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凯瑟琳注意到图书馆有灯光时,就把大卫的信信手丢在厨房地板上,现在信还 在那儿。凯瑟琳弯腰捡起信,眼前浮现了最后见到大卫的情形。他答应她回来吃晚 饭,结果没几分钟就扔下凯瑟琳不管,和一群陌生人跑了。凯瑟琳正觉得来气,忽 然想起自己刚才一时冲动,居然想一个人留在图书馆顶楼房间,而那个房间压根儿 就不存在。如果不是内尔,自己现在还困在那儿。毫无疑问,这里正在发生着一些 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在未知详情之前,凯瑟琳也不该去想当然地判断大卫的行为。 凯瑟琳原打算把信丢掉,但想想又没有那么做,而是拿桌上的小刀划开蓝色的 信封,取出折好的信,就着厨房窗户透进来的模糊光线读起来。 最亲爱的凯瑟琳:虽然从星期六晚上到现在一直没能见你,也没有同你讲话, 你的影子却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有几次给你打电话,但手机总说“不在服务区内”, 通信电缆比平时更不稳定。我那匹高贵的骏马q 以前也是值得信任的) 也仅仅把我 带到滑坡前面,那地方有一块标牌,让人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 ①指他的汽车.不必哕唆细节。最后车子修好后,我原本可以按照计划,在图 书馆关闭之前赶到的。 实际上,我没能按时赶到是因为你,希望你知道后能原谅我。 我写了一首歌。 我觉得那些话最起码在霓虹灯光中应该说得上是风情万种的。 这是我三年来创作的第一首歌,是为你写的。 我必须见到你,否则我不会离开阿普尔顿,我很快就回来。 大卫凯瑟琳心烦意乱地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老式浪漫小说中的什么 人物。不,更确切地说,是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富有激情了。大卫为自己写了一首歌 !凯瑟琳又回忆起最后见大卫时附隋景,他走得很急,几乎是在小跑,暗红色的马尾 辫拍打着时髦的皮夹克…… 大卫是在追着那群人跑,他并不是他们一伙的;那些人消消停停地向前走,而 大卫在后面急急忙忙地赶……他们到底是谁,能吸引住大卫,能让他那么没命地追 赶? 凯瑟琳想起鬼魂和图书馆圆屋顶内的秘密房间。内尔帮助她重新回到了现实, 而大卫却是独自一人。凯瑟琳抓起钱包和车钥匙出去找他。 小镇不大,可也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凯瑟琳的车还停在图书馆前面,她开过半 个街区,向左拐进广场,在维多利亚旅馆前面停下,正是在这里她最后看到大卫的。 凯瑟琳原本打算去路边的咖啡厅,但这种念头也打消了,外面的灯已经熄掉,阴冷 灰暗的光线中,维多利亚旅馆看起来黯淡而荒凉。 凯瑟琳在码头外端又拐了一个弯,发现根本没法找到大卫的行踪。 前方分出六条更小的街道,大卫有可能走其中任何一条。不过也没关系,这些 街道最终都通向主街道,从那里……凯瑟琳抛出一枚硬币,按其落地时的正反面作 出抉择,向右拐去,顺着这条通向小镇外面的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大卫的车还停 在那儿,发光的红漆上留有水珠,那是露水或海水的水沫。凯瑟琳注意到,海面上 一层灰色的薄雾正慢慢向陆地靠拢,她终于明白了那种奇怪的光和小镇沉闷的气氛 :这一切都是这场大雾造成的。 小镇被黯淡的光线笼罩着,在雾气弥漫的静默中沉睡。凯瑟琳在路上没有碰到 一个人,店铺的门都紧紧关着。车里的表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了,经过市政厅时她注 意到那里的钟表两个指针都指向12点。 凯瑟琳不安地颤抖了一下,那绝不是偶然,是什么力量让镇上所有的表都停下 来? 或者是时间被悬置了? 凯瑟琳突然有一种孩子似的冲动:要回家、锁门、爬到 床上、蒙起头来。如果此时此刻几乎每个人都这样等待着、祈祷着一切恢复正常, 凯瑟琳也并不感到惊奇。当然,除非他们都还在毫不知情地熟睡,就像半夜里一样。 现在的确还是半夜,虽然那种灰白的光不知来自哪里。 第一次开车经过广场和海港时,凯瑟琳就注意到有人在码头上闲逛。看到其他 所有的地方都空无人迹,她又回到广场和海港。凯瑟琳减慢车速,慢慢沿着广场一 边向前开,一边向外张望,注意码头周围的动静,同时也越来越不安。这些人是谁 ?镇上的人都在睡觉,他们在干什么,怎么那么活跃,那么忙碌?终于,在这群陌生 人中凯瑟琳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古怪的老头儿,穿着脏兮兮的毛衣,戴着 针织的帽子,嘴角叼着的烟管一动不动,好像是长在那儿似的。凯瑟琳经常见他在 沙滩上看海或在码头上闲逛,给乘船的行人提供建议;天气潮湿的时候,他会整个 下午呆在图书馆,仔细阅读最新发行的《捕鱼新闻》。凯瑟琳把车停在附近,走回 到码头,努力回忆老人的名字。 “米克诺顿先生! 早上好。”凯瑟琳欢快地打着招呼,她及时地想起了那个名 字。 “是早上吗? ”他慢慢从长椅上站起来,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眼睛眯起来,猜疑 的目光在凯瑟琳身上扫视。 “我是凯瑟琳·莫拉瑞,图书馆的。”凯瑟琳解释道,以为他没认出自己。 “是的,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我在找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他,他叫大卫·瓦内,他是……” “是住在白门农场的瓦内先生? ” “你认识他? ” 米克诺顿先生哼了一声,动了动嘴里的烟管:“没说过话,但我能认出他。” “你看见他了吗? 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前……可能和一群人一起。” 老人取下烟管,对着椅子后背用力敲:“我的确看见他们了,还以为他是回家 呢。我该走了。”他把烟管放回嘴里,站稳身子,开始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向前 走。走了四五步,他又停下来回过头,“你也回家吧,别在这儿闲逛! 不安全。” “为什么? ”凯瑟琳忍不住环视周围,只有几个人停在码头上,其他人已经回 到停泊的船上,或者从视线中消失了。 老人慢慢摇摇头:“你已经看到雾了,是不是? ” “没那么糟吧。” “会越来越糟。如果你在雾里迷了路……喔,雾升起来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在外 面。回家吧。” “我会小心的,米克诺顿先生,你和大卫说过话吗? 他说什么了吗? ” “回家去。”他又重复一遍,转身走了。 在不知道大卫是否安全以前,凯瑟琳是决不会回家的。她回到车上,向山上开 去。凯瑟琳只大体知道白门农场在哪儿,不过阿普尔顿没有几条路,大体知道就够 了。如果大卫步行回家,她还有可能在路上碰见他。 凯瑟琳放纵自己,满怀希望地想象着:在小镇外一两英里的地方找到大卫,他 难为情地站在路边伸手搭车,有点疲惫且不知所措,但除了有些不便、难堪之外也 没吃别的苦头。然后她会带他回家。 “下次走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凯瑟琳对那个想象中的搭车人说道,像一个习 惯发号施令的母亲。下次、下次……眼睛意想不到地涌出泪水,“哦,大卫。”凯 瑟琳哭出声来,好像他能听到一样,“大卫,大卫,你在哪儿? ” 空荡荡的公路不断延伸着,凯瑟琳的希望也在慢慢破灭。路上没有别的车,看 起来像是白天了,但这新的一天很奇怪,连只鸟也看不到。凯瑟琳开车经过农场和 田野,唯一能见到的活物就是一些浑身湿透的绵羊、两匹灰白色的马、一群黑白花 色的奶牛。 头顶是厚厚的云,天空看上去低得不自然,好像一个不透明的大玻璃罩降落到 这片土地上,将它与外界隔绝开。 路面逐渐升高,农场变成崎岖不平、岩石遍布的荒野。凯瑟琳经过一个池塘, 这里的人们叫它“小湖”。湖里的水平静、深邃,在灰白的天空下像黑色的镜子一 样闪闪发光。看到眼前荒凉的景色,凯瑟琳无缘无故地感到压抑。在路的另一边, 她看到写着“到灯塔去”的标牌,想起了大卫信上写的话,仿佛他就在耳边讲: “那个标牌常常让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 凯瑟琳心跳加速,一阵狂喜,用力踩踏油门。 开快些应该不会有事的,路上空无一人,自从离开阿普尔顿后,凯瑟琳就没有 见到一辆车或一个人,空荡荡的公路就那样笔直地延伸着。但突然之间,一匹高大 的白马似乎从天而降,停在她面前。 凯瑟琳猛地一个急刹车,但车还是摇摆着、晃动着向前开了一段,最后打了个 回旋。她死命控制着方向盘,终于停下车子,但汽车已经偏离公路,斜靠在一边, 一个轮子悬挂在深沟上方。 “哦,该死! ” 凯瑟琳关闭引擎,启动紧急刹车,然后战战兢兢地从另一面的门往外爬,时时 刻刻准备着车身震动以后翻滚过去。但她居然安然无恙地逃出来了,这真是一个奇 迹,汽车依然晃晃悠悠地悬着。 那匹马站在路中央看着她。 “啊,非常感谢你。”凯瑟琳说话的声音至少比平时高八度。她回头看后面, 汽车完好无损,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不过她自己显然没法把车拖回到路上。 凯瑟琳又回过头看那匹马。不可否认,这是匹骏马,身上佩戴着马鞍和马笼头, 随时供人骑乘。凯瑟琳有些警觉,环顾四周,寻找摔下来的骑马人。看不到人影, 既没有人受伤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蹒跚着追赶这匹脱缰的马。 “你主人在哪儿? ” 马嘶叫着走向凯瑟琳,但她很警惕地向后退开。这匹马看上去很友善。凯瑟琳 十岁时,一匹设得兰小马看上去也很友好,却把她胳膊夹得生疼。自那以后,她一 辈子对马科动物都不敢大意。 也许那匹马也感到了凯瑟琳的不安,它停下来低着头,转过身去侧面对着她, 似乎在邀请她骑上去。 “哦,行啊你,你对主人都做了些什么? 不了,谢谢。”凯瑟琳转过身继续焦 急地凝视着公路,希望能找到能帮她的人,什么人都行:开着陈旧嘈杂的拖拉机的 司机,车后座载着狗的沉默寡言的牧羊人,甚至大声训斥着脱缰骏马的蹒跚而来的 少女。 “你好! ”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凯瑟琳身后传来,她大吃一惊转过身去,一个非常健壮的青 年正在对她微笑。凯瑟琳又回头望望,除了自己的车摇摇晃晃斜挂在原处,看不到 任何别的交通工具,连那匹马也不见了。 “你从哪里来? ” 他指指小湖的方向。 “你住在那儿? 很近吗? ” 他点点头,还是那样坦诚友好地微笑着,凯瑟琳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 那是我的车。”她解释道,“我需要帮助。你的电话能用吗? 不 能? 啊,好吧,你有车吗? 卡车? 拖拉机? 什么都行……”他还是乐呵呵地摇头, 凯瑟琳咬住嘴唇,“那么,你一定认识有车的人! 我只需要把车拖回路上,如果我 们有绳子的话……” “我能弄到绳子。”他主动提出。 “但是没有车? 你不开车吗? ” “从来没开过。”他欣然承认。 凯瑟琳叹了口气:“其实一匹马也许……嗨,你看到了吗? 那匹白色的骏马? 是你的吗? ”在凯瑟琳看来,一切忽然变得很明白,谜也解开了。 “想到我家去吗? ” 突然听到这样的邀请,凯瑟琳吃了一惊。他的眼神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 思,换了另一个场合,有这样英俊潇洒的男子欣赏自己,凯瑟琳也许会感到受宠若 惊,而眼前只让她分外紧张。 “不,谢谢。”凯瑟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略带歉意地微笑着,“其实有人在 等我,在白门农场。他们不知道我在哪儿,也许一会儿就要出来找我! 你知道白门 农场吗? ” 他慢慢点头:“我知道,过会儿,你到我家后,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家里也有绳子,你说过你要绳子,不是吗? ” “如果没有卡车或拖拉机来拖我的车,光有绳子没什么用。”凯瑟琳耐心解释 道,“或一匹马也行,如果你觉得你的马可以的话。” 他困惑地皱起眉:“我原以为你不需要马。” 哦,天哪,凯瑟琳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是想让我的车回到路上。” 听到这个他似乎高兴了,目光越过她,望着路下面颤巍巍地悬挂着的车:“我 可以做到。” “我希望你能! ” 凯瑟琳跟着他回到车那儿,隔开一段距离默默望着他。只见他围着车转半个圈, 弯下腰勘查一番车的位置,然后爬到沟里,用肩膀顶住车前端,猛一用力把车举起 来,弄回公路上。 凯瑟琳目瞪口呆地盯着。没错,米克拉是辆小车,但那也需要大力气才能…… “真了不起! ”凯瑟琳在他跳回来时称赞道。 他咧开嘴笑了,额头微微有些冒汗,但呼吸平稳:“这很容易,我力气很大, 还需要帮你做点别的吗? ” 凯瑟琳马上摇摇头:“不,不用了。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 ”她慢慢向驾驶员 那边的车门走去,虽然心在狂跳,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如果他想留住她的话,他可 以有很多方法……“我最好检查一下是否一切正常,看能不能启动……”凯瑟琳坐 到方向盘后面,启动发动装置,他茫然地望着她。引擎马上发动了。 “太棒了! ”凯瑟琳喊道,“非常感谢! ”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凯瑟琳要离开,于是跳向前去,伸手去抓门的把手,但凯瑟 琳已经踩下加速器,汽车马上冲出去,他没够着。凯瑟琳有一丝负罪感,他帮了这 么大忙却遭到这样薄情的待遇。凯瑟琳并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害自己。虽然他的眼 神充满欲望,力气大得惊人,但他也可能只是想带她回家喝杯茶,把她介绍给辛劳 的老母亲。凯瑟琳目光落到后视镜上,本以为会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路上盯着她看 的,但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只有先前碰到的那匹马。 凯瑟琳大吃一惊,马上刹住车,扭过头去想看自己刚才有没有看错。 他去哪儿了? 马又是从哪里来的? 空空的公路和荒野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马忽然调转方向离开马路,径直向小湖奔去。它没有停在水边,而是直接跳进 湖去,凯瑟琳还在茫然盯着看,它已经随着旋转的水花消失在银色的水面以下。凯 瑟琳继续看,期待着它会露出头到水面,边游泳边呼呼喘气,但是涌动的波浪渐渐 消失,水面又恢复了平静,静得如同一面黑色的镜子。 凯瑟琳浑身颤抖着回过头,发现引擎熄火,她试着再次发动,却没有反应。四 年来她与心爱的小汽车一直配合默契,但今天它第一次让她失望了。 虽然汽车似乎完全熄火,凯瑟琳还是玩了一遍自己的心理法术:让它休息一会 儿,向不同的方向转动钥匙,晃动变速杆,答应它只要肯启动会有奖赏,如果还那 么顽固就要进行惩罚。 最后凯瑟琳不得不下车开始步行。没有车的保护,她感到自己暴露无遗,所以 尽可能地快走,几乎跑了起来。 凯瑟琳曾经在什么书上读过,或者是有人给她讲过,虽然阿普尔顿很小,但这 里景色丰富,是整个苏格兰的缩影。山峦、荒野、沼泽、湖泊、河流、森林、农场, 还有崎岖的海岸、隐蔽的海湾、沙质的海滩、坚实的悬崖都浓缩在这一小片土地上, 刚才她开车经过时几乎每一分钟景色都会有戏剧性的变化。她很感激景色的多样性, 因为凄凉空荡的荒野已经变成了混和林地。 凯瑟琳向影影绰绰的森林深处望去,看到里面有光影摇曳,她意识到景色的变 化并不意味着情况好转。凯瑟琳听到树枝断裂,落在下面的矮树丛上劈啪作响,她 愣在那儿。在树丛中问有个很大的东西在移动,正在向她靠近。 凯瑟琳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有个人影已经跑到路上:溅着泥水的蓝色牛仔裤, 曾经风靡一时而现在已经磨损的皮夹克,一缕缕灰红色的长发杂乱地垂下来,衬托 着一张胀得通红、疲惫的脸。现在他看上去不过是个精疲力尽的中年男子,毫无风 度可言,但对凯瑟琳来说却是最亲爱的人,她心潮翻滚:“大卫! ” 大卫伸长脖子环视四周,眼睛睁得很大,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凯瑟琳? 你在 哪儿? ” “我就在这儿。” 大卫像盲人一样伸出手臂:“继续讲话,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凯瑟琳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她想起简·爱最终找到罗切斯特时也是欲语无言。 “凯希? ” “在……在你右边,继续向前,再走几步,在这儿! ”凯瑟琳走上前去,两人 紧紧拥抱在一起。 凯瑟琳闭上眼睛,欣喜不已,她能闻到大卫身上的皮革和潮湿的布料的味道, 还有他微微冒汗的温暖的肌肤。 “哦,上帝,你是真的。真的是你,凯瑟琳,你怎么找到我的? ” “我不知道。”凯瑟琳向后挪开一段距离看着大卫,“你的眼睛怎么了? ” “我的眼睛? 没什么。”与她记忆中他的眼睛相比,这双眼睛更绿了。 “你能看见我吗? ”凯瑟琳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明白大卫的眼睛没什么毛 病,因为他也在注视着她,“刚才你为什么看不见我? ” “哦,因为刚才太暗了。” “并不暗啊。” “是的,现在不暗。”大卫说着向四周望去,然后再看看凯瑟琳,目光那样温 柔,凯瑟琳两腿发软。 大卫放开凯瑟琳,退后打量着四周,以辨清方向:“我想我见过这片森林,但 我不能肯定。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 “‘到灯塔去’的标牌就在那边,”凯瑟琳指向自己来的方向,“离这儿大约 一英里。” 大卫吹了一声口哨:“我确实转向了,不过还不算太糟。你的车呢? ” “哪儿都去不了。”她向他解释汽车怎样熄火,描述车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小 湖的远近,但没有提那位变成骏马的男子。 “好吧,那我们就步行。到我家有几英里,没有更近的去处。” 大卫拉起凯瑟琳的手,两人开始沿着公路走。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调整着 步调,直到不快不慢,对两人来说正合适。 “我得向你道歉,还要向你解释,”大卫终于开口,“你知道凯伊。” “你的妻子。” “已故的妻子。她一年半前去世,我很爱她,至今还想她,但是……她已经死 了。”大卫叹了口气,“从开始说起吧,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 “在图书馆,那本厚厚的参考书? ” 大卫笑了,“反正差点儿把我吓昏。开始我挑逗你……” “从来没有! ” “你不会说你没有丝毫感觉吧? ”大卫斜着瞥了凯瑟琳一眼,睫毛忽闪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是我在挑逗你呢。” “对,我们就那样开始的,都很开心,这时那个怪老头来了,把书砰的一声扔 到柜台上,想引起你注意。” “那是一贯耐心的兰德先生,他就要成为圣徒了。” “书的封皮上有一只天鹅的图片。” 凯瑟琳耸耸肩,她记不清了,但觉得那并不重要。 大卫继续说:“天鹅为了配偶而终其一生。” “哦? ” “我听说的。其中一只天鹅死掉,另一只也会日渐憔悴。雌天鹅或雄天鹅都不 会再去找别的配偶。这就是当时我的想法,呃,是联想。然后那本书就像一吨砖头 一样向我袭来。我是真的被你吸引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我不仅仅欣赏 你的容貌、魅力、智慧,那是……我很久以来对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感觉,自从我第 一次见到凯伊后就没再有过。还有,当我那样联想时,呃,真的触及到我内心深处。 我只能赶紧转身走开,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所以你办完兰德先生的手续后,我 就不在了。” 凯瑟琳想把手缩回去,但大卫握得更紧了,凯瑟琳说:“你介意松开我的手吗 ?” “怎么了? ” “你拉着我的手好像不太合适,因为刚才你还在给我讲,为什么你生命中只能 容得下你已经去世的妻子。” “这不是我要告诉你的。” “不是这个? ” “不是。” 大卫停下来面对着凯瑟琳,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原以为自己应该善于言 辞,不知道为什么却解释得这么糟。” 凯瑟琳感觉雾气从海边聚拢来,但当她转头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 空气似乎更加浓重,光线也更加黯淡,她说:“我想我们应该继续走,走得再快些。” “好,我们能继续牵手吗? ” 凯瑟琳没有反对,他们像刚才那样继续前行。凯瑟琳喜欢被大卫温暖的手握着, 很舒服,虽然她自己心里很痛苦…… “我笨口拙舌,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是一只天鹅。 我很忠实,但死亡就是结束……最起码就今生而言,我不想到死都独身一人。” “我甚至和凯伊谈到过这个问题,她希望我能再次结婚。她觉得我虽然毛病很 多,却还是能做个好丈夫,人太优秀了不可能不结婚。六七个月之前我开始约会, 但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与那些美丽善良的单身女性在一起,而朋友们也尽 力撮合。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只是机械地做着那些事情,坦白讲,有些让人沮丧。 “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想一个人逃走,考虑一下余生该怎么过,我是不 是该卖掉白门农场……” “因为凯伊曾经住在那里? ” “不。”大卫听起来有些吃惊,“我认识她之前就一直来阿普尔顿。问题是, 我已经把旧仓库改成录音室,希望经营商业。我没有继续进行下去是因为……呃, 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知道了凯伊的病情。我决定在这里过几周,试试一个人住在白门 农场工作能不能过得下去。” “然后发生了滑坡。” “然后我见到了你。”大卫轻轻地捏了一下凯瑟琳的手。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那你昨晚为什么逃避我? ” “不是逃避,是事情很不凑巧。” 大卫深深地吸一口气,“我看到凯伊了。我明白那不可能,但是…… 她就在那儿,和一群人一起穿过广场,走向海港。我正认出了另一个人,是我 的老朋友米克尔·斯塔克。” 凯瑟琳记得这是一个明星的名字,他二十年前用药过量去世。 “你于是追赶他们。” “凯瑟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两个你曾经爱过并以为已经去世的人 在街上经过,你不会去追吗? ” 凯瑟琳试着去想象,但她爱过的人都还在世,除了祖父母,她对他们的记忆早 已模糊。凯瑟琳重复了大卫的话:“以为已经去世的人? ” 大卫叹口气:“这样说吧,是明明知道已经去世。凯伊去世时我就在她身边, 也从未幻想米克尔会被绑架到西藏,但是我很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还没来得及 上前打招呼、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在发生什么,他们就走了。” “我喊着凯伊的名字。我确信她听到我了,因为她停下来四处看。我疯了一样 挥着手、跳上跳下,但是我也有事情搞不明白,她以前只有开车的时候才戴眼镜的, 她远距离视力不太好,尤其在晚上。她转头看我时,我毫不怀疑那是凯伊,那人不 仅仅是长得和她有点像。” “如果你当时在场就好了,但你不在。我以为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赶上他们,我 是想同她打个招呼,然后再赶回你身边来。” “后来怎么了? ” “我说不清楚。虽然他们好像只是在闲逛,我也尽可能地快走,但我怎么也赶 不上他们。后来不管我怎么喊,凯伊都不停下来,也不回头看。 直到离开小镇,到了昏暗的乡下,我才意识到已经追了他们很久。然后……我 意识到自己不光是迷路了,我也明白了自己在跟着幽灵转,其中还有些邪恶的东西。 我被引诱着离你而去,但你才是我一直要寻找的人。 我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改变方向,想回到你身边,想找到你。天越来越暗,直 到最后,我听到你的声音。是你找到了我,救了我。”大卫说完了,轻轻地捏了捏 凯瑟琳的手。 凯瑟琳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卫问道,凯瑟琳于是告诉他自己在图书馆的经历。 “嗯,我多希望自己当时在场,现在我可永远都欠着内尔的人情,她救了你。 我们到了,这是我的车道。”大卫说道。 凯瑟琳透过雾气看到一个写着“私人路段”的小标牌,同时也意识到雾已经浓 了许多。她回头看,只见白色的云朵翻滚着,裹挟着一切。 “只要我们靠在一起沿着路走就不会有事的。”大卫明白凯瑟琳的想法,安慰 她道,“这条路会带我们到我家门口,不到半英里。” “如果听到你妻子从那里喊你,你会怎么做? ” “我会更紧地抓着你,如果你看到什么人,或神秘的灯光,不要跟着它们,好 吗? 我们会保证彼此安全的。” 凯瑟琳意识到在大卫讲话时自己不再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一起面对。 他们顺利地赶到农场。宽敞、温馨的厨房让凯瑟琳想起内尔的厨房,只是这里 没有装饰性的镂花。她目光转向窗外,但只看到一团白雾。在她身后,大卫轻声咒 骂着。 凯瑟琳转过身:“怎么了? ” “停电了,该死。我很想喝点咖啡的。开瓶酒怎么样? ” 凯瑟琳摇摇头。 他们开始沉默。大卫看起来忧心忡忡:“可能我能设法找到吃的东西……另外, 还有些水。我一般会放一段音乐……” “播放我的歌怎么样? ” “什么? ” “我是说你的新歌,你说过是写给我的。” 大卫目光移开:“这么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怎么了? ” “哦,呃,还需要加工。我不是很确定那段过渡小节……几个词语……而且, 我歌唱得不好,也应该有一段弦乐和钢琴乐。必须得有配乐……’' “所以你的信 只是胡说八道。” “不! ”大卫看起来受伤害了,“上帝,凯瑟琳! 我对你讲的都是真心话! ” “你真的给我写了一首歌? ” “是的。” “但你都不想唱给我听? ” 大卫叹口气,屈服了:“好吧,不过对我温柔些,我唱歌可不是要听你瞎点评 的。” “嘿,我是你最大的歌迷! 而且以前也没有人给我写过歌——我怎么能不喜欢 呢? ” 客厅比厨房更小更暗,但墙边的架子上放满了书、唱片、光盘,排着安乐椅和 沙发,苍白而厚实的地毯上还铺着东方小毛毯,使客厅显得舒适诱人。大卫拿起一 架斜靠在椅子扶手上的吉他坐下来,凯瑟琳坐在旁边听他演奏。 歌曲写的是一个夜晚往家赶却又迷路的人。他停下来向一个陌生人询问方向, 发现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住在哪儿,她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家。他们走的路熟悉而 又陌生,她带他去了自己的家。那是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地方,但他马上就明白自 己想在那里度过余生。 大卫的声音优雅平和,不是特别美妙,但很合节拍。凯瑟琳没法用客观标准评 价这首歌。这是她的歌,这是大卫在真诚坦白地表达对她的感情,别的歌怎么能与 之相比呢? 大卫唱完后看着凯瑟琳.她没让他久等,张开手臂,爱意融融地看着他 :“我们上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