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 点钟了,还看不到埃希丽的影子。凯瑟琳比往常晚几分钟闭馆后,又在附近 逗留十多分钟。她透过镶嵌铅条的窗玻璃望着女子阅览室,希望能看见埃希丽沿着 广场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大门已经关闭而惊慌不已,但埃希丽一直没有出现。 凯瑟琳独自一人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心里数落着这些做事拖沓、毫不可靠的年 轻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伊娜·卡拉斯科。老太太见到年轻人会很高兴的, 她总喜欢向兴致勃勃的听众讲述过去的故事。 伊娜·卡拉斯科住在萼碧较为偏远的沙角一带,家里一连几代都住在那个小渔 村里。她是家族里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那是战争时期,很多男子都参军了, 所以她回阿普尔顿后开始担任图书管理员工作。 凯瑟琳不知道她一直没有结婚是不是也因为同一场战争。凯瑟琳想起为埃希丽 复印的订婚照片。罗纳·拉克兰·沃尔与别人不同,复员回乡却发达了。家人为他 选择了一位比他小十五岁的未婚妻,而不是年轻的图书管理员伊娜·卡拉斯科那样 的同龄人。这中间或许还涉及社会阶层的问题。格兰姆对民俗学和神学着迷之前, 还研究过社会历史,他曾对凯瑟琳讲过:萼碧和城镇保持隔绝,渔民也经常娶渔家 的女儿,因为他们需要妻子理解他们的生活,用自小学得的手艺帮忙持家。伊娜在 渔家长大,但她对自己定价过高以致在婚姻市场上无人问津,而沃尔家族的成员也 不肯自掉身价,娶一位与自己地位相差悬殊的女子。罗纳·拉克兰·沃尔更可能选 择农民的女儿,她们的嫁妆更为丰厚。 社会阶层的障碍仍然存在,只是随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有所不同。现在渔民 少了,他们的妻子不需要收拾鱼或修补钓鱼线,也不必非得一生劳苦,不求回报, 为渔民奉献一切。上流社会,也就是那些名流,会与其他名人结合。摇滚乐明星会 与演员、模特或别的有名望的人结婚,他们不会爱上名不见经传的图书管理员。 19世纪萼碧和城镇之间有定期的渡船摆渡乘客和货物,但是现在一辆汽车沿着 湖边公路五分钟就可以完成任务。凯瑟琳走到一座饰有白边的蓝色农舍,她在前面 狭窄的街道上停下车,下决心要把大卫·瓦内抛在脑后。 农舍的前门涂着厚厚的油漆,上面有个美人鱼形状的门环。卡拉斯科小姐一向 讲求实际,这装饰性门环可算得上是非常有想象力了,凯瑟琳心想着,开始摇动门 环。 几秒钟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个驼背的白发老太太。看到凯瑟琳,老人那张双腮 下陷、瘦削清癯的脸突然振奋起来:“凯瑟琳! 真没想到是你,亲爱的! 快进来。” “伊娜,你好,我给你带来一些新书。” “呵! ”伊娜越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双手在一起磨着,“太好了! 我都等不 及了。知道吗,刚才我还在想今晚要读什么,快请进,我想让你多待一会儿,喝杯 茶。” “谢谢。”凯瑟琳跟着伊娜进去,发现她腰弯得更低,背比两周前更驼了。 “请坐,亲爱的,我马上去烧水。你要伯爵茶还是普通茶? ” “普通的吧,我口味很一般。” “我在格拉斯哥住的时候,我的朋友总是称它为‘建设者的茶’。” 这话凯瑟琳早就听说过,但还是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微微一笑。她在结实的双人 沙发上坐下来。房间又小又拥挤,堆放了一辈子积累的东西,但总是收拾得整齐干 净。这会儿壁炉里没有火,但别的都和她以前来过的时候一模一样,从随处可见的 瓷器饰品到角落里盖着花边桌布的电视机都没有变,电视机看起来像养在笼子里的 鸟,白天必须放到安静的暗处。 伊娜很快端着茶盘回来,摆放好一杯奶茶、一些巧克力饼干和普通饼干。招待 好凯瑟琳后,她马上开始询问图书馆的事。伊娜二十多年前就退休了,但像对待自 己的财产那样,对图书馆还是很关心。这样的谈话涉及到总部的决定就需要谨言慎 行,所以凯瑟琳有意把话题局限在书籍和无伤大雅的闲聊上。伊娜尤其喜欢听来阿 普尔顿寻根的美国人和加拿大人的故事。 伊娜问到图书馆是否要引进电脑以便赶上其他地区,凯瑟琳有意回避了,却主 动告诉她说:“今天来过一个年轻的美国女孩,要查找她祖母的资料。我想你可能 记得她祖母,尤菲米娅·麦克法兰? ” 伊娜皱起眉:“你觉得我认识她? ” “我以为你或许记得关于她的一些事,她在1950年是苹果皇后,而且……” “菲米尔! 尤菲米娅·麦克法兰! 我知道你在说谁了,她就是那个逃跑的姑娘, 但她比我年轻多了,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女学生。” “她已经死了。”凯瑟琳轻声说。 伊娜耸耸肩:“这个小镇也死了,比她死得还早。”她注视着自己的客人, “她是苹果皇后,她走后这里的苹果就再没有收获。” “哦,但那是……我是指,不能因为那个去指责她。那是上帝的旨意,对吗? 是因为天气、土壤,我不了解,但……” “人们都怪她。” “那不公平。” 伊娜忧郁地微笑着:“生活并不公平,凯瑟琳,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的。” “你觉得是她的错吗? ” 伊娜撅起嘴唇,放下杯子:“我们来这样看,她是苹果皇后,如果一切都好的 话,大家会归功于她的。” “如果不好呢? 看,我们知道苹果收成并不好。” “但如果她留下的话,就不会有事的。” 凯瑟琳喝了一口茶,想着怎样尽早离开而又不失礼貌。伊娜真的那么想吗,还 是仅仅在故意唱反调? 凯瑟琳瞥了一眼那双已经褪色的蓝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伊娜继续讲:“她应该嫁给沃尔先生,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 人强迫。如果她不喜欢沃尔先生,还有许多其他年轻的女孩子愿意。他是沃尔家族 最后一个成员,拥有苹果酒制造厂和果园,还有更多财产:一所大房子、土地、股 票、存款。我确信如果他有个爱他的妻子在身边,如果他肯留下,一次收成不好对 他来说没有什么。但菲米尔逃跑了,而沃尔先生也无心留下,菲米尔走后一个月他 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但没有他苹果产业就垮掉了,就像纸牌搭成的 玩具房子一样倒了,小镇也开始走下坡路。” “他不光自己走了,还把钱也带走了。人们后来发现他已经把制造厂和土地抵 押了,所以他这一走,小镇损失就大了。要不然情形不会这么糟的,一次收成不好 本没有什么。但阿普尔顿没法安然地度过困难期,因为没有办法得到新的贷款,还 得偿还他的债务。” “我明白了,”凯瑟琳深深呼一口气说道,“那就是你为什么要怪罪菲米尔· 麦克法兰的原因。但是不是更应该怪沃尔先生呢? 好像他才是坏人,或许菲米尔为 了救自己不得已才逃跑的。” “人们总是光替自己打算,那怎么帮助别人呢? 怎么拯救整个小镇呢? 菲米尔 并不是受害者。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制订周密的计划从这里逃走,到别 的地方会面。” “啊,他们没有,”凯瑟琳坚定地更正道,“菲米尔·麦克法兰嫁给了一个美 国人,叫凯尔迪斯。她从不说自己从哪里来,她的儿子直到她死才知道自己在苏格 兰有表兄弟表姊妹。” “罗纳·沃尔呢? ” 凯瑟琳把空杯子放下:“我不知道,他失踪了,”凯瑟琳又试探性地追问一句, “他长什么样子? ” 伊娜有点顾虑,反问一句:“你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的事呢? ” 凯瑟琳笑了笑让她放下心来:“我觉得你知道镇上每一个人,毕竟在图书馆那 么多年。” “他从没来过,这不是说他庸俗,但他不需要来。他有钱买书,订了两份报纸, 还和爱丁堡一个书商有固定的账目往来,就像他的外祖父一样。” “他的外祖父是那个建筑师吗? ” “那是他唯一活着的亲戚。” “你见过他吗? 我是说亚历山大·沃尔。”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他的叔叔拉克兰先生当然在我出生前就 死了,那时图书馆还没有建起来。拉克兰先生是个很风趣、很博学的老先生,我母 亲见过他几次,她经常从海岸上捡东西给拉克兰先生。附近的孩子都知道拉克兰先 生是一个收藏家,会付钱买他们在沙滩上捡来的宝物。” 凯瑟琳记得听说过拉克兰·沃尔收藏的怪东西:“你妈妈都找到些什么宝物? ” 回忆往事的时候,老太太的脸显得更小了,她说:“我应该能告诉你……但我 一时想不起它们的名字。” “没关系。” “我们可以去问她。” “谁? ”凯瑟琳困惑地眨着眼睛。 “我们在说谁啊? ”伊娜语带责备,“当然是我母亲了! 你想和她谈谈吗? ” 凯瑟琳用力吞咽了一口水:“我不知道你妈妈还……和我们在一起。” “她当然不和我们在一起,她在楼上。我带你去见她,怎么样? ” 凯瑟琳想不出怎样拒绝才能不失礼貌,于是只好点头答应并站起身。就算伊娜 的妈妈生孩子时非常年轻,现在也该一百多岁了。她活到现在不是绝对不可能,但 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凯瑟琳就想不明白了。 凯瑟琳随着伊娜驼背的身影慢慢走出客厅,顺着狭窄的走廊走上一段短而陡的 楼梯,心里暗暗纳罕,伊娜怎么能照顾比自己更年迈衰弱的老人。房子太小,没法 请护士住在家里,但或许可以找人白天来静E 。 “敲门了,敲门了! ”伊娜在楼梯顶端喊着,然后停下来屏住呼吸听,“你穿 好衣服了吗,妈? 我们有客人。” 凯瑟琳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但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然后伊娜打开门: “哎,妈,这可是件乐事! 有人来和你说话了。进去,凯瑟琳,进去。” 房间很小,空气滞闷,光线昏暗,橙黄色的窗帘只透进微弱的光。床边有一盏 台灯,但灯泡本来就不亮,又罩着厚实、带流苏的灯罩,所以房间里还是很暗。凯 瑟琳发现灯罩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像动物的皮毛似的,屋里乱成一团,地板上 和床边的小桌上堆满了用过的盘子、刀叉、纸巾和一卷卷起褶的食品薄膜,与楼下 的整洁形成鲜明对照。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躺在狭长的床上,背靠着一堆不平整的枕头,身旁散放 着一堆杂志和一盒纸巾。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奇怪,忽闪个不停,让凯瑟琳想 起狐猴;她戴着一顶老式的饰有花边的白帽子,在下巴底下系紧,就像婴儿戴的童 帽;她的肩膀和身体上裹着很多彩色的披肩和围巾:黄的、粉的、蓝的。 “妈,这是凯瑟琳·莫拉瑞,她是新图书管理员。” 老太太颤抖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伊娜,那是你的工作,你不是 说他们把你解雇了吧? 哦,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我得再出去找活儿干。你这忘恩 负义的孩子,怎么……” “妈! ”伊娜说话声音很大,但并不生气,“我不再在图书馆工作了,我已经 退休,记得吗? ” “胡说/\道! 你这么年轻退休干什么? 白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妈,我太老,已经干不动那份工作了,他们让我退休。可能他们当时弄错了, 但我现在腿脚确实不灵便,你得承认,我不年轻了。” 老太太恶狠狠的目光还是像电灯似地注视着女儿,凯瑟琳以为她在积聚力量进 行下一轮口伐,但她最终不情愿地点点头说道:“对,我想你不年轻了。但你还不 能对你妈妈说自己老了,是不是? ”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然后把目光转向凯瑟 琳,“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图书管理员女士? ” 伊娜替凯瑟琳答话:“凯瑟琳对沃尔家族很感兴趣,我告诉她你年轻时就认识 拉克兰先生。我记得你经常把在沙滩上找到的宝物卖给他,但我记不清都是些什么 东西。” “黑豆。”老太太马上回答道,“来自国外的坚硬的大个儿黑色种子,我不管 它们本来叫什么,有人称它们是精灵蛋,说它们可以带来好运,但它们并不是精灵 蛋。我有办法找到这种有些魔力的东西,拉克兰先生就想要这些。我不知道它们是 不是真给他带来好运……他活着的时候还好,但整个家族最后却很惨。”卡拉斯科 夫人点着头,凯瑟琳看不出她是有意的还是不自觉地颤抖。 老太太让凯瑟琳很不舒服,人能活得这么久确实有些诡异。但凯瑟琳很快就为 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内疚,于是尽量表现得和善而亲切,她说:“您是在说……您是 指罗纳·沃尔的事吗? ” 卡拉斯科夫人目光锐利地扫视了凯瑟琳一眼,头稍微摇摆着向前探了探:“你 认识他? ” “不,不。”凯瑟琳马上摇头,“不,当然不认识。我想从1950年就没有人见 过他或有过他的消息,是吗? ”她求救似的看了伊娜一眼,但伊娜只是冷漠地回望 她。凯瑟琳说,“但我听说他是沃尔家族最后一个成员,他走之后整个小镇也陷入 困境。” “他外祖父给了他这个姓,但他并不是沃尔家的成员。我觉得亚历山大先生有 权这样做,但这么做没什么道理,让遗产落到一个私生子那儿。 那孩子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不属于这里,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老太太的声音里充满怨恨,凯瑟琳想替那个已经消失很久的孩子说句话。她意 识到,过去人们为了一些自己根本无力控制的“罪过”而痛苦不已。人们把这些 “罪过”强加到他们身上,这些“罪过”不仅仅包括父母遗传给他们的肤色,还有 母亲在他们出生前的种种作为。“我猜他母亲是知道的。”老太太冷静地说道。 卡拉斯科夫人静静地哼了一声,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颤抖着:“她! 艾米琳 !她是个疯子,又不完全是个疯子。反正脑袋里神经兮兮的,跟神仙们跑了!你知道 吗? ” “她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艺术家! 艺术对女人来说有什么用? 哦,是的,我知道她的父亲很宠她,惯 她,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靠画一点画,做出一桩了不起的事业呢。 如果他让艾米琳离开家,他实际上可以让她离开家,但他一直把艾米琳留在这 里。要是艾米琳的母亲活着的话,还能保证她的安全,但她的父亲并不理解艾米琳。 你知道,亚历山大先生虽然是沃尔家族的成员,但是个外来人。他出生在世界的另 一边,在格拉斯哥念的书,所以他压根儿不知道这里跟外面有多不同,等他知道的 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心疼她,舍不得让艾米琳离开家。他非 要把艾米琳带回来,根本不管这个镇子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老太太停下来,稍 微有些气喘,她的嘴还继续在动,但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妈,我们让你劳累了。” “不。不。”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停地摇着头。.凯瑟琳站在那儿听着, 局促不安地交换着两只脚站着。混乱、阴暗的房间和老太太的偏见让她感到压抑: “我们是让她累着了。”凯瑟琳说道,“我真得走了……我以后再来。”她这样说 是为了安慰一下正在使劲摇头的老太太。 “妈不习惯讲这么多话。” “我喜欢。”老太太用嘶哑的声音争辩道,“说说以前的日子,有人想听,我 很开心。你还想知道什么? ”她的大眼睛贪婪地盯着凯瑟琳的脸,“你对谁感兴趣 ?艾米琳?她自杀了,你知道,在海里淹死了,人们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她再次停 下来喘气,凯瑟琳看了伊娜一眼。 “你母亲需要休息。” “我母亲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卡拉斯科夫人沙哑地说,“她曾经给拉 克兰先生洗衣服,经常出入他家。哦,我们小时候她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 伊娜, 去把外祖母接来,很热闹的。” 伊娜好像对这一要求无动于衷,凯瑟琳猜,她已经习惯了母亲颠倒时间,回到 记忆中的日子。“外祖母在睡觉。”伊娜温和地回答。 “她总是睡! 让她现在起床没什么坏处,我知道她喜欢见见新朋友。” 卡拉斯科夫人开心哄劝的表情黯淡下来,不耐烦地扭动着,挤压着身下的枕头。 “快去! 或者我亲自起来去接她,你这懒孩子! ”她挣扎着起来,黄色的披肩滑落 下来。 “别动,妈! ”伊娜叹了口气道,“我去接她,您冷静一下。” 凯瑟琳不安地望着伊娜慢慢拖着脚步转过床脚,向一个高大笨重的旧木头衣橱 走去,只见她稍稍努力拉动一个把手,右边的门旋转打开了,刚好挡住凯瑟琳的视 线,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床上的老太太微笑了,对凯瑟琳点点头:“我母亲要来了,我母亲讲的故事最 棒了,她会告诉你所有关于沃尔家族的事。” “真的,这些故事没什么关系,我真得走了。”凯瑟琳无助地小声说着,瞥了 一眼表。灯光太暗看不清时间,“我得回家了。” “等见完我母亲吧,一定等着见见我母亲。” “我们到了。”伊娜喘着粗气,怀里抱着一包毯子从衣橱里出来,“我马上… …就……把你放在……这儿……在我妈妈的床上。呃,外祖母? ” 她因为怀里的重量而蹒跚着,几乎向前摔倒在床上。 凯瑟琳看到伊娜从衣橱里拿出了什么,她用力眨着眼睛,感到一阵眩晕,几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在床上的人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有两岁孩子那么大,细 长赢弱的脖子不停地摇晃。她抬起头睁着坚定的蓝眼睛,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看 上去活生生的,而且决不可能是个婴儿。 那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张开了,说话声音细若游丝,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 满:“我在睡觉,为什么打扰我? ” “对不起,外祖母,但我妈让我叫你。”伊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 “那是谁? 是医生吗? ”矮小萎缩的老太太光秃秃的头像骷髅一样,一双突出 的眼睛紧紧盯着呆若木鸡的凯瑟琳。 “不是,妈,”卡拉斯科夫人声音温柔,显然是想讨老太太欢心,“这是伊娜 的年轻朋友凯瑟琳,她来打听沃尔家的事,你比我知道得多……而且可以有人陪着, 讲讲过去的事。” 矮小的老太太嗓子发出一阵尖细的声音,像是在漱口,鸟爪一样干枯的手在空 中无力地摇着:“伊娜! 伊娜! 扶我坐起来,孩子! ” 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费力地挪动外祖母,终于将她塞到卡拉斯科夫人身边,靠着 一堆枕头。坐稳后,这位最老的女人又发出那种尖细的噪音,抓住自己的喉咙: “睡觉之后口干,伊娜! 茶在哪儿? 你知道我总是一大早就喝茶的! ” “我马上去重新泡些茶。”伊娜说,凯瑟琳焦急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伊娜出去, 自己也要走。说什么也不能单独和两个老得难以想象的怪女人单独呆在一起。 “吃点糖果吧。”卡拉斯科夫人在被褥上搜寻着,找到一纸包坚硬的圆形糖果, 看起来像酸味球糖。她向侧面倾斜,把一块糖放进母亲嘴里,“可以润润嗓子。” 小老太太吸了一会儿,眼睛忽闪着。伊娜绕过床脚,向凯瑟琳和门口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小拥? ”卡拉斯科夫人尖声问道。 “去泡茶,妈。”伊娜停下来温顺地回答。 外祖母把糖推到腮里,伸出脖子,四处扫视房间,样子很像一只乌龟”“一、 二、三、四。如果要泡四个人的茶,干吗不准备五个人的啊? 下楼泡茶前帮我个忙, 伊娜? ” “好的,外祖母,什么事? ” “去把你外曾祖母带来,她一向喜欢聚会。” “哦,真是个好主意! ”卡拉斯科夫人喊道,“我很久不见她了。对! 叫醒我 外祖母,伊娜,叫醒她,带她来这儿,这才是乖孩子。” 伊娜叹了口气,转动着眼睛,好像被占了便宜似的,但她还是微笑着转身再次 往衣橱那儿去:“喂! 外曾祖母。”她大声喊着,拉开另一扇门,“我们会给你一 个惊喜。” 凯瑟琳冲出房间去。她实在不想再看一个活生生的干尸,看一个比床上的两个 女人更衰老、更萎缩的活木乃伊。她心慌意乱地喘息着,顺着楼梯“通通”地冲下 楼去,惊惶之中听不到是不是有人在后面喊她。想到伊娜即便想追自己也追不上, 凯瑟琳稍感放心。 她飞快穿过前门后,“砰”地一声关上,飞快地跑到自己的车跟前。凯瑟琳已 经习惯了当地的生活方式,没有锁车,所以省去了一层麻烦。她慌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坐到车里,马上紧锁车门,发动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开去,一路双肩高耸, 头也不回。凯瑟琳没有想要去哪儿,更不敢去想自己在逃避什么,心像鼓一样砰砰 狂跳,唯一要做的就是逃,逃,逃! 车开过小镇边上的汽车加油站,看到“请速返 回”的标牌,凯瑟琳才明白过来自己原来并不想回图书馆,似乎感觉那里离伊娜家 太近,不够安全。凯瑟琳准备开车去一百三十二英里外的格拉斯哥,一路飞速狂奔, 直到看到“前方不通”的警告牌才不得不减速。没过多久她才第一次看到了那块阻 止她逃脱的巨大岩石,挡住了整个路面。 “哦,该死。”凯瑟琳猛地把车完全停下来,手拍着方向盘,自己怎么会忘了 呢? 凯瑟琳关闭引擎,下车盯着滑坡的触目惊心的一幕。在崩塌的泥石中间是一块 巨大的岩石,像座小房子那么大,把路面完全挡住,没法绕过去。一边是陡峭的悬 崖,很早以前建造公路时就被炸开挖空,也是导致滑坡的原因之一;路的另一边地 面陡降,直到下面崎岖的海岸和大海。 凯瑟琳低下头,海在大约八九英尺以下。可以爬下去,路基上有可以抓手或踏 脚的地方。到了那儿,沿着海岸走就可以重新回到路上。但裸露的岩石常年被奔腾 澎湃的海浪舔舐冲刷,看起来极其平滑,而不是像刀刃一样锋利尖峭。可能退潮的 时候,穿着合适的鞋,又有同伴帮忙,还可以爬下去,但现在显然没有办法。凯瑟 琳进退唯谷。 她盯着横亘在路中间的巨大岩石,咬着手指甲,尽量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