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内尔家星期天的晚餐是一场灾难,虽然刚开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对于内尔这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来说,为了这么简单的人际交往如此紧张有点 奇怪。她为此把房子彻底收拾了一番,这对她来说是很少有的。当她打开苹果屋的 门时,凯瑟琳感觉像得到了一件稀罕宝贝,由此进入了这个孤独女人的内心深处。 但是,当她们进了带墙的园子,怪事发生了,怪得让凯瑟琳没法理解。凯瑟琳 不是那种胆小紧张的女人,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理倾向。但是当她离开了傍 晚最后一缕余晖,进入封闭的阴沉沉的园子时,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立 即感觉自己面对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超自然的力量! 这个大学一年级学来的名词从来没有合适的机会运用,现在用 在这里却是那么恰如其分,比起她能想起的另一个字眼——一个鬼魂出没的果园— —更为贴切。格兰姆·沃尔克说过图书馆里闹鬼,她却从来没有感觉。但这个园子 却不一样,似乎有某种非尘世的、非凡的力量潜伏在四周。她想立即转身逃离,却 吓得浑身动弹不得。她不知道内尔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也不知道内尔是否感觉到 了她的恐惧,但内尔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向凯瑟琳伸出一只手。一握住那只有体温 的手,凯瑟琳的恐惧感就消失了。 她们看到了那根树枝,枝头已经坠满灰白色的花朵,银子似的在光线黯淡的园 子里微微闪烁。事后回想起来.凯瑟琳记起图书馆有本关于苏格兰民俗的书,叫《 银枝》。她没读过,只感觉书名具有暗示意味,像是詹姆士·佛雷泽举世闻名的神 话及宗教著作《金枝》的凯尔特语姊妹篇。 但她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眼前的景象立即使她觉得奇妙得不可思议,可内 尔偏说,天气反常,比如今年这样潮湿阴冷的夏天以后意外地返热,花就可能一年 开两次。 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离开了园子以后,内尔突然情绪大变,就像得 上了紧张症,凯瑟琳说什么她都没法理解。饭菜倒很可口,但饭间两人既不说话, 也没有任何接触。所以凯瑟琳只好不到9 点就回到家,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倾诉一番。 但达拉的电话仍然打不通,她又试着拨了伦敦的两个朋友,也拨不通,只好早早上 床休息,陪伴她的只有那本《亚历山大( ·麦克内尔) ·沃尔回忆录》的手迹。 我曾曾祖父约翰·詹姆士·沃尔是我们这个家族中最早在阿普尔顿定居的。1660 年代曾祖父来到阿普尔顿时很年轻,还从边境他父亲的农场里带来了几棵树苗。有 人告诉我,曾祖父把这些树苗和当地的一种野苹果树嫁接,培植出一种。r 红女王” 的品种。这种果树能酿造出一种特别香醇的苹果酒,所以自那以后一直广泛种植。 约翰·沃尔去世以后,他儿子詹姆士·亚历山大·沃尔接管了农场,不久农场 就红火起来,发展成一个多种经营的产业。按詹姆士·亚历山大·沃尔的意愿,更 多的土地改造成了果园,苹果酒制造业也随之实现了现代化,扩大了经营规模。阿 普尔顿的沃尔苹果酒远近闻名,味道最好的苹果出口到格拉斯哥和苏格兰别处的市 场上。我的曾祖父也因栽种“果树女神”而知名。为培植这种外形美观的苹果曾祖 父倾注了无数心血,他经年累月潜心试验,几乎为苹果业耗尽了毕生心力。但尝过 这种苹果的人都知道,他最大的贡献,或者说他留给后人最珍贵的遗产,还是那种 世上最美味的苹果——我当然是指“阿普尔顿美女”。 詹姆士·沃尔过够了自由自在的单身汉生活,在七十多岁高龄娶回了一位太太。 这女人的名字没人知道,在任何我能找到的记录上都没有她的名字。所以他们的结 合是不是合法就有疑问。有份公开宣布的证明谈到这样一个事实:有一对-1拉克兰 ·约翰和罗伯逊·詹姆士的双胞胎兄弟是曾祖父合法婚姻的子嗣,詹姆士·亚历山 大·沃尔也承认他们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自己财产的合法继承人。这两个男孩 长到十一岁左右,罗伯逊( 他跟他祖母的娘家姓) 到爱丁堡一所学校读书,另一个 孩子留在家乡继续学习种苹果,据说这孩子对苹果树有天生的兴趣。一两年以后, 我曾祖父因最后那场病受尽折磨而死,他的遗孀,所谓的“神秘女人”连他的葬礼 都不参加,就带着拉克兰离开了阿普尔顿镇,从此下落不明。 农场和果园由代理人监管,直到罗伯逊长大成人。他完成学业以后回到阿普尔 顿,娶了一位当地女子玛丽·布朗,并和她生下两个孩子,就是我叔叔拉克兰和我 父亲詹姆士。 星期一早晨醒来,凯瑟琳想起两件事。一是今天轮到她休息,但她已经答应带 格兰姆·沃尔克和他太太的美国亲戚1l点游览图书馆内部建筑。凯瑟琳经不住格兰 姆哄劝,答应下来的时候,还没想起来自己星期一轮休。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她 什么时候都可以把休息日推迟到下一个星期一。话虽这样说,当凯瑟琳注视着金色 的阳光透过卧室窗帘的边缘斑斑点点地照射进来,她还是觉得在室内窝上一天,对 于这样晴朗的天气来说真是亵渎。不过她可以自由支配属于自己的时间,游览不会 花很长时间。她肯定格兰姆已经带这位女孩看过博物馆了,而格兰姆比她更熟悉博 物馆。 凯瑟琳穿上靓蓝色棉布裙、亚麻上衣。这件衣服冬天不穿,她正打算叠好放起 来。穿好衣服后就去面包店买早点。走在安静的、渐渐醒来的街道上,她发觉气氛 莫名其妙的有点反常。大部分店面不到九、十点都不开门,只有这个烤面包店因为 要给附近大宾馆提供烤面包卷和烤饼,所以破天荒地提前开张了,但整个街道仍然 沉浸在睡梦中。镇上弥漫着全新的兴奋和期待的氛围,就好像整个镇子不约而同地 屏住呼吸,在期待什么美妙的事情发生……凯瑟琳思忖着。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荒唐时,又不禁哑然失笑。是她一厢情愿 地充满了期待,期待着星期六晚上和大卫·瓦内的约会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这美 好晴和的天气似乎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她期盼的心情。她几乎忘了:只有在两情相悦 的最初阶段,只有连稀松平常的吻都不曾吻过,一切都还有可能的时候,才最新鲜 最刺激,也最令人兴奋。她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心情在作怪,可她还是摆脱不了这种 感觉——镇子发生了变化。阿普尔顿似乎不再是她上周刚刚安顿下来的镇子了,但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她在面包店买了一块新出炉的热面包片、四个面包卷,有了这四份花色甜点心, 见了埃希丽和格兰姆就可以表示一下热情了。她回家时没有循着老路走,却拐上了 “苹果园”后面一条偏僻的巷子,看见了一家以前从没留意过的店铺。这种奇特的 老式店铺在阿普尔顿经常见到,卖的都是些地方特产和不常见的金属器皿,或提供 一些过时的工艺技术。这些东西利润微薄,正规商场一般不屑一顾。阿普尔顿有好 几家这种家庭经营的店铺,卖杂七杂八的糖果和各色小玩意,或者给日益萧条的饭 店提供原料,勉强维持着生计。但这家店铺凯瑟琳以前从没注意到,她往光线黯淡 的商店里面看了一眼,想看看里面卖些什么——还没开张。铺面没有橱窗商品展示, 靠墙而立的货架上摆满了简陋的纸板箱,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可能是鞋子,也可能 是钓鱼用的索具、办公用品或魔棍。 凯瑟琳退后一步,抬头望望店面,上面刻着“M .P .麦克特格特父子商店” 字样,显然新近还重新镀过金,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店经营的是什么生意。外面 应该有个小招牌,上面画幅图画或刻点东西……比如一个正在翻滚冒泡的大锅,这 样跟戴尔根巷才协调。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还不及一个破了产的鞋店红火,而 自己却为它想入非非,凯瑟琳不禁失笑,继续向前走去。真正让凯瑟琳忐忑不安的 是,她连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店她都记不得了。凯瑟琳一般不大留意周围的事物。 打开办公室的咖啡机,几分钟以后格兰姆和埃希丽就到了,凯瑟琳一边赞许地 闻着咖啡,一边把他们让进屋里。 “你们要不要先喝杯咖啡? ” “唔,来一杯吧! ”格兰姆搓着手,笑容满脸,埃希丽却摇摇头。 “还有甜饼。”凯瑟琳递过盘子。 “不用,我吃好了。” 埃希丽有点不高兴。凯瑟琳不禁怀疑格兰姆特意陪她游览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 :“果汁,还有水,要什么? 可能还有一个减肥软饮料。” “我吃好了。” “干嘛不去看看博物馆呢? ”格兰姆说着,望望凯瑟琳,“门都开了吗? ” “开了,什么都没锁。” “我们吃好了就来叫你,”格兰姆好像在对他的一个孩子说话,“要不你看烦 了再到这儿来找我们。” 埃希丽耸耸肩,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格兰姆尝了尝咖啡,回头对凯瑟琳说: “今天早晨她懒得动弹。我猜是飞行时差反应。而且,我看她不像个早晨爱活动的 人。” “我希望她不会觉得厌烦。” “厌烦? 那倒不会。星期六早晨她很喜欢博物馆,这我知道。再说她对艺术很 有兴趣,认为这座建筑又古老又伟大。” “那倒不错。但她已经看过了最精彩的地方,上面不过就几间屋子……没什么 特别好看的。” “哦! 凯瑟琳! 我反对! 那儿才最有看头! ”他拿起一个丹麦酥皮饼,眯缝着 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番,“你是在码头那个怪老手那里买的吧? ” “怪老手? ” “她打扮得像惠斯勒的母亲,还是兰德的母亲来着? 长裙子,怪怪的帽子严严 实实遮着头,连一根头发都看不见,连耳朵都看不见。我不知道那帽子能派什么用 场,但她在码头拿着个盘子卖自家做的家常饼,卖得很火。镇上人一般都只有星期 六在教堂才那么卖东西。” “我没见这么个人。我是在正街的面包店里买的,我根本就没上码头去。”这 时凯瑟琳想起了早晨走过的路,就向格兰姆打听M .P .麦克特格特父子商店的情 况。 他摇摇头:“你能肯定没记错名字? ” “应该没记错。” “是在教会街上吗? ” “你是说苹果园后面那条街吗? ” 格兰姆点点头:“但那里没这么一家店。你肯定不是在正街的另一面? 从那里 直接就到乔治广场了,那里倒有个烟草店,叫彼得·马尔,已经开了很多年了。” “我知道那个烟草店。橱窗里什么样的烟斗都有,烟草都是从外面进的,还有 几罐胡椒薄荷。” “他应该清仓了。” “可我不是在街那一面,我是回图书馆的时候经过那里的。再过两道门就到杂 货店了,在干洗店前头。” “你可难住我了,”格兰姆无可奈何地耸着肩,“我从来没注意过,他们肯定 从来没有信件。” 博物馆里,埃希丽站在《风和日丽的阿普尔顿》前面专心致志地看画,他们进 来的时候都顾不上回头。凯瑟琳觉得,埃希丽是在读那幅画,不想被人占去了位置。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几乎看不清……好像他头上有 什么东西……是头巾吗? ” 画上方墙上有两盏灯,按照一定角度摆放得很科学,发出的光足以使前景中的 人物看得很清楚,但背景中的细部特征却有点模糊不清。凯瑟琳从柜台下面拿出一 个重型手电筒:“我还从来没注意到有这么个男人呢。”说完,她把手电筒对着那 个暗淡的隐藏在后面的男人,“我好像生平第一次看到。” 听到埃希丽惊讶的叹息,凯瑟琳也认出了画上的一个人,马上紧张得胃都紧缩 了起来。她立即想起地震那天夜里在街头角落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人抬头注视着她 卧室的窗户。她当时只匆匆瞥了他一眼,而眼前画上的那张脸又很小,所以不能完 全肯定是同一个人,但两人极为相似却是毋庸置疑的。这意味着……她的视线又很 快转移到年轻的维多利亚装束的妇女身上,这女人和格兰姆的太太邵娜简直是一个 模子铸出来的。 这说明她见过的那个男人不仅不是新来乍到,而且极有可能是古老的阿普尔顿 世家的后代。 “格兰姆,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埃希丽的声音听来很迫切,“我肯定见过这 个人——不,是他的亲戚——就在这镇上。” “那不大可能。” “为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话音刚落,又疑惑地、试探性地看了对方一 眼。 格兰姆微微一笑,但也有点困惑:“因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有~点,注 意我这是根据看过的书和几张旧照片说的——那是沃尔。我不知道是哪个沃尔,因 为他看上去很年轻,画这幅画的时候,拉克兰·沃尔应该是六十开外了。他弟弟詹 姆士如果当时还在世,就生活在牙买加或附近地区,他儿子亚历山大还是个孩子。” “你是说亚历山大·沃尔吗? ’’“对。” “那这个人肯定是他的后代之一。” “现在没有了,在世的已经没有了。” “你又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 凯瑟琳抬起头,把手电光对准那个戴头巾的男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戴头 巾,但他一看就是个外国人。所以我才特别留意他,他当时…… 在图书馆外头。” “他没进馆里来吗? ” “没有,你认识他? ” 现在轮到埃希丽回避凯瑟琳的眼神了:“不认识。我也只是见过他。 我觉得他特性感。我倒想你能把我的电话留给他。” 凯瑟琳关掉手电筒:“我们再到前面看看吧。” 她把他们带回到图书馆辉煌的正厅,向他们讲解图书馆的设计特征,后来想起 埃希丽可能从格兰姆那里已经了解到这些,就停下不讲了:“你可能已经看过女子 阅览室了。” ’“看过了。但我还想再看看。壁炉上面的檐壁太漂亮了。” “是漂亮! 那是佛郎西斯·麦克唐纳设计的。” “她是本地人吗? ” “不,她是格拉斯哥的艺术家,还是查尔斯·罗尼·麦金托什集团公司的成员, 实际上是查尔斯·罗尼·麦金托什太太的妹妹。两个女人都是出色的艺术家,格拉 斯哥的亨特里恩博物馆收藏了她更多的作品,如果有兴趣你可以去看看。” “我有兴趣,等到了格拉斯哥我会去看的。” 凯瑟琳带着他们走过借阅台,从这再往里走就进不去了。她边走边向他们介绍 说,现在的资料室以前只有几架子书,只对少数人开放。在旧台子后面她打开了门 ——这是后来才打通的——露出了一个金属楼梯盘旋而上。 凯瑟琳注意到格兰姆的迫不及待的心情,也想起自己还穿着裙子.于是向格兰 姆点点头说:“要不你先上去等我们。”格兰姆求之不得,二话不说冲上了楼梯。 凯瑟琳看着格兰姆脚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向埃希丽解释说:“这楼梯绝对安全,就 是有点摇晃,所以我担心我们一起上去压力太大,最好还是一个一个上去。” “顺着楼梯就能到拱顶吗? ” “不能,根本没有楼梯通向拱顶,拱顶纯粹是装饰性的。”从埃希丽脸上的神 情,凯瑟琳猜格兰姆事先肯定告诉过埃希丽说能进得去拱顶,所以对埃希丽有几分 同情,“真抱歉……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格兰姆这么看重这 件事,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时楼梯的响声听不到了,凯瑟琳抓住扶手说, “你先上? 不想先上? 好吧,我先走几秒钟,你后面上来。” 这短短的楼梯尽头是一间狭长的空荡荡的屋子。屋子的一面有一扇大大的凸窗, 面对着宏伟高大的正厅。女子阅览室和图书馆主楼门上镶着高大的玻璃窗,所以除 了资料室和博物馆以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监控整个图书馆。 “这是以前图书馆员的办公室。”凯瑟琳讲解道,“以前他老在楼上的小屋和 楼下的借阅台之间来来去去,从来没有耽误过上班。” “现在空着什么都不放? ” “根据健康和安全条例,”凯瑟琳说着冲着楼梯挥挥手,“这屋子不适合存放 东西,得有人把箱子顺着这些楼梯搬上搬下,要喝杯茶休息一下也要爬上爬下的。 我们没法让手脚不方便的人上下,我觉得丁先生——就是以前那个图书馆员——髋 关节不太灵便。” “但我觉得在这上面喝茶应该很凉爽,”埃希丽说,一边盯着前面入口上方窗 户上的彩色玻璃,“感觉应该像……大轮船上的控制室什么的。” 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样,凯瑟琳回想起两天前的那场梦,梦里图书馆正 是一艘在海面上航行的大船。她努力使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吸引埃希丽去注意她们 身后墙上更有趣的东西。这是一棵用石灰铸成的高大的苹果树,整整占去了一个墙 面。苹果树枝繁叶茂,一直伸展到天花板上。 “怪,”埃希丽像是吓了一跳,“我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儿还有个东西。” “不,是光线不好,和墙壁的颜色太接近,因为都涂的是同样的奶油色漆。” 凯瑟琳解释说。 “这树和小酒店——就是果园酒店——门上的树有点像,他们干嘛不把它们刷 成不同颜色? 真是奇怪。” 凯瑟琳点头赞成,她第一次进馆里参观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 “这没什么用,”格兰姆说,“放在这么个地方,从下面正厅里根本看不见。 我知道看不见,我在各个不同角落都试过。他们要是把它再往远处放一点,更靠近 屋当中一点,同时这树要是绿绿的叶子、红红的果实,肯定从正厅能看得见了。但 放在这个地方……也就只能让图书馆理员自己看看。” “这是不是知名艺术家的作品? ”埃希丽向跟前凑了凑,想仔细看看坑坑洼洼 的树干,还有光滑的球状果实。 “我很怀疑,没有记载是谁的作品,说明很可能就是建筑设计师本人。” “怪! ”埃希丽又来了一句,转身耸了耸肩,不愿意再为它费神了。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 格兰姆不同意:“楼上比这还有看头呢。” “是有看头,可从这里上不去啊。”凯瑟琳在前面带路,三个人一个一个地下 了楼梯,走过资料室,穿过一个写着“紧急出口”的门,又跨上通往会议室的更坚 固的一段楼梯。 “现在不是参观这里的最好时机,这间屋子一直是放东西的。” “那是沃尔收藏的展品,我说得对吗? ”格兰姆贪婪地注视着带玻璃门的书橱。 “对,很快就要卖掉了,只要有人出个合适的价格。” “这不好吧,”格兰姆皱着眉,“老拉克兰·沃尔把个人藏书——包括他祖父 的藏书——捐赠给阿普尔顿人民,为的是促进当地的教育,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 凯瑟琳猜想,格兰姆并不是唯一反对卖展品的当地人,虽然这些反对者并没有 亲眼看见过,甚至并不关心这些遗产。“时代不同了,有些书捐赠的时候是先进的, 但现在很少有人对这些书感兴趣。有些可能是藏书人自己的东西,但还有的……” 她的目光集中到一套精装的深紫色皮书上,书脊上还有几个镀金的字“布道集”。 “还有的只是白占地方而已,我相信大部分人宁愿馆里用它们筹集资金买些新书。” “大部分人都是平庸俗气的非利士人。” “格兰姆,如果你要那本书,现在还有时间,”她声音很甜蜜,“卡片目录上 都有记录,就在那个‘沃尔收藏’的抽屉里。” “有本书我想看看,我以前跟你打听过,是亚历山大·沃尔的杂志。” 她点点头,想起了她床头柜上的那本手迹,“正常开馆时间你来填张索书单, 我第二天就可以替你找到书。书不能带出图书馆,所以你只能在馆里看,要注意的 就这一点。” 格兰姆有点不满意:“我以前还从没索过书呢。” “那是在我来馆之前的事。我告诉你的是现在的新规定。”她看了埃希丽一眼, 埃希丽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来,我带你们看看最后的……如果你们对储藏室没有 特别的兴趣,就不会觉得这地方有趣。” “我就喜欢储藏室,”格兰姆宣布,“储藏室里什么都可能找到。” 后面那间屋子足有两间会议室那么大,地上没铺地毯,满屋里只有一组工业用 的架子,上面堆满了过期的杂志,以前文书用过的成箱文件、档案,19世纪的当地 报纸,还有些箱子里放的是博物馆的小展品。大箱子和木头运货箱堆得满地都是。 看到这幅景象,凯瑟琳才知道清理书籍耗时费力,多少有些畏难情绪。 “你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书吗? ” 自己的工作受到了指责,凯瑟琳皱了皱眉:“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博物馆有什么展品清单上记得明明白白,这些箱子也全都做了标记。” 格兰姆穿过房间来到一堆大纸箱跟前,揭开一个往里看。不等凯瑟琳阻止,他 已经从里面翻出一个旧报纸包模样的东西。 “哎,你就不能注意点吗? ” 格兰姆有点不好意思:“哦,对不起,不过我已经取出来了,你就‘……” 凯瑟琳叹口气,眼睁睁看着他撕掉了一张小小的圆圆的红色首饰盒子,上面刻 着一个典型的东方图案,最上面还有一棵开满花的树。“挺有中国味。”格兰姆惊 奇地说。 “可能就是中国的,”凯瑟琳走了过去,仔细辨认盒子旁边标签上工整的印刷 字体,“看,‘中国风格艺术品,N .麦克琳娜1924年自加拿大赠,其过世的兄长 在海军服役期间荣获’。” “但这跟阿普尔顿没有关系啊。” “这我知道。以前人们对博物馆的功能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所以任何舶来品、 任何新奇美妙的东西都……”凯瑟琳正说着,格兰姆已经小心翼翼地把手链包好, 放回首饰盒里去了。 “这画画的是什么? ” 听到声音他俩转过身去,原来对面墙上一个镀金的大幅画架从纸箱子后面露出 来,埃希丽正盯着画架的一个拐角细看,竭力回忆着另一幅画。 “格兰姆,你能不能帮我? ”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搬掉了挡在前面的几个纸箱,露出了一幅装裱富丽的大 幅油画。画上画的是阿普尔顿港口全景,足有三英尺高。背景一望便知是酒店和图 书馆的金色拱顶和主要支柱,棕榈树环绕的游憩场和码头也很容易辨认出来。酒店 前面咖啡馆里的伞状餐桌、熙熙攘攘的行人衣着鲜艳,在明媚的阳光中悠然漫步, 这些又好像取材于法国旅游胜地里维埃拉。而海面运输场景则富有创意,几乎是纯 粹的想象。 考虑到艺术创造的自由度,海滩景色有可能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画的写生画, 创作手法略有印象派风格。但水滨以外,绘画风格马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人物及船 只都体现了高度写实主义风格,怪就怪在这样的人物、船只永远不可能在这偏远的 苏格兰小镇出现。细察之下,几艘常见的老式单桅小帆船停靠在码头,还有一条带 有红烟囱的船。1880年代到1950年代之间,这种船在格拉斯哥和阿普尔顿之间定期 航行。这些常见的小船远不及港口密集的外国船只数量多、气势壮,如有龙形船头 的狭长船只、东方风格的舢板、威尼斯水道上的刚朵拉、划艇、篮子状的科拉科尔 小艇和玻利尼西亚独木舟。此外还有众多帆船,既有轻巧的双帆游艇,也有笨重的 八桅纵帆船,上面挂的旗子埃希丽根本认不出来。船上的乘客和船员三教九流,各 色人等都有,有的伤痕累累、戒备森严、凶神恶煞,像是海盗,还有的则装束华丽、 气宇轩昂,或者看上去像阿兹特克将士,北欧海盗、裸体纹身的玻利尼西亚人、红 头发白皮肤的凯尔特人,还有严肃的满清官吏,和半人半兽的怪物混在一起。 画框下面钉着一个蚀刻的小铜片,写着“幻想曲:风和日丽的阿普尔顿,艾米 琳·沃尔画”。 “了不起! ”埃希丽低声赞叹。 “亚历山大·沃尔的女儿。”格兰姆说“为什么不挂在博物馆? ”凯瑟琳大声 问道,又看看格兰姆,“你以前知道这幅画吗? ” 格兰姆摇摇头:“我知道她家里是想把她培养成画家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她的 画,也从来没有多想。有时想起来,我总以为她并不擅长画画.所以……” “但这是一幅天才的作品,”埃希丽说,“怎么能这样丢在这里? 还有没有她 别的画了? ” 他们分头满屋里找起来,包括四面墙上、纸箱后面和架子上都翻了个遍。几分 钟以后,凯瑟琳终于放弃了:没有别的画了。 “但她可能画过一些小幅油画,夹在纸箱文件里,特别是没有装裱的画布。” 埃希丽不甘心,目光还是在格架上来回搜索。 “要是还有别的,应该在清单上列出来。丁先生保管这些东西最细心了。” 埃希丽并不罢休:“可这幅画你事先就不知道啊。” “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幅画罢了。”这不是实话,凯瑟琳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幅 画,但她肯定这幅画在博物馆展品清单上有记录——怎么可能没有记录? 所以凯瑟 琳也不示弱:“有一本书,是艾米琳的作品集,就在楼下。” “真的吗? 我能不能看看? ” “当然可以,”事情终于了结了,凯瑟琳松了口气,“我们走吧。” 凯瑟琳带他们回到会议室,随手关上了通往贮藏室的那扇门。转过身一看,果 不其然,格兰姆已经开始阅读上锁的柜子里那些书的名称,而埃希丽则无所事事, 眼神迷离,如梦似幻。 “亚历山大·沃尔的书肯定在这里放着,是不是? ” “你先填张索书单,在我正常上班的时候交给我,我会找着给你的。” “对不起,一千个对不起,”格兰姆自嘲地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现 在不出声了,女士。” 凯瑟琳跟着格兰姆向门口走去,但神差鬼使地又回头看了埃希丽一眼。就在转 身的那一霎那,她瞥见埃希丽一个飞快的动作,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 埃希丽脸上一丝负罪的表情。 “怎么了? ”她声音听来极其柔和,但眼神就好像埃希丽是个孩子,想偷一张 cD,或者在外衣下面藏了一本值钱的书,“让我看看是什么。”她伸出了手。 埃希丽从桌子下面藏着书的地方抽出手来,脸胀得通红:“我只是想……”她 语无伦次,“我刚才看见它……我只是想说……”她说着把一个球状的东西放进凯 瑟琳手里。 这是一个打磨精美的木刻苹果,表面极其光滑,沉甸甸的,朴素但有一种罕见 的美,非常诱人。凯瑟琳拇指在苹果细腻的木纹上滑过,发现苹果顶端刻着一行记 号。 “这是什么? ”格兰姆问,“我能看看吗? ” 她把苹果递给格兰姆。 格兰姆把苹果托在掌心,惊奇地打量着它:“啧啧,这真是了不起的发现! 我 奇怪这苹果有什么样的来历。” “这是什么? ” 他指了指那几行字:“那是希腊文,意思是‘献给最美的人’。埃希丽,亲爱 的,这是送给你祖母的礼物,你是从哪里找着的? ” “就放在那儿。”埃希丽站在桌边,朝着两箱书之间的空地摆摆手,“我不知 道是什么,所以就捡起来了,只是想看看是什么,并不想偷走! ” 她愤怒地看着凯瑟琳。 凯瑟琳并不相信她。如果这个苹果放在会议室桌子上,她自己早就发现了。埃 希丽肯定是在贮藏室发现的,趁凯瑟琳背过身去的空儿塞到哪个箱子里了。可能后 来她又不想要了,所以才急着丢到桌子上去。 “但如果是菲米尔的苹果,如果是我家的东西,放在这儿干什么呢? ” 埃希丽口气大不一样,从一个有过之人一变而为一个受害之人。 “当年的苹果皇后只能把这个苹果保留一年,”格兰姆把苹果还给凯瑟琳, “下个苹果节的时候会给新选的苹果皇后。现在放在博物馆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同意。”凯瑟琳把木头苹果放进她裙子又深又大的口袋里,“谢谢你找到 了它,埃希丽。我不知道我怎么一直没发现。” 走到楼下,凯瑟琳为自己刚才的做法感到抱歉。她并不认为埃希丽是个小偷, 即使她一时冲动,捡起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苹果,也无可厚非。 就像眼下,苹果沉甸甸地坠在口袋里,她总情不自禁地想去摸摸。可能埃希丽 真是在桌子上发现的,可能是米兰德、康妮或哪个清洁工最近放在那里忘了。今天 头一次看到了画上的那个神秘人物,还有一堆展品,凯瑟琳大为惊讶,后来几次上 楼的时候,就没注意到有个木刻苹果放在纸板箱的隐蔽处。 在资料室里,凯瑟琳从特大图书架的底层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大书。 “这是艾米琳的作品,她父亲特意让人在格拉斯哥印了出来。我不知道一共复 印了多少本,反正图书馆里有两本。”她把书放在桌上打开来,退后一步让他们俩 看。 门廊荟萃 艾米琳·沃尔作 格拉斯哥 兰 “她还是个孩子呢! ”格兰姆一看到日期就惊叹一声。 “你以前没见过这本书吗? ” 他摇摇头:“我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书。那么这本书是写什么的? 一个十六 岁的女孩能写点什么呢? ” 埃希丽翻到一页插图,插图上画着一个石刻拱门,里面有一个细致而精美的厚 重的木门廊,阿普尔顿人都认得出这是盖尔教堂或者“苏格兰教会”的大门。下一 页画的是低地教堂的门廊,要狭窄一些,再有就是镇上另外三座教堂的门廊,还有 山坡上废弃礼拜堂摇摇欲坠的拱门。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建筑的门——商店的门、宾 馆的门、私人住宅的门等等。 她父亲设计的公共图书馆正门和博物馆门上的雕刻画得很像,一如原物。 “画的全是门? ”格兰姆转过身,眉头紧皱。 “这本书叫做‘门廊荟萃’,”凯瑟琳笑着解释道,“艾米琳是个画家。” 整本书只有扉页上唯一的一段文字,不包括有些门上方的简短介绍,如图书馆 入口上方的日期和题词、几家商店的名称,还有一个低矮的农舍的门上歪歪斜斜的 手写提示“小心碰斗( 头) ”。 凯瑟琳手插在口袋里摆弄着木头苹果,体会着拇指在希腊字母上摩挲时的感觉 :“没想到你还懂希腊文! ”她说,“你是在哪里学的? ” 格兰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实际上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苹果上写着什么,因 为我以前看过。” “画的不全是门。” 听到埃希丽这么说,他们同时低下头,原来是一幅墓地的画。 “有些画可能是有寓意的,我想。” “那么这又是什么? ”埃希丽翻到下一页:茂盛的草场上有一堆石头,后面是 一带远山。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格兰姆往埃希丽跟前凑了凑,“这就是我们昨天带 你去过的地方,星星谷,看着了没? 就在那里! ”他的指尖描画着小山的山峦, “我承认那些礁石都塌了,不知道最早是不是门,它是一个最老的石头房子的门。” “我猜是,”埃希丽翻过一页,“那这幅画又怎么讲? ” 画册里最后一幅画画着一堆形状奇特的石头,令人过目难忘,堆在阿普尔顿公 路的路边。 “这还不简单! ”格兰姆说,“这是唯一一条出入镇子的公路,既是入口也是 出口,是镇子的门。” “但是这幅画里看不见公路,只有礁石、大海、沉落的夕阳和空旷的天空。” “可能她想画的就是大海,”凯瑟琳说,“以前大海就是通向外界的门户,这 些礁石只是个框架。” “唔,”埃希丽有点怀疑,“如果她是这个意思,那她干嘛不画上一条船? ” 她合上书,“谢谢你让我看这些画。除了画画她还干什么? ”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不可能就此放弃画画,她画得太好了。如果她画这些画的时候才十六岁, 那么楼上的画呢? 她是什么时候画的? ”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画上有日期。我去查查看,”凯瑟琳笑了,“今天早晨 你发现了两样有价值的东西,我得i 身t 谢你。现在我得去一趟总部,问问这些画 能不能利用起来,尽早挂起来供人参观。如果我们还能找到更多艾米琳·沃尔的画, 当然更好。事情有了结果我会告诉你们的。” 埃希丽也笑了笑,那个苹果引起的不快就此平息下去,凯瑟琳感到一阵轻松。 这时她才意识到是她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埃希丽不是想从博物馆拿走那个苹果, 而是想把苹果还给博物馆。可能她祖母带着这个苹果抛家舍业,也自感罪过,所以 埃希丽觉得有义务把苹果还给阿普尔顿镇,但必须人不知鬼不觉,不能让人指斥祖 母为小偷。 “我不想让你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发现很多艾米琳·沃尔的画,”他们往正 厅走的时候格兰姆说,“她很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 “自杀的。她没结婚就生下一个孩子。她父亲当然什么都能原谅,但我觉得镇 上人可不这么想。这也可能就是这些画不公开展览的原因。镇上人现在还对她有看 法。她死了以后,镇上人仍然觉得不便宣扬一个有伤风化的人,她甚至还有可能神 经不正常。” “你真这么想吗? 上帝! 人居然狭隘到这步田地! 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这 才是最主要的。”埃希丽激动起来倒显得格外迷人,凯瑟琳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真想知道有一个女儿会是什么感觉,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 可怕的念头。 别这么想入非非,凯瑟琳提醒自己,这不是时候! 她送他们到后门,让他们打 那里出去,然后又回来关馆门。直到回到大厅,她才知道裙子口袋里还装着那个木 刻苹果。 她拿出苹果,和她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一起放在大厅桌子上。第二天一看到它, 就知道自己该去总部汇报一下艾米琳的画和博物馆其他重要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