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凯瑟琳星期六早晨上班的时候,从米兰德那里听说了地震和后来的滑坡,她忽 然明白了几个小时以前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她梦见自己像平常一样在馆里上班,但在梦中图书馆成了一艘巨大的船,比泰 坦尼克号还要壮观。凯瑟琳认得出大多数读者,他们都排成长队,耐心地等着在选 好的书上盖戳。她注意到几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身材矮小得出奇,从开架后 面出来冲过门去时,速度快得惊人。 莱昂纳多·迪卡普利奥走到借阅台前,紧紧搂住她的腰。“跟我到甲板上去。” 他低声说。他和凯瑟琳不是一路人,但凯瑟琳当众从来不和他计较,就同意了,感 觉很浪漫。 他们从旧借阅台后面穿过,走上比平常高三倍的曲曲折折的金属楼梯,然后就 只能爬绳梯下到固定在桅杆上的乌鸦巢里,鸦巢比图书馆金色拱顶还要高出好多。 “看那里! ”他说,“我们就往那里去。” 她瞥见清冷的蓝色天空下,浩淼广袤的大海在闪闪发光,没有人迹,也没有陆 地。这渺无人烟的隔绝世界一片纷乱。她回头看看莱昂纳多,发现他已经摇身一变, 成了基努·里维斯,一个非常迷人的男影星,但她还是不愿被他搂在怀里。 “我得回去了。”她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这班船的,也不 明白她要往那里去。这时她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碾压声,整个船身摇晃起来,她随 之被摇醒了。 “冰山。”她低低地说,看到的是熟悉的黑暗的卧室。她肯定有什么更真实的 东西把她惊醒了,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直到米兰德告诉了她,她才知道是地震 闹得全镇不得安宁。 滑坡——还有滑坡对全镇造成的后果——是当天阿普尔顿镇的中心话题,有人 对镇子前景很悲观,也有人兴高采烈。全镇弥漫着一种紧张刺激的气氛,莫名其妙 地令人兴奋,就好像全镇不是与世隔绝了,而是逃离了凡尘,获得了自由。 “你会以为镇上在过节,不是在救灾。”凯瑟琳贴着耳边悄悄对米兰德说。米 兰德把一群孩子领到有关地震的书架后,刚刚回来。 她们一起注视着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个个眼睛闪闪发光,皱巴 巴的脸上泛着红晕,相互起劲点头表示赞同,走出了图书馆。 “嗯,你得承认,每次小灾小难一过,镇子马上就又是老样子了。没有人受伤, 除了公路没有个人财产损失,公路又不由镇政府负责。镇上的老百姓对公路怨声载 道,因为公路担惊受怕,已经有十多年了。早就该修了,现在可好,终于有人不得 不来修路了,中央政府肯定得出钱。当然,我的老朋友出去购物不得不推迟,都不 高兴。不过镇上派了紧急飞机给马丁太太,让她和格拉斯哥专家约好,畸齿矫正医 生星期三过来给孩子装牙齿矫正器。”她说到这儿腼腆而又调皮地笑了笑,“你还 不明白吗? 就是这种闪电战式的精神,在苦难时期最管用,所有人齐心协力。现在 的时机对包价船生意是再好不过了。你要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平静的小镇,来点 刺激你感激还来不及呢! ” 刚刚有了新鲜话题可谈,镇上确有种感激气氛。日子长了,日常生活中有了诸 多不便,这种感激就变成了一种厌倦和烦躁情绪。但就在滑坡以后的第一个大晴天, 镇上大多数人对与世隔绝的孤岛生活还充满新奇感,甚至有人认为这是阿普尔顿有 史以来的一件大好事。 “我们现在准备好船,等着看。”特雷佛·彭斯一边说,一边把一本厚厚的琼 ·柯林斯作品和两本更厚的梅维·宾奇作品重重放在借阅台上,有意引起他人的注 意。特雷佛·彭斯是个身材瘦小、深色皮肤的男人,上进心很强,这些年一直在为 苏格兰和北爱尔兰之间直接通航而奔走不息。 这些书是给他太太借的,他没有时间看小说消遣。他定期到图书馆来复印,发 传真或者查那本全国电话大全。 “有船当然能派上用场。”凯瑟琳表示赞同。 “派上用场? ”他扭过头,好像凯瑟琳反对他似的,黑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船能挽救这个小镇! 它能让阿普尔顿重新出现在地图上! ” 桑迪·布朗走了过来,他人高马大,和蔼可亲,这些年一直亲自领导本镇人民, 积极鼓励发展本地旅游业。他斜靠在特雷佛旁边的借阅台上,又开始大谈他心爱的 事业:“阿普尔顿和格林诺克每天都有定期轮船,这就是船票。去北爱尔兰更用不 着担心,在格拉斯哥是中央地区控制一切。 一般人都是走公路往那里去。这就是普通情况下来阿普尔顿度假的游客。个人 愿意的话可以坐老式汽船,实际上什么船都行。最好是又快又现代化的那种船。至 少比公交车好得多。等着买票的人会排成长队。公路不通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只能靠 船,我听说公路得停运至少半年,等公路修好,阿普尔顿会吸引更多的游客。一年 之内,利润就回来了,这是我说的! ” “听我说,我没有说过你说的不对,桑迪。”特雷佛说,这时凯瑟琳委婉地打 断了他们,说他们身后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你太太的索书单,彭斯先生。”她递给彭斯先生一个精致的纸板夹,图书馆 陈旧的检索系统就靠这种纸板夹。然后从颤颤巍巍的埃拉里老太太手里接过一套《 凯瑟琳·柯克森》。 “我认为这次滑坡对阿普尔顿镇是件好事,”埃拉里老太太低声说,“暂时可 能出去不方便,这样镇上人就会学会守在家里,对镇上现有的一切感到知足。我小 时候就是这样,那时人反而比平常高兴。” 对滑坡怨声载道的是游客,这些游客都是有固定行程的,所以他们对滑坡的关 注也就属情理之中的事。自费食宿是按周算的,只有星期天有机会改变行程,所以 大部分人都打算今天离开。来阿普尔顿的游客形形色色,有英格兰人、澳大利亚人、 德国人、荷兰人,还有一对来自北卡罗莱纳州的美国夫妇。凯瑟琳听到旅馆经理都 在抱怨生意不好,现在又是旅游季节的尾声,来图书馆的人中有一部分是困在阿普 尔顿的外来游客。但看到这么多人挤到图书馆来,上不了网,失望而归,或者纷纷 来查地图册或电话,凯瑟琳还是感到很惊讶。到了下午,这些人就渐渐少了,后来 又有消息说镇上能想办法让他们出去,焦虑的气氛就明显减缓了。 有关信息都张贴在旅游信息栏或别的地方,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图书馆中午闭馆 前急匆匆地赶来,在图书馆信息栏张贴了一则最新消息——有特殊航班免费运送游 客到达格拉斯哥机场。一班当晚离开阿普尔顿地方机场,如有必要另一班下星期天 启航。有车的游客( 所有的游客都有车) 必须决定是把车留在镇上,还是等有了滚 装的渡船以后再走。用不了多久,阿普尔顿和格林诺克之间就会有渡船了,至少最 终肯定会有。只要使长久搁置不用的渡船码头安全达标( 等有了钱以后) ,把其他 航线上的船调过来一条就行。 这天早晨馆里很忙,比以前大多星期天都忙。凯瑟琳满心想的是别人对滑坡的 反应,几乎没机会考虑自己对此事的感受。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安,总觉着自己忘了 什么事,又觉着这和她做的那个梦有什么关联。在梦中,图书馆是一艘巨大的船, 在浩渺空旷的海面上航行。直到后来她检查女子阅览室,准备关门午休的时候,她 的目光透过一扇窗户,被外面一个男人孤独的身影所吸引。这个人站在游憩场中间 一棵棕榈树下,就那么站着,抬头看着图书馆,头微微后仰,目光凝视上方,看着 图书馆顶部。 她浑身僵直,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平时也常有人—— 特别是外来人,就像眼前这个人——盯着这座壮观的图书馆看,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的。但她还是感觉见过这个人,就是昨天,就是这样的姿势,就是这样盯着她卧室 窗户。她当时还以为是在做梦。 这人开始动起来——是不是因为觉察到有人在观察他呢? 凯瑟琳一动不动,看 着他转过身,大步地走了,她记起了和梦境极为相似的一幕。 她醒来时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是什么声音惊醒了她。但屋里一片沉寂,不寻常 的沉寂,只有几声狗叫,就像也被惊醒了似的。很快她就意识到雨已经停了,一连 几天她已经习惯了雨滴敲打屋顶的有规律的声音,现在听不到这种声音,就觉得周 围安静得出奇。 她瞥了一眼床边的闹钟——刚过凌晨3 点,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向窗帘缝中 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摸过去。走到窗前,她拉开了半扇窗帘,果然看见一个男人站 在街角,抬头望着她。 这就是她白天在游憩场碰到过的男人。她闭上眼睛也能看见他,就好像他的形 象在那一刻已经牢牢印在她心目中了。他很年轻,二十来岁,黑黑的头发整整齐齐 地梳在后面,露出一张狭长的异乡人的脸。她仍然记得他长着高高的颧骨,亚洲人 的眼睛。不过,这也可能是阴影造成的效果。 一看到他凯瑟琳就莫名其妙地害怕,好像这人专门是来找她的,究竟为了什么 她没法揣测,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第一眼看到他,凯瑟琳紧张地向后缩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平靠在墙上,等着剧 烈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呼吸渐渐恢复如常。等到再次鼓起勇气向窗外望去,那人 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间——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图书馆花 园里的声控灯已经灭了,一切正常,她只能相信刚才见到的一幕是一场梦。 直到再次千真万确地看到他,她才确信他不是梦中人物。 没有什么法律禁止人夜间出门在拐角处盯着公共图书馆看。她新搬的住处是一 处名胜建筑,是本镇的标志。这人肯定以为图书馆夜里是空的,没有人住。他大白 天也在这里出现,说明他的真正兴趣是建筑物本身,并无恶意。奇怪的是他和大多 数游客不一样,从来不进图书馆。而普通游客哪怕对石头建筑仅有短暂的兴趣,也 要进来问问这建筑是干什么用的,买几张明信片,还打听能不能上拱顶看看。 也可能下午会进来,凯瑟琳猜。她转过身,想尽力摆脱那种焦灼感,自从第二 次见到他,这种紧张不安的感觉就一直伴随着她。她真希望有一天他进图书馆来, 说自己是夏威夷来的游客,或法国来的建筑系学生,别再这么神秘兮兮的了。 但那人当天下午并没有到图书馆来,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下午4 点,图书馆已经安静下来。米兰德正在把书往架上放,凯瑟琳想到办公 室去喝杯咖啡,这时进来一个男人。她立即认出了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惊喜。他往 她这边看了一眼,她满心欢喜地热情招呼他:“你好。” 他冲她笑了笑,但笑得很矜持,很克制。他没见过她。她感觉到很尴尬,笑容 僵在脸上,但这个人她虽然叫不出确切名字,还是能肯定以前见过面。过去有段时 间,她和他还很相熟呢。 他慢慢走过那个大房间,浏览书架上挂着的当地不知名的艺术家的油画作品, 然后停在旅游历史类书籍那里,认认真真地看书脊上的书名。 这人四五十岁,穿着褪色的牛仔裤,栗色衬衫,轻质料、剪裁讲究的皮夹克, 显得清矍而健康。他头发很长,泛红色,已经有点灰白,向后梳成一个马尾巴。饱 经风霜的脸上长着点点雀斑,貌不惊人,但在凯瑟琳看来却是那么熟悉。一阵热乎 乎的感觉使得大腿颤抖起来,呼吸也紧张了。是,她知道想得到他意味着什么,但 她的性欲一直得不到满足。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比现在年轻得多,但究竟是在哪 里见的面,确切是什么时候,她实在记不得了。在美国,结婚前……不知为什么, 他让她想起她以前的男朋友汉克。那应该是上大学的时候吧? 他是不是汉克的朋友 呢? 还是个教师? 她看着他从架上够一本书,皮夹克就像皮肤一样起了褶皱,她眼 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满心希望他转过身好让她再看看他的脸。噢,但这多荒唐 啊。 她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我能帮您找书吗? ” “不用,谢谢,我随便看看,只是打发时间。”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绝对没错,这口音大西洋两岸的因素都有。他很可能是个 英国人,在美国呆了很长时间。或者是个美国人在英国受的教育。在大学她认识的 人当中哪个人有这样的背景? “我猜你是被困在这里了。” 他转过身看着她,取下了飞行员戴的深色眼镜,放进里面的兜里:“困在这里 ?不,我不这么看。我一直在准备离开这里。” “待在这里蛮不错,特别是这样的天气。” 他笑了:“你听来不像本地人。” “因为我说话不像阿普尔顿人那么难听? ” 他轻轻一笑,向借阅台那边走了几步:“告诉我,你一个美国人怎么会在这里 的? ” “自古就有的老办法。我来到这里,我看见了它,我被它征服了。” “跟我的经历一模一样。” “你在这里好久啦? ” “有十年了。” 她吃了一惊:“哦! 对不起! 我感觉以前没有见过你,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个游客。你猜得不算太错。我在这里有一套房子,不过从来不在这 里长住。有一年时间在外面。”他一边说,一边向凯瑟琳凑过来,在借阅台另一边 和凯瑟琳面对面站着。她能看得清他的眼睛是棕绿两种颜色,但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他试探性地扫了她一眼,有点困惑:“那时你还不在这里。否则我会记住的。” 凯瑟琳心跳加速。他是不是在挑逗她? 她冲他一笑,以示鼓励:“我在这里才 三个月。不过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认识你呢。所以第一次见面就聊了这么长时 间。” “我喜欢这样长时间跟你聊。”他说,凑得更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 的麝香味,让人神魂颠倒。 忽然一本书重重摔在身后的借阅台上,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图书馆里,两人都吓 了一跳。凯瑟琳转过身,还书处那头脾气急躁的兰德先生不耐烦地用手敲着书边的 柜台。 “对不起。”凯瑟琳再次回过头,不由失望地心往下一沉,因为他已经向着精 雕细刻的博物馆大门走去,滑稽的马尾巴一跳一跳地蹭在皮夹克上。“实际上完全 没有必要那么慌张。我不会上钩的。”她心想,“本来是你先挑逗我的。” 但也有可能那只是个错觉,就像她自以为认识他一样。都是性激素在作怪,她 一边给兰德先生还书,一边琢磨,这只不过是新近离婚的女人常有的性冲动。 “对不起,但这本书超期了,请交十二便士。” “我要续借。”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突然打断了她。 “可以续借,但罚款是必须交的。” “什么? 太荒唐了吧。只有我愿意借这本书,不过没关系,”兰德又一次打断 了她,在口袋里翻找起来,“十便士再加两便士一共是十二便士,给你,但关于书 我还有具体要求。” 他正跟凯瑟琳详细谈他要的书,米兰德来到借阅台后面。等兰德走了以后,她 回过头看见米兰德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怎么了? ” “我看见你刚才和镇上的名流在一起。” 凯瑟琳飞快地看了看门,急躁的兰德先生走了以后,门还在那里来回晃悠着。 “不是说他,”米兰德大有深意地盯着博物馆的方向,“我听见你们俩聊个不 停。” 凯瑟琳皱起了眉头:“他看上去很面熟,但我说不清为什么。什么镇上的名流 ?” 米兰德在她耳边低声说:“就是大卫·瓦内。”看到凯瑟琳大惑不解的表情, 她又加了一句,“他是个歌手兼作曲家,80年代红得发紫,还会打架子鼓……” “原来是‘吓昏了的小兔子’啊! ”凯瑟琳说,“上帝啊,我很崇拜他们。” 怪不得凯瑟琳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长相和身材,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那双棕绿色的 眼睛。这双眼睛过去整整两年来一直在她宿舍明星大幅照片上看着她呢! 而且,天 啊,死心塌地的汉克有一次还特意开车带她到洛杉矶看他们的一场短期表演,作为 她二十四岁生日的特殊礼物。他们的表演没有传声头像乐队那么走红,他们的影响 也没有持续那么长时间,但她非常崇拜他们睿智嘲讽的演唱风格,还有那种反传统 的怀旧的流行旋律。 “没错! 他十年前在阿普尔顿附近买了山上的一所农庄,刚开始在那里住了好 长一阵子,后来他妻子死了。” “哦! ” “你肯定从报纸上看到了,所有的报纸上都登着这消息——得的是脑瘤,大概 两年前。可能在伦敦不大有人知道,她是个苏格兰人,他的妻子,也是个演员,叫 凯伊·瑞德。” “我现在想起来了。”“吓昏了的小兔子”音乐组合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大卫 ·瓦内后来更多的时间从事歌曲创作和制作,不多登台演出了。 他妻子在此以前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剧女演员,直到有一天在一部红极一 时的电视剧中成功地扮演了女主角,他才随之恢复了昔日的辉煌。第二年,她被诊 断为脑瘤,两人同时成为小报的热门话题。即使你一向对名人轶事毫无兴趣,对这 件事也应该早有耳闻。他肯定以为……以为什么? 以为她假装不知道他是谁? 她为 自己感到难为情,一时沮丧起来。一想到还要见到他,她觉得更难堪了。 “听我说,米兰德,下面半小时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 ” “没问题,忙你的去吧。要是突然来了一大帮人,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在办公室一直呆到闭馆的时候,才出来和米兰德一起进行例行的周末检查, 看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所有的门都锁好了,所有的电子开关都关上了。关 于下午那个名流两人绝口不提。凯瑟琳满心想谈谈这个人,但这得跟米兰德从头讲 起她年轻时的事。米兰德虽然是个得心应手的助手,但不能就此认定她就是个可以 以心相交的闺中知己,能毫无保留地问她:是不是我把他吓跑了? 关于他都有哪些 传闻?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一回到住处她就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好友达拉打了个电话。 她们上次通话是一个星期以前,星期六早晨5 点正是和她通话的好时候。多年来她 们一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相互分享着对方最隐秘的情感波澜。凯瑟琳到了北方, 最难以割舍的就是从此不能和达拉定期见面了。但她们每周末都通话。将来有一天 还要互发电子邮件,发送即时短信就不会感觉到相互之间有时空间隔了。这一天很 快了,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坐在舒适的椅子上,逐个按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话筒里传来电话那一头遥远的铃声,这声音响了又响,可就是没有应答,连正 常的语音提示都没有。她不解地皱着眉,挂上了电话,又试着拨了达拉的手机。听 筒里仍然只有嘀嘀的声音响个不停,还是没有其他号码提示,也没有录音提示信息。 达拉从不这样——难道是电话出了问题吗? 她想了想,重新拨了达拉邻居的电 话。达拉的邻居开朗快活,达拉不在的时候常替她养猫、照料花草。但话筒里也是 忙音。 也只能就这样了。她抬起头注视着窗外一片湛蓝的天空,镶嵌在冬青树亮闪闪 的深色叶子之间。自从到了阿普尔顿镇,她领教了不好好利用晴天会给自己带来什 么麻烦。在这里必须抓紧每一个晴天。于是她换了鞋,在腰间系上一条轻便的开襟 羊毛衫,踱出门去散心。她没往闪光的大海那边去,而是爬上了环绕镇子的小山。 爬山很费劲,但上了山却感觉不虚此行。薄暮时分山问的空气温和而新鲜,令 人神清气爽。站在山顶可以鸟瞰阿普尔顿镇,观赏她心爱的图书馆那金色的拱顶在 落日余晖中熠熠闪光,还可以远眺沼泽地和起伏平缓的小山无尽地延伸,直到消失 在遥远的天际。她眯起眼睛,天空虽然蓝得清澈而透明,她仍然无法辨认海天交接 的地平线。在薄雾笼罩下,远处的地平线一片模糊,在一片祥云之中渐隐渐没。她 收回目光,注视着近处的小山。那里隐蔽的山谷里草木茂盛,山谷中零零星星散落 着十几所农庄和几间稀稀落落的农舍。其中的一所好像就是大卫·瓦内的,就是那 个作词家兼作曲家,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鼓手,也是她少女时代心目中暗恋的明星。 她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好在清凉的山风慢慢冷却了脸上那种灼热的感觉。其实 山上空无一人,她大可不必为自己一时忘情而如此难堪。她重温着下午图书馆里简 短的交谈。自己的暗恋之情真的一目了然吗? 肯定是这样,要不他为什么连个起码 的招呼都不打,就急不可待地溜走了? 她刻意掩饰的无非是一种倾慕之情,何以在 他看来这么可怕,以至于虻不迭地夺路而逃? 这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样的 人是不缺女人的,崇拜他的既有明日黄花的旧日歌迷,也有素未谋面的豆蔻少女。 他毕竟是个相当迷人的男人,脑后的马尾巴也无损于他的魅力。多年来他一直生活 在众多女性倾慕的目光中,所以从女人身边离开时,对女性纤细的感情并无垂怜之 心也是很自然的,也可能错并不在她。 她不能一味沉溺于单恋之苦了。他可能对她过目即忘,可能他突然上图书馆来 并无得罪之意。她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收回目光,转身下山向镇上走去。 到山坡酒店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看招牌。招牌上说饭店里的酒吧和饭馆也对 外营业。她听说这里的主厨在法国接受过专门培训,以前在伦敦和爱丁堡的大酒店 干过。这里的饭店是镇上味道最好的,也是最贵的。走了很多路,现在她已经饥肠 辘辘,特别是想到回家只有意大利奶油面食和煎鸡蛋,就想进去吃饭,所以在酒店 前犹豫了一会。信用卡就带在身上,要是自己不犒劳自己一顿,谁又会请她吃饭呢 ?她顺着车道往上走,两边分布着砖瓦柱,柱顶上蹲伏着石膏制的狮子像。停车场上 并排停放着八辆车,有一辆红色保时捷汽车格外引人注目。 服务台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牌子指向酒吧。酒吧里相当热闹,但不至于拥挤。 她问女服务员:“有没有吃饭的桌子? ” “就你一个人吗? ” 她点点头,稍显不安。 “那没问题。你就在这儿吃呢,还是想到别的餐厅去? 不过餐厅没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酒店客人半小时前都退了房。” 她冲她同情地一笑,耸耸肩:“我就在这也行。”看看四周,都坐得满满当当 的。 “后面餐厅桌子更多。”女服务生解释说,一边以目示意左手的带拱顶的走廊, “今天的特色菜一律免费,不想要的话也可以另外点菜。” 这时凯瑟琳注意到吧台后面挂着一块黑板,想好了要点什么菜。 “我要带萝卜和蒜泥的羊腿,还有一杯葡萄酒。你们还有什么? ” 几分钟后,她端着酒穿过了走廊,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了下 来。然后四下打量着房间布局。大卫·瓦内就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 凯瑟琳紧张得 失去了知觉。 他已经注意到她了,脸上顿时一亮:“你好,管理员女士。”这回她没看错, 他见到她的确很高兴。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大卫·瓦内这样平易近人,这样随和亲切,和那 个冷漠而矜持的陌生人判若两人,她一时无所适从。 “我从博物馆出来后一直在找你,但没见到你……后来又到了闭馆时间,我抽 不出身来专门……我还以为得等到下星期才能跟你说说话呢。没想到你在这里! ”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 “想说的太多了。首先是想跟你谈谈博物馆,”他站起身,“你愿意坐过来吗 ?还是……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在等人?” “没有,我想好好吃一顿,回去就不用自己做饭了。” 他放下心来:“我也想省下做饭的工夫。其实我在这边很少做饭,所以这不是 真正原因。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你现在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一点吗? ” 她笑了:“你是不是想把你上了年纪的老父亲用轮椅推出来? ” “我是说我自己呢! 年轻女士。可我们还不认识啊。我叫大卫·瓦内。”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 “凯瑟琳·莫拉瑞。”她羞涩地埋下头。 “我知道你,从镇上的报纸上读到的。我订了一份报,所以人不在这里,也能 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事。要是报上登上你的玉照,我早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他目光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和赞美,凯瑟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凯瑟琳忘情地说:“我也知道你。你刚进馆的时候我就觉得以前见过你,但是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谁。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特意去了一趟洛杉矶看你演出, 但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你会到阿普尔顿图书馆来。” “是啊,在千千万万个图书馆中,偏偏走进了你工作的图书馆。”他话音里带 有演员博加特的口音。 “你想打听图书馆的什么呢? ” 他垂下眼睛,手中的酒杯在桌上滑动:“听说这里面还有个故事。” “说下去。”她笑着鼓励他。 “你和J .F .坎贝尔熟不熟? 他是个苏格兰人,和格里姆兄弟一模一样。在 维多利亚时代就去了高地,专门收集盖尔语民间故事,出了一本《西部高地通俗民 间故事集》。” 听到这个书名,凯瑟琳眼前浮现了四本旧书,深蓝色硬皮精装本,就在资料室 一个书架上:“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些书。” “我祖父也有一套,我夏天休息的时候读过,除了盖尔语那部分,都是逐字逐 句读的。我以前总琢磨那些盖尔语,就好像我能破译那密码似的。”他难为情地笑 着,摇着头。 “可不管怎么说,坎贝尔首先介绍了高地民间故事。这些故事以前从没有发表 过,也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所以才出了这么一套故事集,里面提到了精灵蛋。你知 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 她摇摇头,充满了好奇。 “它们实际上是一些又大又硬的种子,”他用双手比画着大小,“都是在苏格 兰海滩上发现的,当地人都认为有魔力,所以世世代代保存下来,用来抵抗疾病和 厄运。有学问的人瞧不起这些胡说八道,但植物学家认真研究过它们。后来他们才 明白,这些种子是从美国顺着洋流漂来的,这就说明湾流是确实存在的。坎贝尔认 为,即使这些种子并没有魔力,收集研究这些种子还是有意义的,同样,收集研究 这些故事也是有意义的。” “很多年以后我回爱丁堡过节,住在一家旅店。旅店里有很多小开本的过期杂 志,歌颂苏格兰的风物奇观,像《永久的苏格兰》《苏格兰格子呢》等等。我什么 都愿意了解……” 她笑了笑,表示理解,他也高兴地一笑。 “当然,还有人的习惯比我更坏呢。有人把杂志卷成卷当烟抽,当书看当然要 好得多。不管怎么说,我看了一篇文章,讲的就是这个苏格兰博物馆的文物,这些 文物大都是由一个建筑师一家人收集起来的。听说叫‘沃尔先生的珍品展台’。展 出的东西包括一个麒麟角、一个美人鱼的梳子,还有……几个精灵蛋。”他充满期 待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我从没听说过这些,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我问过年纪大的图书管理员。他知道我的意思,他本来应该使 图书馆展品具有现代气息,更能反映现代生活。但当我问他关于珍品展台怎么处理 了,他说得很含糊。我猜他把大部分展品都变卖了,又不想承认。麒麟角在拍卖网 站上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系着一块白色围裙,端着托盘走了过来,“羊腿来了。” “我点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说,然后又相视而笑,小伙子不解地皱着眉。 “英雄所见。”大卫咕哝了一声,随后对小伙子说,“女士优先。你能不能再 给我们一瓶色拉子酒? ”他又转过头去,指着她的酒杯,扬着眉毛,她赞同地点点 头。其实有大卫在身边,她已经醉了。 小伙子走了以后,凯瑟琳说:“我真的不相信丁先生转卖了博物馆的展品。肯 定不是通过他个人卖的,如果要卖,只可能是总部经过镇议会批准以后才卖的。不 管怎么说,总得有个书面记录,我能找到。很有可能他从馆里拿走的所有展品都存 放在楼上的储存室。那里肯定放着一百多个箱子。” “所以你认为那些精灵蛋还放在那里,没有被当做垃圾扔掉? ” “我能肯定。我想他肯定很谨慎,因为如果他承认他知道精灵蛋放在哪里,你 肯定要看一看,但他不想为了让你看而东翻西找,再从楼上大费周折地搬下来。” 年轻的小伙子又回来了,这次又带来了一盘羊腿。他身后一位女酒吧侍者拿来 了一瓶酒和两个干净酒杯,先往其中一个杯子里倒了点酒,等大卫发话后,又满上 两杯。临走前,还高高兴兴地祝他们尽情享用。 “他本来可以告诉我我想看的东西就在楼上储藏室,唉,不提它了。” “也可能他以为你会坚持要看。” “我可能会坚持,而且坚持到底。这是我最鲜明的个性。” 凯瑟琳拿起叉子,但没用,又放下了,他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么说……你是说……一定要看看这些精灵蛋? ” “嗯。对。我一旦对什么东西有了兴趣,就很难打消。我可能看上去玩世不恭, 但骨子里很善于体验事物,”他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焦虑,“但我并不以自我为中 心,成天只为自己打算。我虽然对事情容易着迷,但还不至于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至少我希望如此。所以你如果拒绝,我也能接受。如果你想让我走,你完全可以这 样做,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种种复杂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并不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 “我并不想让你走。”她终于鼓起勇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我希望我再也不会让你改变主意了。”他举起酒杯,笑容满面,“让我们为 这干一杯? ” 她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为你不想让我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