲜、明净的空气,顺着平缓的山 坡走上一条街道。右边一带是海滨,在阳光照耀之下美不胜收,但她更想看看镇子, 就向左边走去。 昨天进镇子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大雨如注,几乎把镇子全遮住了,只能隐 约看得见一个荒凉破败的海滨小镇,在粗砺贫瘠的山湾里沉睡。晴朗的日子里,小 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像眼下,多石的小山仍然环抱着小镇,显得热情而温馨。街 道也熙熙攘攘,镇上的人都穿着轻便艳丽的衣服,在街上散步、购物,或三五成群 地聚在街道拐角处谈天说地。虽然不时有人抱怨滑坡影响到原定计划,镇上整体气 氛还是欢快明朗的,甚至带点节庆的喜气。 邵娜描述中的阿普尔顿镇前景相当暗淡,但就埃希丽亲眼所见,镇上的小生意 还是很多,而且都干得挺红火。只是没有哪家店面看上去像是连锁分店,好像所有 商店都是独自经营的。这真像是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她想,就连无孔不入的麦当劳 和星巴克也没有打入这一片领地。触目可见的是一些快餐零售店,什么“斯莱库萨 鱼吧”“边吃边聊”“巴德夹饼” 等等。 按最初的规划,正街本来应该是宽阔、笔直的。但建成以后却窄了很多,原因 是镇上都没有考虑到路标所占的空间,而且认为停车场也是可有可无的,实在令人 费解。正街后边有许多狭窄、弯曲的小道,有些铺了鹅卵石,也就一个巷子宽。这 里她第一次注意到了衰败的迹象:两个空荡荡的小店都用栅栏隔住了门,还封住了 窗户。这两家店面就在“卷发染发”店两边,而“卷发染发”则是一家生意火爆的 美容院。鹅卵石街道对面有一家古玩店,橱窗里的纸板招牌上写着“冬季营业时间 必须事先约定”。 就是繁荣兴旺的正街上也有了空地。有一处空地占去很大面积,还立着一块褪 了色的木质招牌,写着“格子呢保养”。宽大的窗户里立着一块“出租或出售”的 牌子。以前的一家珠宝店和一家印度餐馆已经关门了,另外她还看到三家店面,从 招牌上看不出原来是干什么的。 她终于走累了,想找个地方吃午饭。一看到脏兮兮的小夹饼店面,“食物中毒” 几个字就跳进了她脑海,于是埃希丽就循着香味来到斯莱库萨鱼吧。鱼吧里生意很 火,一队客人正从里面出来,经过店面。他们头上是一个蓝白相间的招牌,上面画 着一个快活的卡通鱼正跃出水面。她绕过这群人,透过前窗往里面看,却不见桌子, 只看到一个柜台,后面两个人正忙着干活。一个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了,胳膊上还 刺着花纹。另一个是橄榄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很英俊,眼睫毛长得勾魂摄魄。这 小伙子用一张浅棕色的包装纸包好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炸鱼和厚厚的金黄色炸薯条, 她在外面看着,口水都流了出来。正在这时,小伙子抬起头来,于是两人的目光隔 着窗玻璃相遇了,而且就那么一霎那。她笑了笑,看到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就转过 身,看着两三个青少年出了鱼吧,边走边吃着即食炸鱼和炸薯条。她心想,和朋友 一起出去,在一块面海的草坪上野餐,那可真是赏心乐事。但一个人去……想一想 她都难过得芳心欲碎。 “边吃边聊”里没有空桌子了,她只好朝港口走去。过了码头,就拐上一条宽 阔的林荫道,中间的隔离带里种着碧绿碧绿的棕榈树。她还记得加尔维斯顿的棕榈 树,相比之下,这些树稀稀落落的,无足可观。不过在这么靠北的地方还能存活, 说明这里冬天还是相当温暖的。路对面的街角处的“海景咖啡店”果然名不虚传, 面向海湾留着大大的窗户供人观赏海边景致。 “找个地方坐。”一个女人边说,边往收款机里放进一卷纸。埃希丽向窗边最 靠前的空桌子走去。店里有两三家子,还有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边,一边看报一 边喝咖啡。她细细打量一番,发现这就是她在巴士上见过的那个人。 她感到胸口像被猛击了一下,但还是故作平静地从他身边经过,向自己的桌子 走去。等到坐下身来,她感到脸发烧,知道自己已经满脸绯红。她面向窗子一坐, 就没法看到他了。如果他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她后脑勺,肯定是认不出她来的。他 注意到她经过了吗? 还记得她吗? 在路上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对他有所触动吗? “您要吃点什么? ” 埃希丽一心都放在他身上,根本就没有看过眼前架子上的菜单,而且忽然之间 就决定不看菜单了。菲米尔就从来不看菜单,不管到那儿,她都习惯了直接要她想 吃的菜,而且总能如愿以偿。埃希丽也打算这么干。 就直接要了金枪鱼三明治和节食可乐。 侍者走了以后,她独自注视着窗外海滨散步的人们:年轻美丽的母亲和父亲, 一个女孩抱着个洋娃娃,一个男孩胳膊下夹着个蓝白相间的皮球。一切都非常符合 传统意义上的和谐家庭,就像童话世界里描绘的那样理想而完满。他们停下来看船, 父亲指着什么东西给孩子们看,接着又一起往前走,最后从埃希丽的视线里渐渐消 失了。她没有带书出来,背包里只有画板和铅笔。她掏出了画具,先观察对面弯弯 曲曲的海港和点缀在另一个海岸边的大大小小的房子,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平缓起伏 的小山。那真是温婉可爱的小山。她先描画轮廓,再点染山坡和山谷,添上几所房 子的框架,又勾勒出前面的棕榈树来衬托远景。随后又忙着细部加工,完完全全沉 浸在创作之中,侍者把午饭送上来都浑然不觉。最高的小山顶上有一座传送塔,看 得出是传送电视和无线电信号的,塔有很多附属性、延伸性建筑,几乎可以算得上 是电话天线杆了。她刚开始画小山的形状的时候几乎没有留意到它,现在看到了又 犹豫着要不要把它也画进去,以追求写实,还是略去不画,以保持画面的纯粹,那 个小山峰能体现画面的丰富还是有损于构图的完整,她手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个艺术家。” 耳边男人的声音是如此切近,她不禁手一颤,再一看,哎呀,没有画上塔,却 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铅笔印。 “啊! 可惜了这幅画! 真对不起! ” “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是铅笔画的,没什么关系——我算不上真正的艺术家。” 她合上画板,不想再谈画了,可这个人并不走,她不得不再次抬眼看了看他。这正 是她梦寐以求的时刻,但此时此刻,她头脑一片空白,满腹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 埃希丽的心事不言自明,而她眼见他瞳孔放大,很明显喜欢埃希丽在他面前神 魂颠倒的失态表现。他摸着她身旁的椅子后背问:“你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离她很近,两人的腿相距不到一英寸,她强烈地感 觉到他身体的热量和他呼吸时发出的轻微气息。他盯着桌子,没有看她,于是她任 由自己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他魁伟的体形,放肆地打量着他外桌人的相貔。他鼻子 和下巴的轮廓计她想起了古老的玛雅雕刻,但他的骨架显然更加精致。她猜他肯定 是半个印尼人,或者夏威夷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人。但听不出他说的是哪一地 的方言。 “我昨天见过你。”埃希丽说。 “是吗? 在那里? ” “在路上,我坐在一辆巴士上从你身边经过。” “原来是你! ”他们目光又相遇了,她再一次感到了纯粹的肉欲冲动。 “我记得,我感觉我认识你,我们以前见过。”他一脸困惑,显得更青涩,更 平凡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埃希丽迫不及待地说,“但我们要是真见过面,我肯定 当时能想起来。我这是第一次来苏格兰,”她又回想了一会儿,“我们会不会在加 利福尼亚见过面? 我以前每年都去加州看望我祖父母,去圣地亚哥,也去洛杉矶。 你去过那里吗? ” “去过,我几乎哪儿都走到了。”他说话很暖昧,心不在焉,而且看着桌子, 不去看埃希丽。 “你从哪里来? 我听不出你的口音。你不像美国人,也不像苏格兰人。” “你说得对,我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苏格兰人。” “那你是哪里人? ” 他转过头,冲着她深沉地一笑,勾魂摄魄,令人难以抗拒:“饿得受不了了。 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真相的话……你不准备吃那东西吗? ” 他直盯盯地看着眼前的三明治,埃希丽觉得,这才是真正吸引他的东西。这四 片整整齐齐的三角形吐司面包,这片金枪鱼蛋黄酱比她的一切都更吸引人。她恼羞 成怒,尴尬地干笑了一声:“请随便用,我不想吃。” 他急不可待地拿起一片,三口两口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了接着又拿起 了第二片。她喝着节食可乐,看着他吃,不知道是自己表现得太没头脑,还是他真 的饿到这个地步。等他吃完了整块三明治,他又吃掉了点缀用的黄瓜、水堇和番茄 片,然后叹了口气,那声音听来不是满足,而是隐藏着深深的悲哀。 “你还想吃吗? ”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 “时间不长,我前天晚上吃的饭,但饭后走的路太多。” “你一路走到阿普尔顿的? 从哪里来? 干什么? 不光是为了好玩吧? ” 她尽力试探他。他衣服已经旧了,但并不很脏,也不是很便宜的那种。人也相 当年轻,估计也就二十来岁,看上去身强体壮的。他自称是饿了,但也可能是在耍 心眼。 他没有回答,只是死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发现了一小片水堇,就用拇指蘸着 放进嘴里。 “我倒不介意请你吃顿午饭,”她说,“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钱不够? ” 她转过身看着他刚才坐过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瓷杯和他扔掉的报纸。 “报纸还在,”他说,“明知道买不起,我还是要了一杯咖啡。我分文没有, 我回阿普尔顿镇除了身上的衣服再就一无所有。” 这和她期待的并不完全一样,但没钱花并不是什么罪过。 “想吃什么就要点什么,但要记住,我不是什么富姐,也得量入为出。 好吧? ” “好的。”他充满渴盼地望着她,然后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侍者正盯着他 看。 “你们有什么汤? ”他问。 “鸡肉蔬菜汤。” “听起来不错,就来两份。” “还要什么饮料吗? ” “一杯水就行。饭后来个苹果馅饼。我一直爱吃甜苹果馅饼。”他随即眼巴巴 看着她,埃希丽感到自己的胃在嫉妒,很不舒服。侍者一笑,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 了。埃希丽知道侍者理解了他这副表隋,于是脱口而出:“我肯定她会白送你那杯 咖啡的。” “我还指望她送呢。”他满不在乎地说。她惊讶地注视着他,很明白自己没有 权利和他计较,但埃希丽已经被他迷住,有点身不由己了。她不想显得自己容易接 近,随随便便就和他勾搭在一起,她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对待他。 .“你分文没 有,为什么哪都不去,偏偏要到这里来呢?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对了,你刚才 说你是回阿普尔顿,你家在这里吗? ”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不想把这当做我的家乡,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那你有家人在这里? ” 他摇摇头:“没有。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我祖父把我带大的,有时 雇人看我。祖父去世以后,就没人管我了,所以我尽快离开了这里。” “那又回来干嘛? ” 他耸耸肩,看着窗外她刚刚画过的景致。“我只是觉得该回来了。我在外面的 花花世界流浪了很长时间,到哪里都是匆匆而过,到哪里都是个外乡人。我不明白, 我在哪里都安定不下来,我只要一有点心血来潮就想换个地方。所以干嘛不回这里 来? ” 他们要的汤送上来了,外加一篮面包。埃希丽本打算把碗放一边,不喝汤了, 因为他问都不问她想吃点什么,但汤的香味使得她饥肠辘辘。她搅了搅,轻轻吹着 一勺汤,说:“好,就按你说的,你是个天涯浪子——但我还是不明白,你穷到这 个地步,究竟是什么吸引你回到这儿的? ” “有种说不上来的东西。我不得不回来,我也说不明白。” 她认定他讲的是实话,因为谎话不会这么荒唐。他完全可以信口胡诌,说母亲 生命垂危了,或者现在回来继承一笔没有及时继承的财产,或者钱包被偷了,或者 找工作来这里面试什么的——随便什么谎话都可能让她感觉她是在扶危济困。她想 起邵娜对阿普尔顿那种由衷的热爱,相比之下,自己对休斯敦只有一点不冷不热的 好感。不错,休斯敦是她的家乡,她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如果哪天身无分文 或遇到了挫折,肯定首先想到回休斯敦。但这只是因为她有家人和朋友在那里,她 所有自小认识的亲朋好友都在那里。一旦没了这些人,只要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休斯敦的摩天大楼和松树林、拥挤不堪的高速公路、沐浴在烈日下平坦的海岸平原 等等,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吸引她千里迢迢回那里去。也许阿普尔顿有所不同,一旦 它的小山和海港、鹅卵石街道和精美的老式建筑在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它就有了特殊的魅力。 “但这次不一样,”他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明白她心里的所思所想,又好像是 给自己找个理由,“这次是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该回来了,我 知道我必须回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是说我已经打算最后在这里扎根了。”他 边说边自顾自地笑着。 “那你很走运,赶在滑坡之前回来了。” “走运? ”他重复着她的话,抬起了眉头。 “我意思是说,你愿意留在这里是运气,因为……” “因为现在我已经走不了了? 不过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从那条公路出去。” 埃希丽猜他是在开玩笑,就埋头喝起汤来,也没问他是什么意思。吃过饭后, 侍者端来了两个苹果馅饼。 “嗯,不错。”她尝了一口饼,“新鲜,还有家常饼的味道呢。” “哎,苏格兰可是出家常饼的好地方。”他说,就好像私家做饼的古老传统是 他一手开创的,“阿普尔顿的苹果又是最好的。” “这些苹果是从新西兰运来的,要么就是英格兰。”侍者一边在他们身后擦桌 子,一边说,“但肯定不是本地苹果。” “是吗? 那又为什么呢? ”他转过身盯着她问,“干嘛不用本地苹果? ” 侍者停下来,手插在胯上,脸上浮现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为什么? 我亲爱的, 就是因为除了白峡谷那边的麦当劳果园,别处根本就不产阿普尔顿苹果,而且麦当 劳果园的苹果又都用来酿苹果酒了。我猜他是想扩大产业,但本地人不买。”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就像一条落网的鱼。“不是还有个沃尔果园吗? 并不是 所有的果园的苹果都用来酿酒了。再说,酿酒厂也马上要倒闭了。” “这你倒知道,但你知道这些果园后来怎么样了? ” “怎么样了? ” “全部卖了,挖掉了,种上别的庄稼了,都不景气。以前很多苹果园现在都成 了针叶林。买下了针叶林的农民不用上税,”她说到这儿不解地皱了皱眉,“那些 苹果树在我出生以前就不结果子了。可能是气候变了,我不懂。但看样子现在这里 的苹果长势并不好,只是传说过去长得很好。我邻居家就种了两三棵绿色大苹果, 开始都长得好好的,几年以后苹果就吃不成了,全都是溃疡和褐腐,没办法,只能 烧掉。七八年前他把树全都砍掉,改种无核小水果了。” “没苹果了? ”他说,好像无法置信。埃希丽迷惑不解,不知道侍者说的跟他 有什么关系。 侍者耸耸肩:“我想有些人在自家院子里可能会种苹果的,有人说有个太太买 下了园子,在园墙里头种了些果树。她是个美国人,跟你一样。’’她一边说,一 边冲埃希丽点点头,“你不是加拿大人吧? ” “美国得克萨斯州人。” “得克萨斯! 我儿子去年和他女朋友一起去了那里,那儿有个什么音乐节,奥 斯汀音乐节,是不是? 他喜欢,等不及就走了。” 埃希丽客气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等着和她这位神秘的朋友单独呆一会儿。 侍者知趣地走了,临走时说:“想要什么只管打招呼。” 他又开始埋头吃苹果馅饼,但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了。 “你真是这里长大的? ” 他看上去大惑不解:“当然啦。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镇子变化太大,我 根本没想到。” “要不就是你忘得太多。” “那倒有可能。” 她又开始猜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有可能是二十六岁,要是十五岁离开,那他现 在对镇子的印象应该很模糊了,可能是把记忆中的苹果园和他祖母提到的过去的故 事混在一起了,那时的阿普尔顿还以盛产苹果远近闻名。 “谢谢你请我吃午饭。”他用餐巾纸擦擦嘴,随手一扔,纸巾掉落在空盘子上。 “下次我请客。” 埃希丽到收款机前付账,付完账出来以后看到他还在那里等她:“我们出去散 散步好吗? ” 她本打算请他到她那里,听他这样说就顺从地跟他走了,反正路的尽头就是她 的住处。 他们出了饭馆向右走,紧邻的是维多利亚宾馆,以前镇子还红火的时候就有了, 至少早该粉刷一新了。 “这家快餐店以前是这宾馆的一部分,我觉得应该是给宾馆人员住的地方,要 不就是酒吧。肯定是生意不好的时候卖掉的,”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楼上一扇 窗户,“阿普尔顿有很多宾馆。” “我在这里转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很吃惊,差不多有十家呢,都是小宾馆。” “最大的宾馆还不在镇上,在南港。” “那是个什么地方? ” “阿普尔顿南边。” “哼! ”她笑了笑,轻轻敲着头的一侧,“南港南边。也就是说阿普尔顿附近 还有别的镇子? ” “还算不上镇子,只是个村子,那里除了海岸漂亮以外,再就没什么了。有个 高尔夫球场——至少过去有。公共汽车开通以后,自然应该建个豪华宾馆。宾馆一 直生意很好,直到二战时被一颗打偏的炸弹给炸了。” 他往后退了退,看了看眼前的宾馆,“现在很难想象,但以前旅游旺季的时候, 镇上人家只要有空房就张贴广告,愿意出租房间,提供早饭。特别是阿普尔顿黄金 周,有些人家让孩子睡在院子里,好腾出床让客人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 “就现在,刚过去的9 月。” 他们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家义卖商店,还有一所空房子,落满灰尘的条纹窗 户上贴着“此房出售”的广告。再往前是一所深红色石头砌成的壮观建筑,雍容地 坐落在街道角落,装饰有奶油色柱子和精美的雕刻。 “哦! 那是什么? ” “公共图书馆。”因为情绪激动,他声音很紧张。紧接着他迈开了步子,她不 得不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过十字街口的时候她看出来了,他并不急着进图书馆, 而是想尽快走过这段路。 “等一等——门不是开着吗? 我们能不能进去? ”她步履匆匆地从后面赶上来, 虽然她很想多停留一会,好好欣赏这座出人意料的宏伟建筑。 “现在不行。” 过了十字街口,她回过头。图书馆确实开着门,能看得见人们迈上宽阔的台阶, 走进正门。她的同伴也确实急不可待地要走。“为什么? ”她不解地问,急急忙忙 地跟在后头,“怎么回事? ” “我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他脚步慢了下来,“刚才我很抱歉。不过这里 过去不欢迎我,这是我祖父的地方,不是我这样的人呆的。” “真糟糕! ”她想起了小时候图书馆理员的热情态度,“不过,要是你祖父是 个图书馆员……你说的‘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 “我从来不了解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至少没有父亲在身边。,’埃希丽一 时无话可说,就在低头看脚下的时候,注意到一幅马赛克画斜斜地镶在人行道中间。 画上画着鱼美人,一手拿着梳子,一手举着镜子,“这画怎么会在这里? ” “这里过去是个电影院,”他指着眼前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这附近还应该 有电影院的名字。”他蹲下身子,拨开一大堆苔藓和乱草,露出了里面的字,用红、 蓝、金三种颜色的瓦拼成的字母:Rialto~ ,“这是什么意思? ” “我不知道,这是威尼斯一座桥……过去的电影院都这么叫。第一大街往南走 还有一个,叫‘豪华影院’。” 他们顺着海岸线宽阔的游憩场继续走,靠近陆地的房子离公路很远,盖得越来 越大,也越来越气派,都是清一色的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旧式庄园,大都外形 美观,也有一些装饰得比较怪诞。有一所房子有塔、塔楼和开垛口,像个小城堡。 另外一所房子显然受到东方建筑的影响,门柱和四角上画着中国龙,花园里还有座 宝塔。从外观上看,这些房子都曾经风光一时,现在久未粉刷,亟待修葺,只有花 园有人精心维护,比较整饬。 走到最后一所房子前,他们站在爬满海藻的车道尽头,两边各有一座摇摇欲坠 的石头狮子。这里是个岔路口,一条路继续沿着海岸延伸,逐渐消失在远方,另一 条路通向山上。 “它通向哪里? ” “往上是公墓,公墓后面是老采石场和沼泽地。这里真不错。要是往南走到那 边,最后会看见南港。” 跟他在一起感到很快活,又轻松又自在,只是似乎没必要走出镇子。 “我们回去吧。今天早晨我看见好多有趣的建筑,你可以给我讲讲都是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想看看公墓呢。” 她皱起了鼻子:“为什么? ” 他笑了:“找你的祖先? 找自己的根? 你不就是为这个才来阿普尔顿①意为市 场交易所。 的吗? ” 埃希丽盯着他,不觉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知道的? ” 他笑了:“我不用通灵术也能猜得出。这里是阿普尔顿,不是爱丁堡。 一个年轻少女到这里来还能为什么呢? 你要是没有先人生在这里,你又怎么会 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呢? ” 她又转嗔为喜:“你说得对。我想以后再看公墓,我不关心家谱什么的,只是 想知道菲米尔以前是从什么样的地方出来的。” 他目光透出明显的惊讶,表情僵在脸上,显然是突然认出了什么人。 虽然他没有说什么泄露身份的话,但埃希丽提到的名字还是出其不意地震撼了 他。 这一反应突如其来,令埃希丽手足无措:“怎么了?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 他沉思地望着大海:“菲米尔是个地道的苏格兰名字,很古老。现在已经很少 听到了。” “我菲米尔奶奶很老了,她的名字叫尤菲米娅·麦克法兰。”她突然有了一个 出其不意的念头,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我们不是亲戚,是不是? ” “当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菲米尔的? 你姓什么? ” “我不是麦克法兰家人。” “你可以在这里站上一天,哄我说你不是。” “我告诉你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 “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你祖父啊。他姓什么? 你姓什么? ” 他还是不愿回答,也还是不愿面对她的目光,惹得她大为火光:“我不相信你 !你别以为我愿意跟一个连名字都隐瞒的人浪费时间……”她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 地迈开大步走了,愤怒之下自有一种威慑力。他竭力想隐瞒什么? 他是不是精神变 态,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引诱她去公墓? 这类美男子的故事她听得太多,所以 对人不可不防,不过她怀疑自己对一个蓄意伤害他人的男人会有如此魅力,她宁愿 相信这是一种更加深藏不露的挑逗,她只能猜测他肯定不会让她就这样走掉。于是 她放慢了脚步,在炎炎烈日之下费力地挪动脚步,一边留神倾听身后的动静,但她 最好能给他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使他留住自己。 她走到马赛克美人鱼那里,看来不会发生什么了,他会这样放她走的。她稍停 了一下,俯视着彩色砖瓦拼成的图形,一面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她就要幸运 地逃脱了。但另一面又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只一味感到失望,感到空虚,像是失去 了什么。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猛抬起头,听出来那不是他的声音,因为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的。原 来是格兰姆在街对面,一边喊一边向她招手,瘦削、淘气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埃希丽,你时间算得真准! 我带你去看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