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们星期天早晨都不高兴,特别是杰德,因为他们看不成一周一次的卡通片 《菲克斯》。开始他们还以为是他们的旧电视出了毛病,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整个阿 普尔顿镇都接收不到电视或无线电信号了。 “我不明白。”稍大一点的男孩卡拉姆说,“要是地震的话,怎么连约翰·斯 通一家都收不到天空电视台。他们的收视天线是在外边呀。” “詹尼弗·考娜也是这么跟我说,”邵娜说,“是很奇怪,是不是? 我是说, 我们以前也有收不到电视信号的时候——还记不记得去年1 月份那次暴风雨? 但户 外有收视盘的人家从来不会受影响。” 格兰姆万事都有主见,哪怕他对这事一无所知,比如现代科技。“我正在看有 关地震的资料,”他说,“地震会引起电磁振动。电磁振动会干扰任何信息传送。 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年看过的那场电影? 那叫什么名字? ” 埃希丽肯定小规模的地震不会引起什么电磁振动,但也无心和他争论。她已经 发现,格兰姆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很狡猾,很难被抓住把柄。还没等你指出他的错误, 他就已经转移了话题,即使话题表面听来没变,实际已完全是另一回事。他自己提 出的关于阿普尔顿镇起源的一套理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根据阿普尔顿在早先的 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一事实,又援引中世纪早期旅行者一些模棱两可的评论,他推断 出这片土地是从别处来的。按照他自己的解释,这片土地一直在海面上漂流,直到 1655年前后那场大洪灾把它冲向苏格兰西海岸,也就是阿普尔顿今天所在的位置。 她宁愿相信他的推理——干吗不相信呢? 但是她后来没法相信了,因为他开始用神 话传说进一步支持他的理论。她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实际上他并不认为阿普尔顿 是普普通通的一块陆地,经过一种极其罕见的地理变化拼接到另一块陆地上去了。 他把那块土地吹得神乎其神,似乎想说明,现在的阿普尔顿镇所在地以前曾经是截 然不同、超乎自然的一部分。埃希丽觉得这说法荒诞不经,就好比得克萨斯有人说, 加尔维斯顿岛一直是天堂的一部分,直到大约1490年才从天空坠落了。但她一提出 异议,格兰姆马上改变了原来的说法,什么神话、历史、心理学、宗教,甚至搬出 量子物理和深奥抽象的数学公理来狡辩,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埃希丽不知道自己 跟不上他的思路,是因为自己崇尚科学,还是反应迟钝,但她自那以后很快就不再 和他理论了。 全家人在一起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如果以后永远没了电视该怎么过,气氛很沉闷。 但孩子们听父亲说,要带爸爸妈妈的美国亲戚在“小小的阿普镇”来一次“奇妙神 秘游”,又兴高采烈起来。 “是去南港海滩吗? ”尤恩满脸期盼。 “当然。” “去不去仙人村? ”杰德双手握在一起,像戏剧演员那样作了一个恳求的手势。 “要是不去那里也就算不上真正的奇妙神秘游了。” “仙人村是个什么地方? ”埃希丽问,脑海里想象着微型高尔夫球场和儿童游 乐骑乘工具。 “你等一会就知道了。” “海滩更好玩。”尤恩说,一边厌烦地看了妹妹一眼。 “我们两个地方都去,”邵娜说,“但你们小孩子得赶紧带上你们的游泳衣, 还有你们想带的所有东西。我要大家十分钟内准备好上车,明白吗? ” 孩子们立刻又说又笑,分头准备去了。 “你有游泳衣吗? ”邵娜问。 埃希丽皱了皱鼻子,不能肯定。她买过一件泳衣,不过在不到七十华氏度的时 候穿……“天能热起来吗? ” “这是一年里海水最热的时候。”格兰姆说。 “我觉得昨天已经够热了,你觉得呢? ” “昨天天气很好,”埃希丽表示同意,“至于游泳……我记得有一次复活节在 加尔维斯顿游泳——也就是八十度上下——感觉很好,但我更习惯热一点的天气。” 邵娜觉得好笑:“一般没有八十度那么热。” “你要是不想游泳,我可以带你看看南港风景。” 他妻子失笑了:“有什么风景? ” “怎么没有? 不是有富华酒店吗? 还有亚瑟王的脚印呢! ” “亚瑟王? 他可是英格兰人,他在这里干什么呢? ” “哎,这就跟‘伊丽莎白女王歇息地’一样,”邵娜说,“英国哪个地方都争 抢我们最伟大的英雄呢! ” 听到这话,格兰姆向前凑了凑,就像猎狗嗅到了味道一样,身体微微颤抖着: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亚瑟王不是英格兰人! 他是个凯尔特军事首领,虽然有可靠 的亲戚关系说明他与考恩·沃尔和威尔士一带有联系,但他更有可能是苏格兰部落 的首领。你该看看那本书《亚瑟和丧失的王国》。” “留在路上说吧,格兰姆,”邵娜打断了他,“我要你帮我往车上装东西。你 知道那个大冷却器是怎么回事? ” 埃希丽喜欢格兰姆,但让他陪着却很累。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肚子里装了这么 多故事,而且这么急不可待地要和人分享这些故事。她觉得他所从事的业余研究工 作使他有点走火人魔,所以为他家人考虑,她希望他不会永远都这么狂热。 很快他们都上了车向镇外驶去。邵娜开车,格兰姆乐得在前驾驶舱里前瞻后顾, 一刻不停地讲着阿普尔顿镇更古老的故事,让全家人开心。 埃希丽认为只有她自己才是格兰姆最忠实也最孤独的听众,因为虽然她和三个 孩子一起坐在后车厢,但这些孩子们都各自为政。卡拉姆带着耳机,正陶醉在音乐 里;尤恩全神贯注地玩袖珍游戏机;杰德另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她在膝上摆弄着两 朵塑料牡丹花,一边喃喃低语。 格兰姆跟她讲起“亚瑟王的脚印”——石头上留下的一对靴子模样的印记。据 说是受了致命伤以后,首领亚瑟王被法术高明的女巫摩根·李·菲伊搀扶着下了船, 登上阿瓦隆海岸时留下的。 “你是说阿瓦隆就是阿普尔顿? ” “那地方本来叫做‘苹果岛’或者‘苹果’——听起来像盖尔语ooh 一all 或 ah—vull,你听说过没? 那地方离阿瓦隆岛不远。我不知道这个‘隆’尾音是发错 了,还是盖尔语中常见语法曲折变化的一种形式,不仅名词可以变,动词也可以变。 不管怎么说,两个名字惊人地相似。另外,它位于不列颠岛的最西端,所以这一点 很关键,这地方据说是个魔幻之地,是仙人的栖息地。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这地 方的特点并不是后来才有的。不是维多利亚人在玩他们的伤感游戏,因为最早的移 民到达阿普尔顿时,这里还没有发展成镇子,当地人就把这些脚印指给他们看。还 有一个山洞……” 为了表示礼貌,她尽量专心听他讲,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游移模糊起来。这 么多细枝末节! 她随便找了一个问他:“嗯,那么那些住在这里的仙人们后来怎么 样了呢? ” 杰德出奇不意地高声插了一句:“我知道! 他们住在地下的神仙村里,”她拍 拍埃希丽的胳膊,“你可能看不见神仙,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不过我还是四处看。 他们长得矮小,而且专会把自己藏起来。” 她看了格兰姆一眼,以为他会眨眨眼或宽容地笑笑,但他只是点点头,就好像 杰德说的都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二十分钟后才到南港,那小村子里盖着清一色的两层小楼,一个精致的小教堂, 一家百货店,邮局还兼做即食家常烤面包、三明治和热饮料广告。再往远处,稀稀 落落地分布着很多房子,一个野营地和家庭拖车的停车场。 海岸景致却美不胜收:开阔的灰白色沙滩绵延不绝、闪闪发亮,上面散落着块 块巨型礁石,经长时间的风雨侵蚀,表面已经变得光滑,外形也较为规则了。浅水 处不时可以看到更多的礁石,形成了一道屏障,飞腾的海浪冲刷上来,激起一排排 飞溅的浪花和泡沫。这样美好晴和的星期天早晨,沙滩上却只有十来个人。埃希丽 心想,这说明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和周围四不靠边。她注意到有三个人在冲浪板上, 都穿着紧身潜水衣。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这个季节游泳是冷了点,虽然也能看到 不少当地孩子们脱得赤条条的,纷纷跳下水去。 她的苏格兰亲戚们还在争论不休,说着用身体在砂堡建筑上滑沙的种种好处。 埃希丽已经一个人顺着海滩开始散步,一路尽情享受着阳光、海风和海腥昧,不时 蹲下身去捡鹅卵石或贝壳。沿着海滨,很快灰白色的沙滩就不见了,变成了一片鹅 卵石海滩,再往后海滩变得崎岖不平、礁石遍布,如果不涉水就很难过去。她开始 还以为只能原路返回,但就在那时突然发现海崖上有一条盘旋上升的小径,看上去 常有人走,走到那里也不难,她就改变了主意,打算顺着小路走。 沿着小径走上大路,就到了一个非常荒僻的地方,感觉像是到了村子的另一头。 这时她注意到远处有一束微光一闪即逝,于是手搭凉棚遮挡着太阳刺眼的光线,抬 起头望着大路对面。面海的小山顶上有一所宏伟的白色建筑,建筑的一面停满了各 种车辆。刚才就是车上的反光吸引了她的视线,但这所建筑本身更有魅力,一眼看 上去就让她联想起古典风味的希腊神殿。后来她才意识到这是座十足的现代派建筑, 想入非非的设计师在这座建筑中巧妙揉合了古典希腊风格和现代建筑艺术,还添加 了一点哥特式复古主义建筑的特色。她不知道这建筑是干什么用的,是宾馆还是会 议中心? 还是百万富翁的避暑豪宅? 不管是什么,盖在这蛮荒之地都感觉十分突兀。 正在留神观察的时候,埃希丽反应过来了,她听到了音乐声,那是已经过时了的欢 快的摇摆乐。那是舞乐。 她突然萌生了一个难以抗拒的愿望:进去跳舞。她自小就喜欢跳舞,九岁左右 时,能参加的舞蹈班她都参加过了,虽然她更喜欢萨尔萨舞,但也能跳节奏感鲜明 的摇摆舞一只要有个合适的舞伴,她还能和最出色的男伴跳双人林德舞。 埃希丽仰视着这白色的宏伟建筑,听着屋里传出的隐隐约约的音乐,想知道那 里面正在进行什么舞会,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还是只是私家舞会。她的眼睛 一直盯着通向山上的窄窄的灰白色车道,想象着自己顺着这条路上了山,进了宽敞 的大门……或者径直溜进一扇敞开的法式门。她离得太远,对这些细节并没有把握, 但能看得见人们小小的身影进进出出,根据这一点和阳光在玻璃上的反光来看,她 猜想这里的门窗都应该敞开着,迎接清爽宜人的海风。这样的地方,又这么远离尘 嚣,应该不会有专门的保卫。未经邀请而闯进舞会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信心, 只要有能力参与进去。 但一想到自己的那身打扮,她突然心里一沉。低头看看脚上那双脏兮兮的运动 鞋,她知道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就此白白放弃了如此美妙的音乐,埃希丽想想 就觉得难过,但除此以外又能怎么样呢? 她往山下海滩方向走去,正走到半路上,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不一会儿就看见格兰姆,吃惊地睁大眼睛向她跑来。 “你到那里去了? 我们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 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怎么会走丢? 我没离开多长时间呀! 对不起,我们 是不是准备走了? ” “不,孩子们还……”他朝着大海方向挥了挥手,“不是……”说到这里又顿 了顿,然后继续说:“对不起,我习惯了看着孩子们玩,所以有人在海滩上不见了, 我都……”他轻轻一笑,似乎不大肯定,“你是想要人陪,还是愿意自便呢? ” 她回头看了看山顶上那场舞会,那么遥远,那么不可企及,眼下任何人的陪伴 她都求之不得,于是说:“有人陪当然好了。” 他马上来了精神:“那就好! 亚瑟王登陆的地方就在前头了,如果可以这么叫 的话。不过得小心,海水涨潮了,你要是怕把脚弄湿……” “我不怕,”她说着,跟着格兰姆走过布满礁石的海岬,爬过大石头,一直走 到一个隐蔽的小海峡,那里有一片美丽的杳无人迹的海滩。而就在刚才,她还把这 些大石头看做继续前行的障碍呢。 “亚瑟王的脚印。”格兰姆指着一块又大又平的礁石,故作声势地大声宣布。 埃希丽走近前去,看了看两个浅浅的斜坑,把自己的脚放进去试了试大小。 “嗯,作为一个男人,亚瑟王的脚可够小巧的。” 不远处山崖底部的山洞也比埃希丽想象的要小得多,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黑漆 漆的凹坑:“这么说,他应该埋在这里了? ” “不是埋在这里,关于这洞有种说法,说他中了魔法睡过去了,只有不列颠真 正需要他的时候才会醒来。” “这趟路太远。”埃希丽说着转身看着大海,那种身陷孤岛的感觉一刻比一刻 更加强烈,于是回头问格兰姆:“你有船吗? ” “我? 没有。我怎么买得起船呢? 怎么了? ”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的修好路要很长时间,镇上的人怎么过? 我的意思是 说,日常用品怎么能运进来? ” “超市是大型连锁分店,他们已经拨出几艘大船专门负责送货。小商店究竟怎 么进货我也说不上来,我猜有两三家可能得关门。至于信件,我已经告诉过你每天 都有来自格拉斯哥的一班飞机。如果明天不来,星期四肯定会来。我猜可能飞机上 还要坐人,苏格兰老式的专送邮件的巴士也用得上,在没有定期航船以前,这些都 能派上用场。我们肯定会开通航船,这一点我有信心。除非整个世界把我们阿普尔 顿忘了个一干二净,让我们永远这样与世隔绝,自生自灭。” 埃希丽又看看那个洞口,回忆着有关亚瑟王的传说:“我一直以为,他受了致 命伤后,就被送到阿瓦隆治好了,以后一直活着,没有埋在地底下的洞里。” “说法都不一样,我不能肯定这两种说法是不是完全冲突。我们伟大的英雄是 死而复生了,但和普通意义上的生不一样,他已经不是常人,活在另一个世界。对 凯尔特人来说,那个世界不仅千真万确地存在——你坐上船就能到那里——而且又 是一个虚幻的精神世界,凡人只能在梦里或死后才能进入。” 埃希丽皱了皱眉:“我想不明白,怎么能同时又真实又虚幻呢? ” 格兰姆却点着头:“要让你转过脑筋来是要费点气力,不过……”他低头看看 表,“我们得回去了。” 往回走的时候,埃希丽问起刚才在山顶上见到的路对面那所白色大房子。 “哦,那就是富华旅馆,你想去吗? ” 她的心欢快地跳起来:“去得了吗? ” “当然去得了! 为什么去不了呢? 我们车直接开上去就行……孩子们一直喜欢 那里。” 她更加喜不自胜。如果沃尔克一家人经常去那里——就像格兰姆话里暗示的那 样——她刚才看见的可能不是私人舞会,而是星期天下午的例行活动——唱歌跳舞。 可能他们还可以在那里吃午饭。当然,如果想跳、舞,穿件更合体的衣服,换个合 适的日子可能更好。 他们看见孩子们都披着五颜六色的浴巾,大嚼着纸袋里的零食。 “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兴头,”邵娜带着孩子们走上前来,解释着,“我告诉他 们了,我们很快就吃野餐。” 孩子们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就各自回到后车厢坐下。格兰姆坐在驾驶盘前。 “你干吗不坐在前头,埃希丽? ”邵娜问,“那里看得更清楚,也舒服些。” “我想大家一起上山去,好好看看富华酒店。”格兰姆边说,边发动了引擎。 “噢! 有鬼的地方! ”尤恩兴高采烈,杰德却尖叫起来。 “妈妈! ” “尤恩,管好自己的手! ” “不是我碰他的,是鬼的手指。” “鬼的手指碰你! ” “嗨! ” “如果你们两个不老实,现在就马上回家! ” “为什么说是有鬼的地方呢? ”埃希丽忍不住问,但在忙乱中,没人顾得上回 答她,很快她自己就明白了。 车沿着崎岖的车道向上爬行,她注意到一路坑坑洼洼,两边草木过于繁茂,野 草不时从路面石块的缝隙中钻出来,显然平时不大有人来。但直到车开上山顶,她 才发现所谓的富华旅馆实际上是一所弃置不用的庞大废墟,里面空无一人。窗户上 很难发现一块完整的玻璃,白漆正在剥落,上面积满了陈年的烟灰。至少半个屋顶 都不见了,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进去吗? ” “不,格兰姆,进去不好。”看见两个男孩兴奋得嗷嗷直叫,邵娜赶紧加上一 句,口气十分坚决。 格兰姆回过头冲她一笑:“来吧,没事。” “不行,孩子们,现在可得听话了。我们不进去了,格兰姆,我记得你开始并 没有说起过来这里呀! ”她生气地说,“你明明知道进去不安全。我们当中哪一个 正站在那里,万一头上的墙塌下来怎么办? 这些墙时间太久了……镇议会既不把它 围起来,也不提醒人小心……谁知道地震又移动了哪些地方。” 格兰姆露出忏悔之色:“对不起。” 最后还是埃希丽开了腔:“这儿怎么了? 那些人怎么不见了? ” 大家的惊异的目光都集中在埃希丽身上。 “这里有很多人,就是不到一个小时以前。我亲眼看见的。”她说,声音听起 来有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感。 “你肯定想起了另外一个地方。”邵娜说。 她起劲地摇摇头:“没有啊! 我就站在下面路上,向上看山上。我看见一排排 的车停在房子那一头,很多人不停地进进出出,还能听见音乐声——我绝没有搞错 ——那里在举行一场舞会,大型摇摆舞会——‘好心情’。”她说完了,不以最后 一个字眼做最后的终结,“乐队演奏的是‘好心情’! ” “这里有鬼了,”尤恩不无敬畏地说,“不是胡说八道,这次可是真的。 哇,小子,等我把这告诉佛雷泽。” “不是鬼魂——刚才明明是光天化日——是很多人,肯定应该有个解释的……” 但埃希丽看到,后车座上的三个人还是圆睁着眼睛,脸色苍白,显然自己的抗辩没 有丝毫效果。 格兰姆首先反应过来,他调转方向,顺着坑洼不平的车道原路返回,丝毫不考 虑这么快的车速在这样的路上开对车的使用寿命会造成什么后果。 “为什么说这里有鬼魂出没呢? ” “我从来不认为这里有鬼,”邵娜说,“再说,格兰姆,你也从来没有任何证 据——我是说,轰炸中没有死人,整个过程中酒店里没有一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 ” “二战期间被轰炸过,”格兰姆回答,拧着眉头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面空荡荡 的路面,“附近还有个军训基地和停机坪——可能那才是要轰炸的目标,也可能飞 行员本来是打算飞往克林迪萨德造船基地的,却偏离了航线。不管怎么说,战后有 过重建计划,但没有付诸实施。镇上根本没财力支持。有一段时间传说要把这里重 新建成一个酒店,恢复这里的旅游业,但我觉得为这花这么多钱风险太大。” “从来没有人在里面举行过舞会,”邵娜轻轻地说,“从来没有人想过在里面 举行舞会。” “因为里面有鬼。”尤恩说。 “其实就是因为里面不安全。我肯定,有时候人们——大部分都是些孩子们— —在这附近玩,但现在那里绝对请不来一个乐队。再说,也没有地方跳舞。舞厅给 炸掉了——我见过。” 埃希丽看着车窗外面,后怕得浑身麻木,好像自己被炸弹——精神炸弹——炸 了一样。她很想知道,如果她当时自己爬上去,在许多年前的舞会上做个不速之客 会怎么样。她一靠近,舞会是不是会蓦然消失,就像海市蜃楼那样,或者尽情欢乐 的人们会不会欢迎她进去,让她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她一路想入非非,几乎不曾注意到路上的情形。后来他们驶离了海滨,拐上陆 地上狭窄曲折的小路,歪歪扭扭地直通向山顶,不,简直可以说是一座小小的山脉。 格兰姆这时不得不专心开车,不怎么说话了,大家也都不做声,所以最后车在路边 停下来时,埃希丽也不清楚时间长短,是十分钟还是半小时。 午饭后车厢里满是醋味、奶油味和香料味,路上的弯一个接一个,车开起来颠 簸摇摆个不停,所以现在能下车来大家都觉得舒了口气。埃希丽大口吸着美好的新 鲜空气,嗅着青草、土地和作物的味道,还有胡椒薄荷味夹杂着椰子的清香。太阳 暖洋洋地照在她裸露的胳膊和头顶上。她努力使自己忘掉鬼魂和其他各种奇思异想, 上前帮大家一起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往下卸。 “不用担心,不用搬很远,”杰德说,“我三岁的时候就能在上面走了。” 排成一行走——埃希丽第三,跟在两个男孩子后头。他们离开公路,穿过起伏 不平的沼泽地,走上一条常去的窄窄的小路。很快,他们就到了那里。 景色非常迷人,有阿尔卑斯山的风致。山崖底部有一个圆圆的静静的小湖,湖 前的平地上青草萋萋。前面布满岩石的山坡上到处长着荆豆和石楠,到这里渐渐变 成了草地。草丛中散布着一堆堆的碎石,也有表面光滑的大石头,就像海滩上的礁 石一样,是天造地设的“石器时代”的长椅或桌子等等。 “我喜欢这里! ”埃希丽脱口而出。 杰德笑得十分可爱,双手在胸前起劲地拍着:“我知道你会喜欢。”她说,好 像这美妙的风景是她特意送给她表姐的礼物。 埃希丽帮着邵娜在一块平坦稳当的石头上摆放食物,她问了一句:“你为什么 把它叫做‘仙人村’? ” “在这里别提这个。”杰德压低声音说,随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声高,“因为神 仙们就住在这里。他们就在那一所房子里住过。”她指着一堆石头。 格兰姆递给她一听橘子汁果珍,又为女儿的解释做了进一步说明:“这可能是 阿普镇最早的定居点,还从来没有专门发掘过,不过看起来以前人们就住在这周围 的石头房子里。”他鼓起腮帮子思考了一会,“我猜是四到五千年以前。我们不能 确切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我们知道! ”杰德反驳说。 “阿普尔顿新镇建立的时候,从内地迁来了一批人,但那以前这里已经有人定 居了,”他继续说,“但他们大都来自琴泰岬、阿兰岛或爱尔兰。 他们靠海住,有些人住在南港,剩下的住在海湾四周,那一带叫做奥博,他们 在低处的峡谷种地。但没有人到这里来住。这些小山属于古老的土著人。”他停下 来啜了一口饮料,“阿普还是个小岛的时候他们就住得很分散。后来新迁人口来了, 他们就搬到陆地上了——就是这儿。新迁人口也和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对人很尊敬, 知道很多现在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事情——” “你说的是大多数大人吧? ”杰德问。 格兰姆点点头:“对,就是大人。迁来的人比现在的阿普尔顿人要聪明。他们 懂得不能跟先来一步的人掺和。他们会魔法,都长生不老。”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 大家转头看着埃希丽,就好像这话说得太蠢,至少有点让人难堪,埃希丽也觉 得脸上发烧,但还是寸步不让:“长生不老意思就是永远活着,那么他们现在在哪 里? 如果他们过去在这里,那后来又去了哪里? ” “他们哪也没去,”杰德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乡,只不过你看不见他们— —他们会魔法,别忘了这一点。” “那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埃希丽看着格兰姆,“你相信这些神仙们就生活在 我们周围,但我们怎么看不见他们? 你还相信他们吗? ”这时她注意到格兰姆尴尬 之际求救般地看看邵娜。 邵娜还是轻声细气地,但口气坚决,态度认真,就像和孩子们说话一样:“议 论这样的事对神仙不敬。这不是你的错,埃希丽,你不会知道的。 格兰姆太不像话了。我们到了外边应该对人有礼貌。” 埃希丽无话可说,她的姑姑邵娜已为人妻母,又知书达礼,一举一动都酷似她 父亲,却相信有神仙在世! 格兰姆对邵娜的指责只有俯首帖耳:“对不起,”他低 声说,对着杰德指过的那一堆石头慌慌张张、不伦不类地鞠了一躬,“我没有冒犯 神仙的意思。” “现在大家开始野餐,好不好? ”邵娜提议,“你想吃什么样的三明治,埃希 丽? 有奶油、西红柿、鸡蛋,还有火腿。” 几分钟以后,杰德跑到埃希丽身边,悄悄说:“别怕那些神仙。他们很好。真 的。我觉得我们议论他们他们不会生气。” “我并不害怕。”埃希丽轻蔑地回答。她主要是觉得困惑,听格兰姆论证神仙 在世她并不觉得意外,但发现邵娜也相信神仙却让她费解。 “不管怎么说,”杰德说着说着声音大了一点,但还是尽量压低声音,“我不 相信他们正在听我们说话。我想他们肯定大多数时问都在睡觉。我知道他们后来怎 么样了:他们不生孩子了,变得越来越老,也越来越矮,后来把家搬到地底下去了, 不大出来。有没有人来这里他们并不在乎,只要没人在这里盖房子就行。因为reul 现在是他们的,将来也是他们的。” “什么‘reul’? ” “‘reul’是盖尔语,意思是‘星星谷’。” “星星谷? 为什么? ” “我叫爸爸给你看。”她大声喊爸爸:“给埃希丽看看星星! ” 格兰姆和邵娜正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面,听到喊声跳了下来,从一堆苹果中挑了 一个,又带上一把小型水果刀,“你知道苹果中间有什么吗? ” 埃希丽耸耸肩:“苹果核? ” 他切开了苹果,但不是平常那样上下切,而是左右平切,然后托着两半苹果给 她看。 她看到苹果核留下的印痕,“像个五角星。” “一点不错! 我们周围有五座山峰环绕,叫做‘果仁’。” “我们就在这苹果的中心,”邵娜边说,边从丈夫手中拿起一片苹果,笑着送 到嘴里。格兰姆会意,立即把剩下的一半咬了一口,眼睛i31H丁着邵娜手里的那一 半。 杰德眼睛骨碌一转:“滥情表演。”她贴着埃希丽耳朵说,“别看他们。” 看过星星谷以后,格兰姆带他们绕阿普尔顿一周,还参观了所有的知名建筑。 格兰姆满大街忙着找一个人,所以埃希丽没听到他一句评论。 埃希丽当然想在他们陪伴之下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她想,如果这个人确如 格兰姆所说,是阿普尔顿人,格兰姆和邵娜肯定认得出。格兰姆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尤其善于辨识家族相似特征。虽然他是后来才从内地搬来,但他对当地人的情况却 非常熟悉。星期六下午在博物馆她已经见识了格兰姆认人的本领。博物馆里有副维 多利亚风格的油画,叫《风和日丽的阿普尔顿》,绘画技巧高超,效果逼真,社会 史料价值要高于艺术创造价值。画里描绘的是当时阿普尔顿社会生活的一个横截面, 从雍容富足的地主商人到衣衫褴褛的乞丐和皮包骨头的狗,都同时栩栩如生地出现 在市场上。这幅画摄取了一个业已消失的世界,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但就 在她潜心研磨这幅画的时候,格兰姆却指出画中人和现在的阿普尔顿人之间的相似 之处。 “你如果细看,就能发现这些人和现在的阿普尔顿人很相似,”他说,“你瞧 瞧这年轻小姐——就是这里,不就是邵娜穿着奇装异服的样子吗? 你可能不像我认 得这么清楚,因为邵娜现在比这小姐要老一点,但这位小姐的画像分明就是邵娜结 婚那天的肖像画。” 埃希丽又仔细看看画上的尤物,她穿着镶有蕾丝花边的奶白色长裙,棕红色卷 发从无边女帽下垂落下来,的确有邵娜的风致。另外,左下角有一个追逐猎狗的男 孩子很像尤恩,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别人她都不认得,但他继续比较着,就好像她 也认识他们一样:“那个穿黑衣服的老人可能就是以前的图书馆员米克拉斯科,那 边那一个就是艾丽斯坦·瑞德,只有胡子不像。那个阴沉着脸的家伙,跟现在加油 站的老板不就像双胞胎吗? 再看这里……”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至少在阿普尔顿, 不仅是建筑和标志性地产能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很多早期居民的面貌也一代代地继 承了下来。 到家以后,埃希丽委婉拒绝了邵娜,没有过去吃饭,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独 立性,不要被动地被想当然地当做一家人看待。她已经不得不和格兰姆星期一去 “专访”图书馆,格兰姆好像肯定她会有兴趣的,事先并没有问她就已经和图书管 理员谈妥了。 “但我已经参观过图书馆和博物馆,”她听到这个计划时抗议起来,“我肯定 图书馆员知道的并不一定比你多——你不是告诉过我,她来这里不过几个月吗? ” “她能带我们到那些不对外开放的地方去,她有楼上的钥匙。” 这句话激起了她的兴致:“我们能上拱顶吗? ” 他把手放在鼻子边,眨眨眼睛。 埃希丽决定在“海景咖啡馆”吃饭,就是前天吃饭的饭馆。历史可能会重演, 她的陌生朋友可能会在那里出现。 6 点10分以后,咖啡馆已经锁得严严实实,窗户上的通知说每天营业时间是9 点到5 点。她就去“边吃边聊”,那里也只在办公时间营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停了停,烦躁起来,咬着嘴唇想这个小镇还有什么可吃饭的地方,想了半天才记 起一个脏兮兮的碎肉夹饼店。这时一个年轻人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走了过来。 她喊了一声:“打搅你了。” 他吃惊地抬起头,埃希丽发现他眼睛很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在跟我说话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说话带着外地口音。 “是的。我刚来这里……”她笑着直起头,模模糊糊地记起以前听过的话音, “你也是新到这里吧? 我是想找个地方吃顿饭。” “宾馆吗? ” “不是,我不住宾馆……”她停了一下,“你意思是……” “星期天晚上,”他耸耸肩,“鱼吧已经关门了。但大宾馆都有餐厅。你不一 定必须住在那里才能在那里吃饭。他们也卖酒吧里卖的饭,不贵。你知道是哪些宾 馆吗? ” “港口有一家,是不是? ” 他不屑地挥挥手:“果园宾馆的饭要好吃一点。你听说过果园宾馆吗? ”看到 埃希丽摇摇头,他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来,我带你去。” 果园宾馆不远,看到粉刷过的古老而宏伟的建筑,入口处上方的壁架上摆着一 棵鲜艳的立体苹果树,埃希丽感觉以前见过这个地方。 “你可以在酒吧里点菜。”他告诉她。 “谢谢你,我能请你喝杯饮料吗? ” 他急急地闪开了,像是生怕染上虱子,“不了,谢谢。” 一股羞辱交加的感觉激怒了埃希丽。这镇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还是她有什么不 对劲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但一旦走得太近,人们之间的排斥心理就开 始作祟。 “很好,”她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帮助。” 宾馆酒吧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比埃希丽年龄大。她低头 快快地吃完了饭——饭的味道倒是不错——又去了另一家酒吧。她找到了她喜欢的 一家酒吧,那里音乐更美妙,店员态度更热情,主顾更年轻,但还是没见到她神秘 的陌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