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是埃希丽在阿普尔顿的第四天,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呆了几个星期,因为这里 几乎没什么事可做。人们总是唠唠叨叨地谈论天气,可阳光对埃希丽来讲并不那么 重要。埃希丽和别人一样喜欢美丽的景色,可能更喜欢,只是她不想每天都在当地 的景点描描画画。沙滩看起来很美,但埃希丽并不冲浪,游泳又太冷。沙滩的乐趣 在于有朋友陪伴,围着满满一冰柜的啤酒彻底放松,与当地有才华的人交流并结识 新朋友……然而这里的沙滩空空荡荡,有时在海岸闲逛一整天也碰不到一个人,只 会偶尔见到一些活跃的小狗和它们年迈的主人。可以肯定,阿普尔顿没有太多的年 轻人。埃希丽见到上学的儿童、儿童的父母,还有很多很多的老人。 在阿普尔顿的人行道上一天碰到的蹒跚而行的老人,比埃希丽在休斯顿一年见 到的还多,当然如果她在养老院工作那则另当别论,但这里埃希丽的同龄人并不多。 星期二上午,埃希丽碰到邮递员格兰姆推自行车上山,他的袋子松松垮垮地搭 在肩上,向埃希丽点头打招呼时也没有往常那样兴高采烈。 “你好吗? ”埃希丽招呼他,不能肯定格兰姆是不是病了。 格兰姆摇摇头:“没有邮件,飞机应该刚过6 点就到的,但现在连影子也看不 见,什么消息也没有。” 埃希丽皱起眉。天空从来没有这么清爽过,几乎没有一丝风。她说:“可能他 们的引擎出了问题,他们会不会过会儿再派来一架飞机? 他们必须再派来一架。我 是说,他们不是一直都能把邮件送到吗? ” 格兰姆耸耸肩:“我们没有什么消息,也联系不到佩斯利,我们一般在佩斯利 分拣信件。格拉斯哥地区办公室也没人接电话,就算那里正在进行什么非法罢工, 也该有人接电话啊。格拉斯哥国际处也没有回应,拨哪个号码都没人接,只有电话 录音。能打通的,却没个活着的人来回答。 你可以想象,就好像世界其他地方都被某种不可思议的灾难给消灭了,而我们 刚好逃过,是唯一的幸存者。”看到埃希丽脸上的表情,格兰姆睁大眼睛走近来抓 住她的胳膊:“只是开玩笑! 当然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哦,别理会我,亲爱的! 我 没想要吓着你。” “你没有吓着我。”埃希丽非常冷静地回答,但格兰姆的话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在TCM 台看的黑白电影,那是一部很老的英国灾难片,描述了人类文明的灭亡。故 事情节很牵强,却也让埃希丽做过许多世界上人口锐减的噩梦:“但是很奇怪,我 是说,你能想出为什么格拉斯哥的人今天不上班吗? ” “哦,我确信他们都和平时一样在上班……更有可能是电话线出了问题。我们 必须和哈米联系,”格兰姆摇摇头,叹口气,“他已经半退休,不是最聪明的电工 ……但他是路障这边唯一活着的电话工程师,我们得将就一下……当然我们可以通 过信鸽与外面联系。” “那你会失业的。” “你以为是谁训练鸽子? 那可是我未开发的潜能之一。”格兰姆对埃希丽眨眨 眼:“你呢,今天什么计划? 如果你需要一个可靠的导游,我有空……' ,“哦, 不,谢谢。我要……呃,我有些事想做。”埃希丽坚定地点点头,想让格兰姆相信 她说的是真心话。 “好吧,祝你玩得开心。”格兰姆拉长声音说,然后继续推车上山,埃希丽知 道,他有意跟她说美国话。 埃希丽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尽情地购物:买了一个画着海莺的杯子、一块 展示苏格兰地图的擦碗盘用的毛巾,还在报刊经销人那里买了些明信片,然后到经 销外卖的炸鱼店买了一包土豆片。店里还是那个帅气的意大利男孩在柜台后面工作, 看到埃希丽他的眼睛一亮。想到自己邀请他喝酒时他竟然逃跑,埃希丽这时还有些 懊恼,不过还是冲他微微一笑。可能他也感到不好意思,但就在他准备对埃希丽讲 话的时候,那个上了年纪的、脾气暴躁的人忽然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脸上的微笑骤 然消失,迅速跑到后面去。所以埃希丽付钱之后就独自离开了。 埃希丽坐在一条长凳上,一边就着盐和醋吃着热土豆,一边俯瞰着港口。那里 比她刚来的时候忙碌许多,水面满是来来往往的小船,码头也到处有做买卖的人。 栏杆上贴了很多手写的广告招牌,提供“水上出租车”服务,按天或按小时租船。 在港口较为隐蔽的地方,可以看到更多各种各样的小船,大多数是划船和帆船。 吃完点心后,埃希丽俯身在栏杆上继续观察。所有的船都已经抛锚,大多数是 空的,但埃希丽注意到一个女人半躺半坐在一艘平底木船里,那艘船也许更适合在 平静的池塘里航行。这女人不合时宜地穿着一条白色的花边长裙,盘起的黑发上装 饰着白花,双手在膝前抱着一束白花。她是要结婚吗? 埃希丽没看到有人像是来参 加婚礼的,如果附近有个摄影师,在这样的场面也不容易认出来。那个身穿白衣的 悠闲的女人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埃希丽努力想她到底像谁,忽然想起艾米琳·沃尔 的画,于是迅速转身离开,不顾一切地想再看一眼那幅画。从这里步行两分钟就可 以到图书馆。 埃希丽赶到时,午休刚刚结束,图书馆刚开门,她在宽敞的大厅见到图书管理 员凯瑟琳,阳光透过彩色的窗玻璃投射下金黄色、绿色、苹果红的光影,凯瑟琳手 里拿着一串钥匙站在光影里。 “你好,埃希丽! 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原以为你已经厌倦这座楼了呢! ” 埃希丽礼貌地微笑着:“我是想再看看艾米琳·沃尔的那幅画。” “哦,亲爱的,呃,”凯瑟琳摇着头,“恐怕不行,那幅画并没有展出……我 希望不久它就能展出,但贮藏室不对外开放,你已经享受特权看过一次了! ” “可实际上是我找到了它。”埃希丽有些恼怒,口不择言。 管理员态度马上冷淡下来,不过她讲话还是很和蔼:“它并没有丢,你让我注 意到了它,我很感激。对外展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还能帮你做点什么别的吗? ” 埃希丽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不可能再有机会哄骗着上楼去,但她有了另一 个主意,说:“也行。我的祖母菲米尔来自阿普尔顿,我猜格兰姆告诉过你。我想 研究一下她早期的生活。地方报纸一定有关于她的报道,比如她当年逃跑、她的婚 约、她当选苹果皇后等等。这些信息你熟悉吗? 如果我能从头看看……”埃希丽想 起楼上搁置的成箱的文件。 “你当然能看! ”凯瑟琳笑了,“你想看哪一年的? ” “1950年。” “跟我来。” 埃希丽又回到资料室,但凯瑟琳在通向楼梯的门口没有拐弯,而是带她到房间 的最里面,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请进,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初期的报纸已 经装订好,70年代之后就没有拨款了,所以较近的资料都放在盒子里。” 哦,好吧,查资料的事儿就先这么着。埃希丽开始巡视拥挤、混乱的房间,今 天没有咖啡和点心。她的目光落到桌子角落的一个木苹果上,苹果表面好像刚刚打 磨过,微微闪光。埃希丽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这个苹果时凯瑟琳对她的怀疑与敌意, 所以这次故意把手背在身后,显得自己连碰都不想碰它一下。 “找到了,1950年,1 月到12月。这里不太舒服,我给你找张桌子。” 她们回到空空的资料室,凯瑟琳把笨重的包着绿色封皮的资料放到一张长长的 桌子上:“看,够你忙的了。有什么问题或想复印什么就告诉我,好吗? 每页十便 士,得由我来复印,因为这些纸张很容易损坏。翻阅的时候要小心,好吗? ” “当然。” 埃希丽从1 月份的资料开始看,小心翼翼翻看着脆弱的纸张,迅速浏览标题。 大多数内容对她都没什么用处:关于当地知名人士和重大事件的报道,外界的政治, 鱼、牛、水果的市场价格,粗糙的黑白照片,出生、死亡的记录,已经退出历史舞 台的商品的老式广告,用以定价的货币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过时。已经泛黄、破败的 纸张为埃希丽打开了一扇模糊的窗户,去了解一个消逝已久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和 她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所以还没看到3 月埃希丽的精力已经很难集中了。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前翻阅,扫视一栏栏密密麻麻的文字,寻找自己熟悉的 名字,目光渐渐变得模糊。翻到5 月的资料时,一张照片终于吸引了埃希丽的注意 力。 那个面带微笑、年轻美丽的黑发女郎正是埃希丽的祖母,埃希丽见过祖母的其 他老照片,所以能认出来。祖母身边的男士埃希丽是第一次见,但却让她想起了一 个人。他长得酷似那个巴士车窗外的小伙子,埃希丽还请他吃过午饭,但那个神秘、 性感的陌生人甚至不愿告诉埃希丽自己的名字。 埃希丽读了图片下面简短的通告。 麦克法兰一沃尔联姻鲍尔克雷格农场的唐纳德·麦克法兰夫妇的女儿尤菲米娅 ·麦克法兰小姐(1 8岁) 与菲尔维苹果园的罗纳·拉克兰·沃尔先生(33 岁) 计划 于年底结婚。婚礼将于12月20日在圣克兰教堂举行。沃尔先生是已故的建筑师和慈 善家亚历山大·沃尔先生的外孙,现在单独拥有沃尔果园苹果酒厂。他曾经在皇家 海军服役,期间表现杰出。 埃希丽目光又回到照片上,那肯定是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那个陌生人的祖父。 埃希丽长得不怎么像她的祖母,但这个小伙子……呀,简直就是他祖父的克隆! 埃 希丽记得格兰姆给她讲过当地人的面部特征,还给她讲过他是怎么认出画里的人是 沃尔家族成员。埃希丽现在明白了,怪不得自己的“陌生人”知道菲米尔的名字。 但是他为什么不承认呢? 为什么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呢? 他祖父因为未婚妻私奔而 痛苦不已,要用一辈子进行报复……但他做孙子的还用在乎什么呢? 埃希丽陡然来 了兴头,继续往后翻阅,敏锐地寻找沃尔家或麦克法兰家的消息。两期之后,在5 月末的资料中,埃希丽又看到同样的图片,但这次是不同的故事。 苹果皇后抉出全镇一致同意推选尤菲米娅·麦克法兰小姐主持今年的苹果节, 但她自己想放弃这个机会,因为此前她已经与罗纳·沃尔先生定下婚约。 当地的妇女协会主席R .彭斯夫人认为:只有婚姻本身才会阻碍菲米尔成为 “一夜皇后”:“很明显菲米尔是我们的选择,我深信她能得到这样的荣誉心里一 定很高兴。她可能出于谦让想拒绝这项荣誉,把这个机会让给别的女孩子,但除她 之外没人能够胜任,苹果皇后非她莫属。” 记者请麦克法兰小姐的未婚夫罗纳·沃尔先生做出评论,他说:“我不能冒险 失去我的未婚妻,所以我要好好装扮一下。” 下星期的报纸上有七封关于苹果皇后的信:——阁下:上星期报道的年轻女子 担心自己已经订婚,会不会因此失去成为“苹果皇后”的资格。我觉得应当提醒读 者,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的母亲,费格斯·唐纳德逊夫人,娘家姓玛 丽·安·史密斯,是1910年苹果节的皇后,当时从人群中站出来认娶她的正是“她 的情郎”。他穿着借来的外套戴着借来的帽子,那种伪装连孩子都骗不过。四十年 前这样公然违背传统都没有人提出异议,我觉得今天也完全可以如法炮制! G .M .唐纳德逊 克拉肯农场 ——阁下:我的研究表明,人们很少遵循传统,由“黑发陌生人”为每年的苹 果皇后加冕。人们只是心照不宣,把它作为年轻姑娘选择情郎的权宜之计,否则女 方家人不会同意。至于婚姻安排和迷信观念之间的关系,请参考我发表在《苏格兰 民俗学杂志》( 第七卷第十期) 的文章《妇女的典礼还是妇女的权利? 》。 还需要指出,人们对苹果节上的“陌生人”没有任何不良印象,或感到他会对 当地人造成威胁,但1916年艾米琳·沃尔事件除外。作为不幸的例外情况,她的经 历是不是证明当地人的迷信确实存在? 也许是…… 但我相信如果沃尔小姐能活到今天,并讲述她的经历,她的结局与共享苹果而 换来的幸福婚姻相比,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们对此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 E .M .维顿( 夫人) “维氏家族” 海滨路 ——阁下:当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认为,在现代的苏格兰为“皇后”加冕是保 守、愚忠的做法。我非常赞同讲求些情调,但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那些让人不快并 且早已过时的措辞呢? “苹果少女”或“苹果伴侣”,甚至“佼佼者”有什么不好 ?让我们把一个进步、平等的社会主义阿普尔顿呈现给我们年度苹果节的来访者吧。 罗伯特·马丁 前街14号 埃希丽缓慢、小心地翻阅一页页脆弱的纸张,查看编排紧凑的栏目寻找祖母的 消息,慢慢觉得有些头疼。她发现两篇报道提到罗纳·沃尔,都是关于他的业务利 润的:扩大业务的流言毫无依据;外国价格低廉的苹果威胁不到“阿普尔顿美女”。 最后在10月的第一个星期的资料中又出现了同一张尤菲米娅·麦克法兰的照片, 但是这次罗纳被单独摘出来放在在光秃秃的标题上方:当地女子失踪尤菲米娅·麦 克法兰( 十九岁) 的家人向公众求助寻找他们失踪的女儿。 麦克法兰小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星期六晚上(9月30日) 。她父母唐纳德和艾格 尼丝·麦克法兰说他们听到女儿午夜时候回家。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去吃早饭,他们 以为她还在房间睡觉,所以没有打扰。直到快中午的时候,麦克法兰夫人发现女儿 的房间里空着,床上的被褥并没有动过,而她一些私人的物品却不见了。 他们询问过当时还在家的沃尔先生,他也没能把谜底解开。沃尔先生说自己在 星期六大约凌晨1 点钟用车送麦克法兰小姐回家,分手的时候两人关系融洽,没有 吵架,一切如常。麦克法兰小姐看起来很开心,她的朋友和家人也都这么认为。 警察已经表示他们不认为会有什么暴力行为。根据他们的调查,有个外貌符合 麦克法兰小姐的女士星期六下午在格拉斯哥的巴克南街汽车站出现过,显然是独自 一人外出旅行,而且看起来精神相当不错。 麦克法兰先生和夫人不相信他们的女儿会不作任何解释就离开家,除非她是被 强迫的。 “这一点儿不像她,这是个谜。”她的哥哥休代表他们家对记者说,“她没有 理由出走,我们爱她,想让她过得好。如果她看到这篇报道,希望她会和我们联系。” 有谁知道尤菲米娅·麦克法兰的下落,请联系她的父母。 这仍然是个谜,埃希丽心想,合上报纸文档的封面。虽然埃希丽知道尤菲米娅 ·麦克法兰的下落,但并不明白她为什么逃跑,为什么直到去世也不让老朋友们知 道自己的行踪。 埃希丽的思绪飞回到星期六,想起那个陌生人,想起他们之间奇怪的关系,埃 希丽颤抖起来,忽然明白了祖母为什么要那样义无反顾地逃跑,不向任何人解释, 也没有冒险让任何家乡的人知道自己的下落,包括有可能告诉未婚夫的人。 埃希丽站起身去敲办公室的门。 “谁啊? 哦,你好,埃希丽,找到你要的了吗? ” “你说过可以复印? 我想要这张照片。” “当然可以。”凯瑟琳站起来,接过厚厚的材料,翻到埃希丽用手指标记的那 页,“哇,你奶奶真漂亮。” “你看她怎么样? ” “嗯,不错,很有气质。” “能认出他吗? ” 凯瑟琳皱起眉,再一次盯着粗糙的老照片端详。 埃希丽提示她:“想想博物馆的照片,记得吗? ” “哦,是的,格兰姆觉得他是沃尔家的人,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大约四十岁、衣着整洁、赤褐色头发的妇女把头伸进 来,看到办公室有人她很吃惊:“对不起,凯瑟琳,我不知道……” “没关系,米兰德,这是埃希丽,她是邵娜·沃克尔美国的亲戚。” “埃希丽,认识你很高兴,我占用凯瑟琳几分钟,你不介意吧? ” “我一会儿就回来,”凯瑟琳对埃希丽说,“你愿意在这儿等的话。” “我能喝杯水吗? ” “当然,你随便用,水槽下面的橱子里有杯子。” 埃希丽一个人在办公室,喝了一杯水,然后四处看看,她的目光再次慢慢落到 那个木苹果上。它曲线柔和,淡淡发光,埃希丽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经不由 自主地穿过房间把苹果拿在手里。 就跟上次一样,这东西让人无法抗拒,让人情不自禁地要把它握在手里。不能 把这样诱人的苹果常年尘封在博物馆柜子里,只能看不能碰简直太难受了。她不由 自主地想开启它深藏的秘密。 埃希丽用手掌托着苹果在自己的腮上滚动,体味它丝缎般光滑的表面。苹果开 始凉丝丝的,慢慢吸收了埃希丽皮肤的热量。埃希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既不像 木头也不像抛光漆。她张大鼻孔深深嗅着,那是一种夹杂着麝香的甜味。埃希丽拿 近些闻闻,又拿开,吃惊地打量着它:闻起来真有苹果昧! 埃希丽抬起头,惊诧不 已。苹果树的木头真的闻起来像苹果吗? 她把木苹果抛到空中又接住,反复两次, 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摇了摇,然后屏住呼吸去听。埃希丽没搞错,这个雕 刻的木苹果中间是空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声音像口哨一样柔和。从平 滑的表面上看不到任何裂痕,只有顶端刻了几个希腊字母。埃希丽闭上眼睛,用手 指去细细触摸光滑的表面,连挤带压,又戳又撬,最后终于发现了两瓣苹果相结合 的地方,结合得非常紧密,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出于本能,埃希丽迅速拧了一下, 动作非常熟练,就好像是研习多年的老手艺。苹果从中间一裂两半。 苹果里出来一种怪味,浓烈、甜蜜,还稍稍夹杂着腐坏的霉味,使埃希丽嘴里 满是津液,颤抖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依偎在里面,是萎缩的两小块。埃希丽把它们 倒在手掌里。因为年深日久,它们已经干枯,只能通过气味辨认。但埃希丽毫不怀 疑自己的判断,她手里是两半极其古老的苹果。 埃希丽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块眼前的水果,想把它放到舌头上,就像刚才把光滑 的木苹果表面贴到腮上那样。但她克制住自己,用左手握住干果,把右手伸进背包 里。 包里面有埃希丽祖母的一块手帕,已经六十多年了,原本白色的布料已经变成 牛皮纸的颜色,但因为时间久远也格外的顺滑柔软。手帕一角的粉红色姓名首字母 已经褪色:E .M ’F .。那是菲米尔最好的朋友八九岁时绣的,是菲米尔的生日 礼物。埃希丽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最好的朋友在你生日时只送一块手帕,居然还算 是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使埃希丽意识到祖母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长大,而那样 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就像是《草原上的小木屋》的故事。菲米尔看到埃希丽那么 着迷,就把手帕送给了她:“我一般不会把这个当礼物的,宝贝儿,但它非常干净。 我想我从来没有用它擤过鼻子,那太糟塌它了。我一直好好留着,是给人看的。” 埃希丽一直把它留做纪念。她从包里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包起两块已经 萎缩的苹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小包装进带拉链的内兜,然后回到书桌附近, 把木苹果合起来放到原来的地方。之后她去水槽那儿又倒了一杯水,把水一饮而尽, 想冲走想象中的气味。这时候门开了,凯瑟琳已经回来。 “对不起……”凯瑟琳刚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闻闻周围的空气。 “没关系。”埃希丽很快回答道。凯瑟琳可能会问那种味道怎么回事,想到这 里埃希丽很紧张。 但凯瑟琳没有问。 “嗯,那么,你能帮我复印了吗? ” “当然。”凯瑟琳准备启动复印机,复印机夹在门和一台小型冰箱之间,冰箱 顶端放着一把咖啡壶。“镇上有人可能记得你祖母年轻时的事,你有没有兴趣和他 们谈谈? ” “当然有兴趣! 你认识哪个? ”埃希丽很好奇,但怀疑有谁能真的帮上忙。埃 希丽问过邵娜,邵娜曾调查过到教堂的老太太们,虽然有几个承认模糊记得“老休 的妹妹! 那个逃跑的姑娘”,但没人说自己对她更了解。 “嗯……我想起来你应该和卡拉斯科小姐谈谈。她做图书管理员很多年。而且 是当地人,我意思是说,她是真正的当地人,是仅有的几个可、以称做土著居民的 人中间的一个。” “土著居民! ”如果凯瑟琳在开玩笑,埃希丽就不明白了,“土著居民来自澳 大利亚,不是吗? ” “这个词不过指原始的居民,”凯瑟琳解释着,轻轻皱起眉,手里摆弄复印机, “我认识的其他人都是外来的,或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是外来的。” “邵娜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父母也是,而且我觉得我祖父母……” “我是在说本地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在大多数地方,和自己的祖父母在同一 个地方,人们就感觉自己根基稳固,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土地。 但是在阿普尔顿,仅两三代住在这里仍然不能算做本地人。我见过的人之中只 有伊娜·卡拉斯科说自己家‘一直’都在这儿,当然她谈起话来好像她的家乡并不 叫阿普尔顿似的。” “现在她住在这儿? ” “她家就在港口那边。据说一百年前人们把这里叫做‘城镇’,那边叫做‘萼 碧’——在盖尔语中是海湾的意思。萼碧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城镇,那里没有教堂 也没有学校,但住在那里的人觉得他们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凯瑟琳把复印好的照 片递过来。 “谢谢,那么……你认为伊娜·卡拉斯科和菲米尔是朋友? ” “她做图书管理员好多年,虽然来自萼碧,但她好像知道城镇里每一个人。她 反应非常快,记忆力比我还要好。” “我想和她谈谈。” “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我打算今天去看她。她虽然定期来图书馆,但已经越来 越衰弱。她从不抱怨什么,但我知道亲自跑一趟图书馆对她来说很难,我在想,偶 尔送新书到她家去就是帮她的忙。我可以带着你,我肯定她愿意见你的,她喜欢有 人陪着。你5 点之前回来怎么样? 我带你一起去。” “好的,太棒了,谢谢,”埃希丽把包背到肩上,“一会儿见。” 出了图书馆,走过半个街区以后,埃希丽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图书馆偷了东西。 她从来没偷过东西,不像她有些朋友,从商店中偷商品。她做过的应受指责的事无 非是从朋友的盘子里拿几片土豆片,或取走一块多余的巧克力…… 如果那些都不算偷,这次算不算呢? 拿走两块干苹果不能算做犯罪吧! 如果是 别人发现了,他们不早就给扔了吗? 埃希丽甚至并不想要它们。自己到底怎么了? 埃希丽继续向前走,边走边思考着刚才疯狂的一瞬。什么东西驱使着她那样做,一 定有什么原因根深蒂固地埋藏在她大脑中。埃希丽明白,不能把苹果放回去,也不 能就这样扔掉。她必须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必须要知道这两瓣苹果的用途。 埃希丽到了岔路口,正是在这里,她与那个看起来像罗纳·拉克兰·沃尔的陌 生人分手。到哪儿去? 他说过向上走是墓地。埃希丽看一眼手表,发现离凯瑟琳约 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所以她往通向墓地的路上走去。 这是一次远足,比埃希丽想象的要远。人家的房子渐渐消失,已经到了乡间, 没有地方坐下休息,甚至没有树荫来遮住火辣辣的太阳。埃希丽又渴又累,看到几 辆车擦身而过,她考虑要不要搭便车。假设她能走到墓地,到了那里以后,还要走 很长一段路才能回来。或许现在应该转头回去? 埃希丽又看看表,不由得懊恼起来 :表停了。 但就在这时,埃希丽转过一个弯,发现墓地就在眼前,至少她觉得那些被暗绿 色灌木环绕的灰色石墙里面一定是个坟场。埃希丽加快脚步,没有太多时间了。 埃希丽走下大路,穿过敞开的大门,脚下的砂砾嘎吱作响。墓地里很凉爽,被 树荫笼罩的走道就像是夏日里的一泓清泉。埃希丽深深呼吸着,闻着潮湿的土壤、 植被,还有丝丝缕缕小猫之类的臭味。她离开昏暗的树荫迅速前行,走向一排排拥 挤得像小型居民区似的墓地:大多数是简单的墓石碑,但有几个雕刻华美的凯尔特 十字架,有些底座上摆设着骨灰坛或忧郁的天使。相比之下,两座方尖石碑就像摩 天大厦高高耸立。 埃希丽停下来读几块石碑上的文字: 杜盖尔德·默里立 纪念爱妻 玛格丽特·麦克唐纳 1941年8 月21日谢世 享年54岁 纪念马尔科姆·迈克尼尔 1945年11月1 日辞世 及爱妻弗洛拉·加尔布雷思 }1984 年12月29日离世 埃希丽经过几个新近立起的石碑,继续向前走,想发现些更有价值的东西。碎 石路蜿蜒向前,向几个方向分岔。有些地方显然有人细心照料,但都平淡无奇且毫 无修饰。另一些更为古老的区域则种满树木,因而显现着诗情画意。埃希丽离开小 路爬上一个小坡,那里的石碑排列得没有那么整齐,而是散乱分布着,碑身已经向 不同方向倾斜。埃希丽注意到一块石碑几乎已经被茂密的冬青丛淹没,冬青尖尖的 的叶子像针一样。 埃希丽向前侧了侧身子,认出饱经风霜的骷髅头和交叉的骨头。如果颜色苍白、 凹凸不平的石碑上真的刻过什么字,这些字迹也已经被磨蚀殆尽。 埃希丽站起身向四周看看,发现墓地比她开始想的要大,不远处有座围着墙的 建筑,她好奇地走上前去。进去后埃希丽发现那里没有房顶,根本不是坟墓或陵墓, 只是一块围起来的场地,好像是整个墓地里某个家族专门划拨出来的私家坟场。埃 希丽转过一棵小树,看到有一面墙的黑色金属门上挂着一截链子和一把重重的挂锁。 蓦地,埃希丽发现,墓地里不只自己一个人,有个男人站在大门附近,透过围 栏望着墓地。他背对自己,但埃希丽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时悲喜交集。 埃希丽加快脚步走向他:“罗纳·沃尔。”她刚大喊了一声,看到他挺起了后 背,“罗纳·拉克兰·沃尔。” 他转过身,看上去像是打了败仗,垂头丧气的,不像五十年前的照片里和未婚 妻在一起时那么年轻潇洒、意气风发。他出现在这里似乎有磐离谱,但又似乎合情 合理。不知为什么,埃希丽忽然明白了,他正是照片里的未婚夫,而不是未婚夫的 孙辈,半个世纪前,她祖母正是从他那里逃离的! 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埃希丽和 佛莱尔就对吸血鬼非常着迷。她们幻想中的吸血鬼是一样的,既恐怖又充满了性刺 激。眼下这陌生人瞪视她的目光,再一次激起埃希丽这种感觉。埃希丽记得曾向佛 莱尔坦白,如果碰到一个吸血鬼,她绝不反抗,不管那有多恐怖、多危险,也不管 这样做是不是大错特错。佛莱尔表示欣赏。 埃希丽并不觉得罗纳是吸血鬼,但也并不完全认为他是普通人。当他们的目光 第一次相遇时,罗纳的与众不同就强烈地吸引了埃希丽,而现在那种勃动的性欲已 经不可遏制。 埃希丽靠近罗纳,近得伸手可及,但他还是纹丝不动。 “没关系。”埃希丽轻轻安慰道。她抚他的脸,吻他的唇,吻得绵长而动睛, 罗纳不得不做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