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天早晨,内尔开车在镇上转了一圈,开到车道尽头的时候,她才第一次亲 眼目睹了滑坡造成的后果。如果她留意周围的事物,早就该注意到了,但对这唯一 出入镇子的通道,她并不时时挂在心上。现在刹住车,摇下车窗,想看个究竟了, 她才蓦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焦虑:困住了。不过,就算路是通的,她又能往哪里 去呢? 一艘隋况下,她都每隔一两个月在爱丁堡或格拉斯哥逗留几天,但两个星期 前刚刚去过那里。她迫使自己不去看这令人恐慌的滑坡场景,把车绕到房子旁边, 在遮阳篷下面停住。 她清理了一下车厢,收拾好新买的东西,坐上一把小茶壶,用一两把薄荷茶叶 冲了一杯茶。茶杯外观精巧,蓝白相间,是她第一次去伦敦的时候买的。她不知道 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但自少女时代起,薄荷茶对她那点小病小灾就有神 奇的疗效,而且琐碎的冲茶过程本身也会使她平静下来。 茶冲好以后,她端着茶来到房子后面一小块用砖幔过的地方。内尔在芳香四溢 的药草园那头摆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她过来坐在椅子上,埋头看从图书馆复印 的几页材料。 自从开始经营果园,她就一直坚持看关于苹果的资料。起先是为了了解一些必 须了解的实用知识,比如怎么培植土壤,怎么让树不生病,什么品种适合在阴湿多 风的气候里生长,等等。但种苹果树并不是一件十分复杂的营生,所以很快她就读 遍了她能找到的所有实用技术,开始关注苹果栽培史和苹果民俗学了。 苹果的未来品种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因为特定的苹果种子并不一定就能结出特 定的苹果,而每一粒种子和其他种子又有着微妙的差别,如果种下去,可能会长成 一棵全新的果树。如果新果树的确与众不同,可以通过分株、嫁接等办法繁殖这种 新品种。这些新品种就会众美兼备,长成和母枝类似的苗木。 有传闻说,优良果树往往长在垃圾堆上,鸡窝后头,或者没人打理的旧园子里, 内尔被这些传闻深深吸引了:18世纪曼宁镇产的红苹果就是从铁匠的篱笆下面的苹 果酒渣上长出来的;19世纪60年代,在澳大利亚一条沟里的烂苹果堆上长出了“史 密斯奶奶”;19世纪80年代一个小偷被击毙后,偷来的一袋苹果丢在垃圾堆上,没 想到长出了“嗜血农夫”。 她渐渐不满足于仅仅种几棵平凡的果树,而想培植出一种新的品种,于是自然 而然地想到恢复“阿普尔顿美女”的昔日盛名。 在网上搜索时,她知道一个美国果树栽培家叫克兰登·李·考豪,曾经挽救了 上百个南方品种。他的具体做法就是开着车在北卡罗莱纳和田纳西州一带,四处搜 寻濒临灭绝的果树品种。每发现一棵都向果农打听这树叫什么名字,凡是有名字的 他都截下一枝,带回去嫁接在自家园子里的母株上。 内尔另有目的,她要找的是一种特定的果树。如果阿普尔顿一两个果园里种过 “阿普尔顿美女”,50年代末大果园挖掉耕过以后可能保存了下来。但一想到要在 阿普尔顿镇上四处寻访,窥视别人的院墙,发现苹果树还要上门自我介绍,她就有 点畏难情绪。她希望和她生活的地方保持一定的距离。 于是她就来到图书馆,发现了一幅地图,上面标注着早先果园的确切位置。这 些果园后来被推土机推倒了,改为林地和草皮,有几棵可能侥幸地存活下来。果真 如此,这些树现在应该很古老了,苹果树虽然五十年以后就不结果了,但一般都能 活一百年。 她在一幅军火测量图上标注了所有老园子的位置,然后就动身步行去专访。新 开辟的林地种的是清一色的软木松,栽得极其整饬。这里寂静得出奇,杳无人迹, 连阿普尔顿的鸟儿们都不在这舶来的常青树上做窝。 树木高大茂密,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阳光,只有苔藓类和菌类植物在这里生长。 但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不在她标注的 范围内,因为生命力顽强的老树从来不会长在老园子里。这棵树长在一堆乱石头旁 边,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堆乱石是一堵残垣断壁。这里过去曾经有过一所建筑, 也可能只是座小农房,也可能只是牲口棚子,但可以肯定不是果园的一部分。她细 细打量着这棵树,为它旺盛的生命力而欢欣鼓舞。她仿佛看到,二三十年以前徒步 旅行的游人随手扔在地上的“黄甜宝”或“史密斯奶奶”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 芽,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幼苗。发现了这样一棵树,她异乎寻常地兴奋,此前一再经 历过的失望并不曾彻底毁掉她内心的希望。 她用随身带的特制小刀截下了一根枝条,带回了家。嫁接得也很成功,她用的 是一棵非常畅销的母株,对阴湿气候有特别的抵抗能力。为了这一天她等了整整三 年,这个夏天终于得到了回报,因为这棵新树第一次结了果! 这其实称不上什么回 报,因为只结了一个果子,一个黄色的苹果。 她先是有点失望,因为这就说明她截取的母株肯定是野营者午饭后丢下的种子 里长出来的幼苗。二十年前,从法国进口的黄甜宝苹果在崇尚节俭的英国人当中非 常畅销,几乎全国各地午饭后都离不了它。 现在,她看完了丛林格顿书中复印材料的最后一页,心里思忖着。她所读到的 所有资料都强调“阿普尔顿美女”是红苹果,但同一棵树上结出两种不同颜色的果 子显然不大可能,除非在嫁接中进行了复杂的特殊技术处理。 但这只是个故事,所谓的金苹果是神话传说中的物事,仅此而已。 她伸手端起茶杯,但她深思的时候茶就已经凉了。 星期天早晨醒来,内尔下巴痛得钻心:她整整一夜都紧咬着牙关。究竟是什么 使她神差鬼使地邀请那个图书馆员来家里做客的? 她从来没有邀请过谁,从来没有。 这些年来苹果园的客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山姆的妹妹李利亚,实际上她是不请自到 的,直到那个以泪洗面的周末,苹果园从来没有生人来家做客的先例。 她不知道能不能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来取消约定。但今天图书馆很早就关门了, 而她又没留下凯瑟琳的电话。再说,这也不是个正大光明的办法,也是她最反感的 做法。 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穿上星期天穿过的那身衣服,洗澡和梳妆打扮( 她奶奶 的说法) 可以等到做完家务以后。 擦洗完厨房地板,她又给屋子除了尘,然后带着一杯果汁和一片面包来到园子 里吃早饭。这天天气温暖清新,碧空如洗,很可能又是一个和季节不相适宜的大热 天。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使她身心舒畅。她在菜园里巡视了一番,看还有什么 可以做晚饭。西红柿结得太多,今晚第一道菜可以做一碗柿子汤,再来一份肉饭, 伴一道大蒜青椒西红柿炒南瓜……这样西红柿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那么就来一道清 淡的欧式色拉,甜点嘛……这么热的天烤点心太热了点,就来点苹果霜吧。要是园 子里还有新鲜黑莓…… 她望了望园子尽头。大刀阔斧地剪过枝以后,那里仍然横七竖八地蔓生着一大 串野黑莓,像一道篱笆把她的园子和外面的林地分隔开来。 她忽然惊讶得浑身僵直——那里站着个男人! 他在黑莓的那一头,不在她园子 里。但是他凭什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座雕像? 又凭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她? 她提高声音,冷冷地问:“您有何贵干? ”然后双手自卫似地抱在胸前,走了 过去。 他友好地摆摆手,没有说话,等着她慢慢走近。她不失时机地上下打量了他一 番,比先前更加小心谨慎,因为在她眼中,他正是那种不折不扣的色狼。他的旧裤 子软塌塌的,但那条素净的领带却很体面整洁,显得他的体格修长魁伟。短短的黑 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动物身上厚重闪亮的皮毛。皮肤更是让她联想起色彩柔美、 纹理细腻的木头。他五官端正,鹰钩鼻子,深色的眼睛微微上挑,有点像亚洲人。 他看上去很年轻,但她猜他至少也年过三十了。有幸能长一张永远年轻的脸庞,他 真应该感谢他体内的基因。 “我一直在欣赏你的园子,你一定花费了不少精力。”他笑不露齿。 她毫无衰睛地说:“你家在附近吗? ” “好久不在这附近住了。我最近才回来,听说苹果园又开始种苹果1r。” “我是种了几棵苹果。” “我很想看看。” “这样跟你说吧,我不想对你无礼,但这是我个人地产,我不接待访客。” “这我知道,但是……对不起,我本应该先介绍一下我自己。你该知道这并不 是一时好奇。我是罗纳·沃尔。” 她对阿普尔顿的典故没有熟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沃尔家族很长时间一直是 镇上的名门望族,这一点几乎人人皆知,是他们种下了阿普尔顿最早的苹果树。她 问道:“是经营苹果园的沃尔吗? 是造苹果酒的沃尔吗? ” “一点不错。这大家族现在已经败落到这步田地! 是不是? ”他咧嘴一笑,露 出洁白的牙齿和一丝舌头。内尔忽然感到欲火烧身。唉,这太不像话了,她必须得 克制自己。 “你没听说过‘阿普尔顿美女’吗? ” 他抬起了眉头:“我要是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撒谎。不过,你想打听什么呢 ?” ’“什么都想打听。”她到这时才第一次露出笑容,冲着右手的园门摆摆 手,“进来吧。我带你看看园子,只要你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一言为定。”罗纳大步慢跑过去,进了园子,“您是……” “内尔。”她简洁明了地说,就像偶尔在其他城市里的酒吧或俱乐部里碰见了 人时的答话一样。她转过身,领着他穿过草坪,进了草场,从一片高高的牧草中踏 过,惊起了一团团灰色的蝴蝶四散纷飞。 他在她身边加快步子,出了小径,一路踏倒了很多野花:“你一共种了多少树 ?都是些什么树?” “二三十种,我原来想尽量种不同的果树,但现在又想专门种苏格兰的老品种。” “苏格兰美女吗? ” 他们已经到了院墙的门边,停了下来。他热切地盯着她,内尔皱了皱眉:他玩 的是什么花招? “你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你是说,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 ” 他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知道解答人生——乃至宇宙万物——秘密的钥匙,内尔 心慌意乱地转身推开了木头园门:“我是说,你刚才告诉我你知道关于‘阿普尔顿 美女’的一切,所以你应该知道……”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语带讥讽:“我还以为你是故作谦虚呢,或者是有意讽刺? 你不会告诉我, 说你实际上对‘阿普尔顿美女’一无所知吧? 如果真是这样,你看我的树又为了什 么呢? ”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在找‘阿普尔顿美女’,我知道……我是说,我听 说以前的园子都毁掉了。”他顿了顿,她知道他等着她发表不同意见。 “是毁掉了。”她回答说,“以前的果园我曾见过。现在全是松树林,要么就 是空空的草场。” “但有人告诉我,苹果园又种苹果树了。我想……我希望……” 内尔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不想让他的唯一的一线希望就此断绝,他辉煌家 族的昔日财源还没有永远绝种,他最后就只有这么一点微渺的希望。她怎么能断绝 他这一点希望呢? 这不也是她自己的梦想吗? 她缓和了口气:“我希望我自己能种 出这种果树。我研究过,在网上搜过,还给皇家园艺协会写过信。他们收集了五百 多个果树品种,但他们也帮不上忙,他们那里也没有。” “当然不会有。‘阿普尔顿美女’除了这里,在别处都不长。那你后来找到了 没有? ” 她指了指大开着的门:“干吗不进去坐坐? 我带你看看我种的树。有一棵树你 可以看看究竟是什么。” 罗纳尾随着她进了园子时,兴奋得直叹气。内尔感受到了同样的热情,更理解 他了:“我想只有果园才能使人感觉像进了天堂。”她说,“你觉得呢? ” ’ “没有苹果树就不算是真正的天堂。”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沉醉在这特殊的氛围中,还有这浓烈的苹果香,这 潮湿的泥土芬芳,这植物无声无息的繁衍和凋零,也沉醉在蜜蜂令人昏昏欲睡的嗡 嗡声里,这声音就像无数的音符在温暖沉静的空中飞扬。 内尔试探着说:“我想你没有尝过‘阿普尔顿美女’吧? ” “我当然尝过,我小时候经常吃这种苹果! ” “是吗? ”她惊异地扫了他一眼,他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告诉你我是这儿长大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 她已经不记得那些旧园子是什么时候推倒的,但肯定不晚于60年代初期。如果 他还记得吃过这种苹果——如果他没有撒谎——就说明别处,比如私人果园,也种 过“阿普尔顿美女”。七八十年代种的果树现在可能还能结果。这念头使她激动不 已。 “除非你比你看上去的年纪要老得多——” “我的确比我看上去的年纪要老得多。” “你还记得那些苹果是从哪里来的? 你小时候是谁在种‘阿普尔顿美女’? ” 但他的注意力被一棵小小的墙边树吸引了。她专门靠墙种了三棵树。这棵是奥 斯林,她今年8 月份已经摘了果子,只剩下两个没熟的挂在枝头。那以后有一个自 己掉下来了,所以现在树上只有一个粉里透黄的果子孤零零地坠在绿绿的枝叶间。 罗纳一看到这个果子就像被触动了一般,迈开大步慢跑着,直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 它,才突然停下脚步。 “古老的原生果。”他平平淡淡地说。 他的确是苹果行家,奥斯林也叫“原生果”,因为人们相信这是在苏格兰种的 最早的苹果。 “你为什么这么迟还没有把它摘下来? ” 他话音里的指责口吻激怒了她,内尔感到有必要跟他解释一番:“一个月前我 摘掉了别的果子,这一个成熟得最晚。” “但现在已经熟了。” “你想要的话就把它摘下来,拿走好了,我家里的苹果已经够多了。” 他无动于衷,往四周看了看,突然发现了一棵孤单单的果树,那就是她神秘的 金苹果树。他问:“那是什么? ” “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呢。” 他转过身直视着她,她惊喜交集地看到他冲动起来:瞳孔放大,双唇微张,鼻 孔翕动,整个面部表情都因为欲火难耐而扭曲了。他们靠得太近,只需共同迈进一 小步就能拥在一处。如果他们是在格拉斯哥的俱乐部或酒吧里,她绝不会有任何犹 豫,她会主动用行动告诉他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欲望,暗示他一起去一个更隐秘的 地方。他大口喘气的时候,她觉察到他胸部在剧烈地起伏,也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 甜丝丝的麝香味。 阳光从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漏下来,蜜蜂仍在周围嗡嗡飞舞,就像她血液在血管 里泪泪流淌,令人睡意绵绵。这一切似乎都是前生注定,不可回避,更无力把握。 苹果园里的孤男寡女…… 但绝不能在她的园子里! 她顺着来路从他身边夺路而逃,直到踉踉跄跄几乎摔 倒。 “不! 别动我! ” 他猛吃一惊,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为了防止她摔倒,双臂还张开在半空: “我只是想帮帮忙,你没事吧? ” “我没事。”她快速地眨着眼睛,尽量驱除掉满眼金星,并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使自己相信自己还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 “我不会伤害你的,内尔。” 她浑身颤栗,真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没什么可怕的……” “我并不害怕! ”内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但是他俯视着她,目光那么温柔亲 切,那么富有穿透力,还一手轻轻挑着她的头发,她平直、柔软的油性头发。 “听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刚才想起了……我不能长时间在这里胡混。我家 里马上有客人来,我有一大堆活儿要干。你得走了,你已经看到苹果树了。” “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 她几乎想否认,因为重提果树就等于使他们再度回到性欲勃动的危险瞬问。但 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会再次克制自己的,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的性生活有硬性 规定,而且有充分的理由身体力行。这就是做爱就只能纯粹地做爱,不能有感情的 投入,而且只能在外边做爱。 所以她尽量平静地说:“我想问你是否认得那个苹果。” 他这时还站在苹果树边,比树还略高出一点。他转身细细观察着,而她也默默 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结着金苹果的枝条:“我的 确认得出来。” “是什么? ” “‘阿普尔顿美女’并没有绝种。” “你是说……”她睁大眼睛盯着那个苹果,惊疑不定而又大喜过望,“但‘阿 普尔顿美女’不是红苹果吗? ” “那是红女王,”他说,“一棵树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结出一个变种:金皇后。” 他对苹果肯定素有研究,要么就是果树栽培世家的真正后裔,自小对果树栽培 的掌故耳熟能详。 “谢谢你告诉我。请原谅我无礼,不过如果我不得不……” “先别说,”他打断了她,一脸沮丧,“这不是普通的苹果,你不能——” “我知道。我不会卖的,更不会让它在树上烂掉,也不会让一个人独享,或者 让一对恋人分享。” 他脸上吃惊的表情简直有几分滑稽:“你知道这些禁忌? ” “我看过一些关于苹果的实用知识,也了解了一些相关民俗。”她不动声色。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呢? ” 她抬起下巴,挑战似的看了他一眼:“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指着门说。 他肩膀无力地垂落下来,哀求般地注视了她一会,看不到任何缓和的表情或举 动,才不得不起了身。“被逐出园子了。”他咕哝着,一边走一边想再次看内尔, 但是内尔一直回避着他。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我改天再来行不行? ” “我想你没有必要来这里了。”她的神情和口气都是那么决绝,没有任何缓和 的余地。他不想再争取了。 她知道无论是否考虑他在她心中掀起的情感波澜,把他打发出去都是明智之举。 很久很久以前,性欲就是致命、凶险的罪孽。性欲使人遭到全社会的弃绝,使家庭 破裂,毁掉人的生活。现在……现在没有性欲社会就无法运作,性欲不仅得到了全 社会的认可,实际上几乎上升为一种责任。没有爱情不是缺憾,只要和他人“来电” 就可以生活得幸福如意。甚至不定期换性伴侣,都会被认为是另类。可能“性欲” 这个字眼只是被滥用了、糟践了,也可能只是因为人本性贪婪,或生活过于单调, 才萌生了很多不必要的欲望。但是周围的世界的确是个性的世界。人们在新邂逅的 性伴侣面前踯躅不前,对漂亮衣服、豪华轿车、哥代娃巧克力和各种新奇的玩意也 同样充满了“勃动的欲望”。她自己也是性欲的罪人,她很怀疑.和刚才在院子里 对那个男人的感觉相比,自己以前的种种欲望都不过是一时的幻想,像明灭不定的 影子。 后来泡热水澡的时候,罗纳的影子又出现了,为了免生悔意,她只好再次提醒 自己这么做大有必要,为什么不能和任何男人太接近。 她五岁的时候,她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死去,而那场车祸她是有责任的。当 时开车的是她母亲,一边开车一边和她父亲调笑,没有注意到后车座上的内尔,内 尔于是故意弄出越来越大的声响来吸引父母注意。 严格说来,那场车祸的起因——好几辆车撞在了一起——是一辆卡车,不知怎 么回事在高速公路上开错了车道。内尔那时年龄虽小,但已经知道她母亲一向反应 敏捷,车技娴熟,本来完全能避开,救自己和丈夫两条命。不幸的是,她当时被内 尔歇斯底里的吵闹声弄得心神不宁,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来内尔一直生活在亲戚那里——永远没法真正亲近的亲戚。再大一些,就被 送到寄宿学校。在那里,包括后来在大学,内尔有了自己的朋友。她从来并不真正 感到孤独,但是在她看来任何人都不及她父母,直到有一天遇见了山姆。几年后山 姆也去世了,在一场海难中掉进了海里。那是意外的不幸,她并不是这次海难的直 接起因,只是多少有些大意。但内心深处内尔总觉得自己对山姆的死负有责任,因 为她当时无力把他从海里救上来。 所以内尔深信,自己生而不幸,而不幸中的大不幸就是每次意外总是连累他人。 生活中的不幸使她深感痛苦,也使她深爱的人们接连罹难。 自此内尔决心过一种没有爱情的生活。不过她没有完全禁绝性,只要对方是个 纯粹的陌生人,就是安全的。 ’她想起罗纳的深色眼睛,那双眼睛从苹果移到 她身上时瞳孑L 放大,她浑身战栗起来。她从浴缸里出来,迅速擦干了身体,满脑 子想的是她在向他倾诉衷肠:取笑他,跟他卖弄风情,残忍地折磨他。 所以,你以为我会愿意和你共享金苹果? 我们是不是得先成为恋人? 是不是恋 人没有关系,现在或将来都行,有的是时间。 她几乎听到他这样亲口回答她,而自己不禁好奇:他除了苹果,是不是对自己 还有兴趣。 你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就是你。 他肯定会这么说的,这个漂亮冤家。他真的相信老太婆信口胡编的神苹果的荒 唐故事吗? 如果他不信,他跑到这里又所为何来? 园子里发生( 几乎发生了) 的一 幕她究竟该作何解释? 现在跟我讲讲你,内尔。 我想要的不可能得到。 没关系,它有魔力。 我不相信魔力,那也没关系( 他听了这话,温暖的黑眼睛里那种自得和调侃的 目光应该消失了) 。我最大的向往是使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过,没有亲人骤然离世, 我想要父母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想让我的爱人山姆——而不是你——再次拥我入怀。 她胜利地将园子里的不速之客抛在脑后,转身去穿衣服。 凯瑟琳到的时候是黄昏时分,内尔已经打起了精神。她想起了邂逅山姆以前的 生活,想起了在中学和大学里那种令人满足的普通友谊。就她所知,这些朋友们并 没有因为她而英年早逝。山姆去世以后,她学会了怎样满足自己的性需求,但没有 想过怎样满足自己社会交往的需求。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和商贩商量油漆的价格, 在园子里铺上石子,削矮根茎,时不时和碰见的熟人聊聊天气,仅此而已。她打定 主意不去教堂,也不参加妇女联合会或类似地方组织。没有工作缠身,又没有孩子 拖累,她随时随处都可以和人们见面、交往。 凯瑟琳到的时候一手提了一瓶酒,看得出来她也担心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内尔 察觉到了客人的不安情绪,为了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让凯瑟琳放松下来,也就忘 了自己的顾虑了。 “啊,这可真是典型的农家厨房,真够大的! ”内尔接过她手里的白葡萄酒放 进冰箱的当儿,凯瑟琳四下里打量着内尔的厨房,啧啧称叹,“那是不是阿迦将军 ?你的厨柜是不是自己上的漆?我喜欢花环和苹果的主色调。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图 案,你从哪里找到呢?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真的吗? 你真行。不会是专职搞设计吧? 哎呀,我真喜欢你的大餐桌,”她 的手在平滑的木板上摩挲,就像抚摸着一匹马,“我真想也有这么一间屋。” 内尔的餐桌又长又结实,更适合一大家子人吃饭。内尔买下了它主要是为了配 宽敞的厨房,也因为这张桌子的确精美。实际上她吃饭根本用不着。 “我想我们还是在外面园子里吃饭——那里太阳照了整整一天,坐在那里肯定 很暖和,你不介意吧? ” 凯瑟琳开口一笑:“介意? 我最喜欢在外面吃饭——这个夏天都没有多少机会 在外面吃饭。好像有太阳的时候我都得上班。再说,我还想见识见识你的园子呢。” “我是不是先领你看看我的房子? 完了以后我们带上饮料去园子里。”凯瑟琳 由衷的赞叹感染了她,自己的辛勤劳动得到他人的认可的确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 快慰。她想特意招待凯瑟琳一番,所以最后就带她来到了苹果屋。 “看看,这里跟别处可不一样,”她进去的时候手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可能有点过时,所以不会很好,但我的水果都存在这里。” 她打开了门,房间没有装修,很凉爽,很多木头架子靠墙而立。时节还早,只 有几个架子上摆满了新摘的苹果,但空中已是果香四溢。她猜这肯定是去年的果子 的味道,因为她虽然一直开着窗户,以免腐气聚集,果子存放越久,香味还是越来 越浓烈了。可能是木头多孔渗水,不宜排散气味的缘故,去年的果子搬掉以后,还 有一丝味道残留在空中。 “苹果窖。”凯瑟琳说,一边看着黄澄澄的奥斯林和红彤彤的劳德,包在精致 的小纸片里,在架子上面码放得整整齐齐。“你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就有这个苹果 窖吗? ” “没有。这里原来是餐厅——他们是当餐厅用的。我买的时候,这所房子是空 的。其实我当时也想过买一个户外盖好的苹果窖,不过在我的树还没有结果以前就 打算这些,等于是冒不必要的险。现在,这座窖就很好。但我不是个大的苹果种植 商。” “但你也卖苹果呀。” “我在镇子的集市上有个摊位,而且——你知道格林·吉恩开的店吗? 我以荣 誉向她保证我的果子是有机种植的,她就同意买几筐。我不想靠这个生活,我只是 不想白白浪费了它们。” “请原谅我唐突,不过,你平时靠什么生活? ” “我什么都不干,我不一定非得工作。我有一笔不小的遗产,在外面有些投资, 还有些别的收入。”她后退了一步,让凯瑟琳出去后,关上门,带她回到厨房。凯 瑟琳对她“有幸”过这样优裕的生活没有多加评论,她暗自庆幸。 她在厨房里倒葡萄酒的时候,凯瑟琳自然而然地问了第二个私人问题:“你为 什么要在阿普尔顿定居,这儿有亲人吗? ” 她递给她一杯酒:“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然后趁热汤的功夫,我再最后加工 主菜。” “好的。” 在外面散步的时候话题很自然就转移了。这一点内尔有把握,但那个问题毕竟 没有回答,越拖着不回答,越像个岌岌可危的重物随时会掉落下来。平时也有人不 经意地打听,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会到这苏格兰的天涯海角来定居,她完全可以把想 好的借口原封不动地重说一遍。但考虑到她和凯瑟琳之间的交情——即使是最浅、 最表面化的交情,她也应该给对方更真诚的回答。于是,内尔深吸了一口气,不慌 不忙地喝了口酒,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到阿普尔顿是度蜜月的时候,我们蜜月里在英国环海旅游,因为 山姆喜欢航海,还是在英国学会的。” 她们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内尔把杯子放在马赛克桌面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薰衣 草花,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 “我们到了阿普尔顿港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照得图书馆的金色拱顶金灿灿的。 那景色真是妙不可言。港口前宽阔的游憩场两边种着成排的棕榈树,淡色的渔村中 间有个稳稳当当的建筑,看上去像个大大的外国寺庙,从山坡上可以看见很多维多 利亚式别墅的前缘。最妙的是,有一群海豚在船前面的浪花中嬉戏,欢迎我们。那 一切太神奇了。我们感觉像在另一个世界里航行,一个私家的天堂。我也说不出为 什么,但是那晚以后,我们为山姆退休以后的生活有了一个圆满的设想。我们要在 面对大海和镇子的山坡上买下一所大房子,房子周围要有大片土地,我们要自己种 水果和蔬菜,山姆要在附近有鲑鱼的河里钓鱼,我们感到厌倦的时候,就上船,到 别处去航行。” 凯瑟琳赞许地点着头:“听起来都是美妙的愿望。” “是。”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酒,只润了润嘴唇,等着凯瑟琳下一个不可避 免的问题。 “你丈夫……” “他去世了。” 先是一声痛苦的喘息,随后是:“唉,我好难过。那是……他是不是……,' “那是一次事故。他淹死了。航海事故。我当时也在场。我救不了他。” 她盯着凯瑟琳的眼睛,但随即就移开了目光,端起酒杯,有意让凯瑟琳知道她 并不想让她安慰,连碰都不想让她碰。 “太可怕了,哦,内尔,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很难过。” “的确可怕。我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们并不是一直 在一起。他去世以后,唉,我万般无奈,一直在怀念他,所以就开始去他生前去过 的地方,就像朝圣一样。我拜访过他以前上学的学校以后,注意到地图上有个阿普 尔顿镇,就决定到这里来。从房产商的窗户上可以看得见苹果园的图片,我一时兴 起,就走了进去打听这片地产。一看到这地方,哎……”她双手比画着房子和园子, “我算是找到了一个有事可做的地方,一个需要花力气修整的地方。我也需要一个 新家,所以…… 我就买下了它。” “你干得漂亮。”凯瑟琳热情地说,“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当时买下的时候这 里是什么样子,但是……它现在很美。” “谢谢你。”内尔笑了,两人之间的第一个障碍终于排除了,她松了口气。凯 瑟琳是个明白人,她应该不会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了。“我们回屋做饭以前,你想 不想看看我的园子? ” 她们把杯子放在桌上往园子里去。走到带墙的园门跟前,凯瑟琳兴奋地轻声赞 叹:“带墙的园子! 你有个带墙的园子! 怪不得你买下了苹果园。” 内尔淡淡一笑:“又一个人迷上了‘秘密果园’! ” “当然,所有上流人士都是! ” 太阳已经西沉,草场上还挺亮堂,园子里枝浓叶茂,又有冷色调的院墙遮挡, 已经是暮色浓重了。 “这儿有点暗。”凯瑟琳说,声音变得细弱而犹疑。 内尔并不担心。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有果树环绕,她就感到比哪里都自在 :“没关系。抓住我的手,你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光线。” “那是什么在嗡嗡地响? 是不是什么机器? ” “不是,那是蜜蜂。野蜜蜂。它们在墙上做窝,给花授粉。” “它们不蜇我们吧? ” “它们不蜇我们。” “我现在看得见了,”凯瑟琳抽回了手,“这些树比我想象的要矮。”她抢上 前几步,“那些是墙树吗? ” “有的——那几棵是靠墙种的。” “一共有多少棵? ” “二十四棵,十个品种——还有一个。” 凯瑟琳四下望了望,“这是什么意思? ” “有十个买来的品种我能叫得上名字,但有一棵神秘树,这才第一次结果——” 她边说边转向那棵树,但看到的一幕惊得她屏息静气。她眯缝着眼睛,惊讶地盯着 近几个小时里果树发生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枝条上攀附着什么东西,灰白 色,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几乎闪着光泽。 “那是不是开花的果树? 现在开花是不是有点太晚? 我是说,别的树都已经结 果了……” 这些话喋喋不休,听来很刺耳,但毕竟使她恢复了神志,她甚至有几分感激凯 瑟琳。她看到的一点不假,那并不是幻觉。她努力想说话,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平 静得出奇:“有时候开花很晚,反常的天气也会让果树开两次花。” “唔,我从来没听说过。同一棵树枝上又开花又结果……这使我想起一件事, 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它看上去很神奇。” 它的确很神奇。内尔思忖着,惊得目瞪口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 又走近了一点,想弄清她自以为亲眼所见的是不是只是视觉幻象,只不过是夕阳余 晖照在亮闪闪的树叶上折射的反光,或者是~群迁徙的蛾子偶尔降落在这根枝条上。 但当她靠近时,她闯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这香味已经吸引了一两只困倦的蜜蜂。 她看到奶白色花瓣的边缘发紫的红晕,这才认定这不是幻觉。她举起一只手想摸摸 这根开花的枝条,就是这根枝条上结着那个不可多得的孤零零的金苹果。这时她忽 然记起,几个小时以前罗纳刚刚摸过这根枝条。那时还没有花瓣的影子,而几个小 时之后却开得如此绚烂,如此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