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罗纳刚刚走开,内尔就开始后悔自己讲过的话,但她仍克制住自己,没有喊他 回来对他解释什么。内尔很生自己的气,居然那样挥动着婚姻的旗帜,那样利用了 山姆:“我是怀斯特夫人! ”好像自己处于一种原始文化中,女人只能从丈夫那里 得到保护。但内尔觉得自己仍然是山姆的妻子,也永远是山姆的妻子,她认为自己 不会再结婚,也不会再去像爱山姆那样全心全意、满怀激情地爱另一个男人。向罗 纳承认自己的丈夫已经去世毫无意义,那些话不过是发泄一下她当时的情绪。自己 丧夫并不能说明可以接受罗纳。性感的罗纳的确吸引了她,但她不会仅仅依赖这种 感觉作出决定,尤其在他谈到婚姻之后。她决不可能嫁给罗纳。 然而罗纳的确扰乱了她平静的内心。独自一人时,内尔试着忘记与罗纳见面的 场景,但脑海里却一直萦绕着关于他的回忆。他柔和的声音、淡淡的体香似乎就浮 在花园的空气里,使得内尔没法像往常那样专心做事。天气也让她烦躁,对这个季 节而言过于暖和了,日光的强度好像也有些反常。 果园里深藏着让内尔烦乱不安的记忆,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再次走了进去,因 为那里苹果已经成熟,需要采摘。内尔先看看那棵神秘的果树,看看它发生了什么 变化没有。她一眼就注意到树枝上原本厚厚实实的花簇已经没有那么繁茂。花瓣更 加舒展,开始显得有些凌乱。而苹果看起来已经熟透,艳丽无比,几乎要从树上掉 下来,稍微一碰就会落到她手里。内尔很想碰碰树枝,然后独享整个苹果。那样的 话,罗纳·沃尔就不会再来打搅她,即使厄运降临也无妨。再说,她什么时候有过 好运? 但内尔再次抵制住诱惑,去摘另一棵树上成熟的果实。她小心翼翼地把亮晶 晶的红苹果放进铺着碎纸的篮子里,一边努力忘却罗纳注视自己的样子,忘记他的 眼睛、他的微笑。自己已经把他赶走,再想也是徒劳无益,不会再见到他了。 内尔又开始为另一个问题而烦心。自己为什么种植这些苹果树呢? 自己为什么 不辞劳苦追求阿普尔顿最美的金苹果? 有什么目的? 为了谁? 不只金苹果,而是所 有的苹果,这些苹果她一年也吃不完。如果说这只是比单人纸牌戏更有意思的消遣, 但本质上两者没有区别。她的生命在山姆去世时也该结束,但她还像个服刑的囚徒 一样活着,因为自己懦弱,既害怕自杀又无力生存。 内尔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不是 死亡,不是服刑,而是一次伸手可取的机会,只要她有足够的勇气。 内尔提着满满一篮苹果离开果园,穿过草地来到花园,看到桌子上大部头的蓝 皮书。她决定把书还回图书馆。能有一件简单、明确的事情去做也是高兴的,可以 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解脱出来,而且还可以借此机会见凯瑟琳,这也让内尔意外地 高兴。也许去为自己的失礼行为道歉并进行补偿还为时不晚,也许自己这时正需要 一个朋友。 内尔启动停在房前的汽车,准备开下陡峭的山坡,这时她注意到远处有一层雾 掩盖了地平线。更令人吃惊的是,雾气已经聚拢到路障附近,所以没法看到通向阿 普尔顿之外的路,但通向镇里的路却看得很清楚。 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事。 下山后雾却又不见了踪影。她在图书馆前面的空街道上准备停车,忽然发现图 书馆已经关门,显然,现在时间比她想象的要晚。汽车里的表( 破旧的二手沃尔沃 )不走了,内尔也没戴手表,因为那没必要。她的时间感很敏锐,看看天空就可以判 断出时间,误差顶多五到十分钟,而现在她觉得也就是5 点半。 内尔从车里出来,手里拿着书,心想不如去看看街区尽头博物馆旁边的馆楼。 刚转过身,内尔看到拐角处站着一个孩子: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身穿粉红T 恤衫 和短裤,脚上没穿鞋,膝盖上结满痂,腿上也多处划伤,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打着结, 正恶狠狠地注视着内尔,目光中充满了指责和愤怒。内尔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似乎 自己认识这个孩子,好像自己本应对她负责却将她遗忘了许久。 这太荒谬了,内尔从来没有孩子也没想过要孩子,甚至不认识眼前的小女孩, 但内尔还是继续注视着她。而这小女孩也正在愤怒地回望着内尔。那种似曾相识的 感觉并没有消失,内尔不由得越来越担心。这孩子不过五岁,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呢? 还打着赤脚! 她会踩到碎玻璃上,甚至会踏到生锈的钉子上。应该有人在照看 着她,她父母在哪儿呢? 怎么能让这么年幼的孩子一个人出来,他们是怎么回事? 附近没有其他人,内尔只好自己去照顾这个孩子。她走上前去,尽量友好温和地说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内尔。” 小女孩睁大眼睛,一声不吭,转身跑过街道,下个街区跑过了一半,她突然停 下来回头望着内尔:表情果敢,似乎想让内尔上去追她。 内尔没必要跑,因为小女孩虽然扎手扬脚地使足了劲,但跑得并不快。内尔走 快一些就能赶上她,但内尔不想吓着孩子,所以慢了下来。 她们经过教堂、网球场,又过了一个街区,那是半个世纪前建造的公寓,虽然 外观丑陋却很实用。内尔猜,这孩子家就在这附近,但小女孩看也没看就跑了过去, 一直爬到山顶才停了下来。在山顶需要选择方向:右边通向市中心,直走会看到半 月形的旧房子和一个旅馆;顺着左边弯弯曲曲的小道会走到山下,那里房子更加稠 密,一直通往海岸后面宽阔的广场。 小女孩走上下山的路,但没过多久又突然离开公路,转到一条夹在两所房子中 间的车道或小巷。车辆只能单行通过,路面虽然经过铺砌,但还是长满了灌木丛和 各种各样的树木。入口附近斜放着个标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仅通住房,禁止 停车,勿占道。 走进狭窄、阴凉的小巷,就像一下子冲进苍茫的暮色,内尔隐隐辨认出前面小 女孩粉红色的T 恤衫,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让她心慌意乱。 内尔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听亲戚们讲过,在父母去世一年半的时间内,她总 不能安静,每隔几天就会不声不响地离开家,除了穿的衣服之外什么也不带。有一 次她只穿着睡衣和白兔拖鞋,就那样漫无目的、毫无希望地走下去,寻找自己的 “家”。她一向以为,只有曾经和爸爸妈妈一起住的房子才是“家”,所以她当初 没法理解也没法接受,为什么有生人住着,而且还在几百里外的另一个城市的房子 也能叫做家。 小巷最后通向一个死胡同,正前方有四所一模一样、破败阴暗的白色农舍排成 一列,农舍前面停了很多车。小女孩已经停下来,但内尔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到家了, 还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没路可走。农舍后面和两侧建有栅栏,形成地产的边界,小 女孩唯一的出路就是来时那条窄窄的小路。内尔停下来站在小巷口旁等着,意识到 自己挡住了小女孩的退路。 小女孩走到最后一所房子那儿停下来,并刻意回头望着内尔。她或许是想用自 己凝视的目光来传达什么,但内尔并不明白。小女孩还是什么也没说,又转身走了 几步,然后消失在房子里面。 内尔跟了过去,走近房子时她停下来,惊奇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所房子只残 留着外壳,不可能有人住在那儿,虽然外围的墙还站立着,屋顶已经没了,里面什 么也没剩下。 “捉迷藏啊? ”内尔心想,她想结束这种游戏,就沿着小女孩的足迹走到洞开 的门口。但小女孩已经消失,破败的房子里面只有几堆长满杂草的瓦砾,顶多能藏 下一只猫。内尔四处巡视,有些沮丧,也有些害怕,因为她反应过来,这个孩子让 她想起了谁,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感觉和她似曾相识。毫无疑问,这孩子 正是她自己。在一张父母去世前不久拍的照片上,内尔是一个更干净、更快活的孩 子,但也有同样凶狠的目光,双膝同样结满痂,同样长着一头长长的棕色头发。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内尔搜索每一英寸废墟,甚至绕到房子后面看了看,以 防真的有个孩子从后窗爬过去以后蹲伏着藏在那儿。内尔正徒劳地寻找着,有个形 体高大、懒散邋遢的女人从隔壁走过来,问内尔是否需要帮助,声音充满了敌意。 “对不起,我想我看到一个小女孩走进去。我担心她会迷路,不过我猜……我 一定是搞错了。” 听到内尔的美国口音,那个女人的敌意消失了:“这么说,你是来旅游的? 我 原以为你们星期六晚上都走了呢,不知道你怎么还在。你知道现在不会有飞机了。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和我们一起。”她的目光落到内尔紧握着的书上。 “那是你的地图册吗? 看起来很旧,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迷路的? 要我指给你 我们现在的位置吗? ” 看着她伸出手,内尔想也没想就把书递过去,不安地回答道:“这不是地图, 也不是我的。这是图书馆的书,我正要去还,是关于苹果的。” “苹果! 我们家族以前对这行是了解些的,他们是这么说的。你说这是镇上图 书馆的书? 让我看一下,不介意吗? ” “当然可以,请便。” 那个女人打开书,翻到第一幅插图,赞赏地长长吸口气:“天哪! 真美! 五十 年了,没人再看见过。” 她也不过四十岁,内尔怀疑地眯起眼睛:“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 “哦,是的。我妈妈有张图片,没有这张好看,但我们一直觉得它与众不同, 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些故事。我祖父家就曾种植过第一批果园。” “我见过一个那样的苹果,还长在树上。”内尔说着,忽然为自己找到了一条 出路,也就是怎么把责任交给有办法的人。 那位妇女冷静地看着内尔:“但你没有摘下来。” “摘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肯定会知道的。”那位妇人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她把书合上,轻轻拍了拍 后还给内尔,“你已经读过了,你知道你必须和你的爱人分享它。” “我丈夫死了。” “然后你觉得世界走向末日了,哦,可怜的人,”她温柔地讥讽内尔,“但是 世界没有结束,是不是? 你还继续活着,你该重新寻找一个爱人,坚持下去。”她 不耐烦地结束了谈话,“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时间,你知道。” 内尔突然反驳说:“你不是真人,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就像我想象的那个小女 孩。” 那妇人笑了,露出一口长得拥挤而不平整的牙齿:“你以为我是你的意识中的 人? 好吧,亲爱的,听听你的意识吧! ” 她伸出手抓住内尔胳膊上一块肌肉,猛地捏了一下。 内尔吃了一惊,向后退去。 “看,你感觉到了,是不是? ”妇人又笑了起来,满意地点着头,“这不是梦, 这一切千真万确地正在发生! 是的,我承认,怪事接连不断! 你被选为苹果皇后了。” “为什么选中的是我? 我不想要,你拿去吧,和你的爱人分享,实现你的愿望。” “我的爱人。哦,不,不。”她轻轻笑着。 “为什么不呢,如果是那么好的事? 你应该高高兴兴地接受。” “十年或十五年之前的话我肯定会接受。但我两年前和最后一个一无用处的男 朋友分手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对我感兴趣,除非我请他们喝酒。很可笑吧! 我有四 个孩子,除了我没人理他们。我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是不是? 有可能你刚 才看到的,是我的一个孩子在搞恶作剧。” 她补充道,朝破房子的方向点点头。 “谢谢你的帮助。”内尔没有和她争论,轻声答谢完就转身离开。 “我也谢谢你的帮助,的确得谢谢你。”妇人对着内尔的身影说,“你会做你 分内的事情的,你很漂亮,可以做苹果皇后。” 内尔刚才在房子前面时天还亮着,还是白天,但几秒钟之后,当她从隧道似的 车道回到公路上,夜晚已经降临。内尔吃惊地吸口气,向四周望去,怀疑自己是不 是暂时失忆了。走过这短短的几码地,她用了多长时间呢? 她甚至不能判断现在是 什么时间,不过能肯定太阳落山已经很久了。 街灯亮了,内尔可以看到在山脚下码头附近闪烁的灯光。港口处船灯随处发出 微弱的光,像萤火虫飞在黑暗的天空与大海之间。虽然空气温和,也没有风,内尔 还是冷得发抖,她快步走向图书馆,祈祷着凯瑟琳会在那里。 内尔到达图书馆后面的街道时,她看到花园里有一道亮光,可能是声控安全灯。 走近时,内尔看到图书馆的花园里站着一个人,到铁门后才认出那是图书管理员, 静静站在那儿望着楼上亮灯的窗户。 “凯瑟琳? ” 那女人非常惊慌。 “凯瑟琳,是我,内尔! 我能进去吗? ” “内尔! 哦,谢天谢地! 等一下,我就去开门。”凯瑟琳匆忙跑过去,使劲拧 了拧笨重的锁,终于将它拧开,“哦,天哪,看到熟人真好! ”她热切地凝视着内 尔,“你能帮我一下吗? 看看那边的图书馆,告诉我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灯光。” 内尔向那边亮灯的窗户瞥了一眼,耸耸肩:“是有灯光。” “你真的看到了? ”内尔点头确认之后,凯瑟琳叹口气,“最起码这说明那不 是我的幻觉。” “肯定是你走的时候没有关灯。” “不,绝不可能。” “你以为有人闯进去了? ”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凯瑟琳叹口气,挺起肩膀,“我必须得进去看看是怎 么回事。我知道这很过分,不过我还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虽然内尔并不觉得麻烦,但觉得自己还是要提醒凯瑟琳一句:“你是不是该通 知警察? ” “我可不那么想。你看,这是不是很怪,窗户不应该在那儿,今早上还没有这 扇窗户呢,以前也没有。”凯瑟琳又叹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相信我的话。” “因为你没有理由撒谎,而且我相信你不是在幻想。”内尔也不再相信自己穿 行那片神秘荒原时曾经中暑,也不相信她果园里的金苹果就是超市的普通种苗结出 来的。周围的世界已经改变,他们好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她不知道谁会在图书馆 里那间根本不存在的房子里:拉普耶鲁,还是邪恶的女巫,还是离家更近些的什么 人? 想起罗纳·沃尔,内尔感到一阵钻心的渴望,她把自己一直紧抱在胸前的书递 给凯瑟琳:“凯瑟琳,给你,这是图书馆的书,有个男人今天给我的。看起来很有 价值,我猜他可能是偷的。他可能闯进了图书馆,这不是不可能的,或许他现在就 在里面呢。” 凯瑟琳猛地吸口气:“你认识他吗? ” “不认识,他星期天到我家,说想看我的果园,他介绍自己说是罗纳·沃尔。” 内尔犹豫了一下,“你知道那根树枝吗? 他摸那根树枝之前从来没有开过花。” “罗纳·沃尔。”凯瑟琳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不断出现,我倒想见见他, 我们去看看你是不是猜对了? ” “如果你想去,我没问题。”她们不安地相互笑笑,内尔也为自己的激动情绪 而感到惊讶,她并没有任何恐惧感。有凯瑟琳陪着,内尔感到兴致很高,好像一个 女学生就要开始带点疯狂的冒险。 凯瑟琳拿着她那一大串钥匙,在前头带路,两人向后门走去。她们一进去凯瑟 琳就打开一些灯,破旧的锁和沉重的门不断发出噪音,听着这样的声音她们有些畏 缩。 “谁都能听到我们进来,所以我们没必要蹑手蹑脚的。对了,如果我们真需要 找警察,这里是我的手机。” 内尔笨拙地接过手机,想找个地方先把手里的书放下。她四处望了望,觉得还 是放到旧借阅台上比较安全。借阅台把入口大厅与资料室分开,内尔跟着凯瑟琳到 借阅台后面,看着她打开另一扇门。如果真有人闯进来,要把门一扇扇锁上可够麻 烦的。门后面是窄窄的螺旋形楼梯,向上看黑洞洞的,直到凯瑟琳打开墙上的开关 才有些光。楼上有人的话肯定知道她们在往上走。看着凯瑟琳爬上楼梯,内尔想起 自己地震那天晚上冒险出门的情形。她猜想,凯瑟琳保护图书馆就像自己对自己的 果园一样,肯定带着同样深厚的感情。内尔紧抓着电话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拨打999。 楼梯顶端的房间里没有家具,但一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三维壁画,是一棵同原物 大小一样的苹果树,画得栩栩如生,上面的苹果看上去色泽鲜明:两个呈红色,一 个金色。凯瑟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画看,感觉以前从没见过这幅画。 “这是刚出现的? ”内尔小声问道。 凯瑟琳摇摇头,小声回答:“但我从来不知道这是一扇门。”她伸手去摸三个 苹果中位置最低的金苹果并向下一按,“喀哒”一声,藏在墙里的门旋转开了。 第二段楼梯出现了,沐浴在从上面泻下的灯光中。凯瑟琳好像在梦中一样缓慢 地向上走,内尔紧跟其后,要非常小心才不致撞到凯瑟琳。 楼梯通向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透出微黄的灯光。房间是圆形的,内尔抬头看 了看高悬的弧形屋顶,意识到正是这个金色的拱顶,图书馆才成为镇上知名的标志 性建筑。她还注意到房间里的气味同房间的形状一样,很有特色:一股油画颜料和 松节油的味道。内尔还没搞清楚到底有多少油画摆在画架上或轻轻靠在弧形的墙上, 但能看得出这是艺术家的画室。 内尔和凯瑟琳对望了一眼。凯瑟琳吃惊地张大了瞳孔,显然在这里发现这间秘 密画室,她比内尔更吃惊。她们同时转头看着住在这儿的艺术家,她正在专注地工 作,伏在画架的画布上作画。还没有完成的作品主要由绿色和棕色的阴影组成,好 像画的是一丛树。艺术家在裙子外面穿着一件长袖工作服,长及膝盖,上面布满彩 色条纹。艺术家背朝着她们,所以看不到她的脸,只见一把淡棕色的头发松松垮垮 扎在脑后。 凯瑟琳清清嗓子:“你好。”她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脆弱,“打扰一下。”她 继续说,语气更加镇定,“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吗? ” 艺术家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凯瑟琳走上前去,伸手碰她。内尔站在那儿没动, 她佩服凯瑟琳的勇气,看见她的手徐徐穿透艺术家带彩色条纹工作服的肩膀,也并 不感到吃惊。 凯瑟琳吃了一惊,她退后一步,突然咯咯笑了,然后围着正在作画的艺术家打 转,从各个角度观察她,但又谨慎地和她保持距离,没有再去碰这尊栩栩如生的幻 象。转完一圈后,凯瑟琳回头看内尔:“你也能看见她了? ” 内尔点点头。 “她看起来不像全息图,这样的形象我从来没见过,她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我们? 能听见我们吗? 或者……在她看来我们也是鬼魂,只 是她已经习惯于忽略我们,专心工作? ” “她很勤奋。”以这样的口气谈论一个就在眼前的艺术家,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似乎不太合适,但可能她真的不在这里,“你知道她是谁吗? ” “艾米琳·沃尔。”凯瑟琳后退一步,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眼睛盯着鬼魂,但 这个名字好像并没有超凡的力量。 “我从没听说过她。” “她父亲筹建了这个图书馆。”凯瑟琳说着离开画家,开始四处转悠,审视展 出的画,“她一直没有什么名气,但我发现了她一幅很有价值的画,塞在仓库里。 哦,她是罗纳·沃尔的母亲。” 罗纳·沃尔的母亲! 内尔忍不住了,她再一次注视着艺术家的背影,但还是站 在原地没动。内尔强烈地感觉到,她和凯瑟琳才是这个房间的入侵者,她们不邀而 至。虽然艺术家意识不到她们的存在,但对一个鬼魂也应该讲礼貌的。 “嘿,看这个! ” “凯瑟琳,我觉得……” “过来! 这是她儿子的画像。你看能不能认出他。” 虽然感到不安,内尔还是穿过房间走到凯瑟琳那边。 “这是罗纳,对吗? ” 看着凯瑟琳找到的油画,内尔只能点头,一时无语,因为她认出了他,就是这 个男人向她提供机会以实现内心的愿望,就是这个男人被她赶出了苹果园。油画很 小,不过8 ×10英寸,是那个年轻人的半身像,表情严肃,微微透出些帅气。 “真怪! ”凯瑟琳的话音里饱含着敬畏之情,“你知道,我以为画上的他三十 几岁,我从一张1950年的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看起来和这幅画一样。但艾米琳并 没有活着看到她儿子长大,她自杀时罗纳才三岁,她怎么能知道他后来的样子呢? ” 内尔心想,这幅画很显然是艾米琳死后画的,她成为鬼魂后在小镇上游荡,还 在照看着她成为孤儿的孩子。想到这里,内尔不由得很同情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他 还那么年幼母亲就离开人世,而自己失去母亲时也比他年长些:“他后来怎么样了 ?有人领养他吗?” “他外祖父照顾他,但并不怎么喜欢他。我一直在读老人的日记,好像他对那 孩子怎么都没有好感。我猜因为艾米琳的事他没法原谅罗纳。” 内尔想起罗纳,为他感到心痛,也为自己心痛。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脏兮兮 的,绝望透顶的同时不忘努力奋斗。她也为自己长大后的懦弱感到惭愧,以前的她 从不怕冒险,敢去尝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可能现在去尝试也还为时未晚。 “我想我们该走了,凯瑟琳。” 凯瑟琳已经往别处去了。内尔提高声音喊她,但她像鬼魂一样毫无反应。内尔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当她的手指触摸到凯瑟琳温暖、实在的 肌肤,内尔感到踏实、欣慰。 “我们得走了。” 凯瑟琳看上去一脸茫然,内尔觉得,她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凯瑟琳,”内尔更急了,“我们走。” 凯瑟琳脸上的茫然神情消失了:“哦,好的!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在这儿。” “和我一起走,我们不属于这儿。” 凯瑟琳笑了:“我属于这儿! 我是图书管理员,我得工作。看看这些画! 都还 没有编成目录,你相信吗? ” 有那么一刻,内尔想留下凯瑟琳在这里忙她的业务,但她知道那样做是错的。 凯瑟琳看起来很投入很兴奋,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处于梦幻状态,神志不清,没法理智地做出决定。 “好吧,在你开始工作之前,我们应该先把楼下的工作做好。我们必须保证楼 下一切都井井有条,所有的书籍还有其他的资料都物归原处,我们得保证没有人闯 进图书馆。” 凯瑟琳皱起眉:“闯进来? ” “记得吗? 凯希,现在很晚了,你不该工作。你已经回家了,但看到有灯光… …” “哦,我想起来了! 可是我们来了! ”凯瑟琳突然打住,不安地望了望四周。 她目光落到艾米琳身上,艾米琳还在画布的中央涂抹着一团绿色。 凯瑟琳颤抖了一下,话也没说就向门口走去。 内尔在犹豫,很好奇那个幽灵艺术家在画什么。但她知道这种好奇心很危险, 所以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急忙尾随凯瑟琳,走下轻微摇晃的楼梯。迟疑 一会儿后,让那扇隐秘的门半开着,然后又继续走下楼去。因为内尔觉得,艾米琳 不会对除自己以外的人构成威胁,她不想把这可怜的孤魂关在那儿,怕她没法从里 面把门打开。 她们一到楼下,凯瑟琳就把身后的门牢牢锁上,她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所以锁 门有些费劲。她们绝口不提其他入侵者,一心想尽快离开。 她们进图书馆时天已经黑透,现在周围却放亮了,亮得能让她们看清周围的路。 但看天色,还不到早晨。这种灰暗的光可能会在黎明前出现,淡淡泛着不常见的绿 色。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 ”凯瑟琳有些困惑地问道,“几点了? 这块破表! 你 知道时间吗? ” 内尔摇摇头。 “我们肯定在那儿停了好多钟头! 一整夜! 但好像就几分钟! 如果没有你,我 还会继续在那儿的。看,那扇窗户消失了! ” 她们一起抬头看着建筑物的侧面,先前楼上有个方形的窗户发着光,现在只剩 了一整块坚固的红色石头。凯瑟琳伸出胳膊,用力拥抱着内尔,弄得内尔站立不稳, “谢谢你陪着我,谢谢你带我出来! ”凯瑟琳低声道谢后,松开内尔,邀请她, “想来家喝点东西吗? ” “谢谢,但我得走了。我得去找个人,如果不算太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