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做爱之后,罗纳睡着了,埃希丽虽然很疲倦也很满足,但因担心出事而无法入 睡。埃希丽并不想抽身退步,但她究竟步人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罗纳所谈的 “你的内心所愿”是什么意思? 她的内心所愿是什么? 是不是,有没有可能是这个 躺在自己身边,近得可以感受到体温的陌生男人? 她吃苹果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具体 的愿望,还是单纯盲目的信念就可以? 埃希丽静静地倾听着,等待罗纳的呼吸缓慢、 低沉下来,最后变成轻轻的鼾声,她轻轻离开他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悄悄 关上门。 埃希丽饿极了,她去厨房拿来一盒麦圈回到沙发上,习惯性地打开电视,这时 才想起表妹曾说过这里接收信号不好。但埃希丽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搜寻频道,一面 听着电视机发出的咝咝声,一面盯着灰色的屏幕,最后终于找到一幅画面:是一片 室外的沙滩,白色的沙子闪着光,辽阔蔚蓝的天空下是明亮的大海。她打开盒子, 抓了一把麦圈,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 苏格兰的麦圈与埃希丽在美国吃的麦圈相比多了一层糖衣。她有些不习惯,但 饿极了也就不怎么在乎了。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一边努力判断电视上演的 是什么。那是电影还是广告? 埃希丽觉得背景音乐很熟悉但却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里面的景色好像也见过,那里应该是一片经常被人拍摄的海滩,比如加勒比海上的 小岛,或者是夏威夷。 沙滩上全是健康的年轻人,他们偶尔成双结对地漫步经过,或成群地跑到水里。 埃希丽吃到第三把麦圈时,有些不耐烦了:播放这种平淡无奇的画面有什么意义? 换个更刺激点的镜头吧,她心想,来个明星或直达高潮。就算是自己调到了一个地 方台,就算这只是某人的度假录像,也该有人停下来让拍个照啊。问题是没有别的 频道可供选择,而且再拿起遥控器换台也太麻烦,于是埃希丽继续看。 最后镜头终于聚焦到一个年轻人身上。那是个很标准的沙滩美女,穿着比基尼 泳装,留着长长的金发,只是她的胸部比好莱坞标准的尺码要小,她看起来几乎和 佛莱尔长得一模一样。 嚼了一半的麦圈在埃希丽嘴里一下子变得像锯末一样无味,她紧张起来,向前 侧着身子,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电视似乎在暗合她的心意,镜头越来越放大,屏 幕上的人物也随之越来越像佛莱尔。埃希丽清楚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那稍显 笨拙的步态、和善的微笑、左眉旁的痣这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可能是谁家的度假录 像? 但佛莱尔家不会去外国海滩游玩的,得克萨斯海岸的沙子不可能是白的,水也 不可能是蓝的。如果佛莱尔生前真的去过那样的地方,埃希丽一定会知道。这是怎 么回事? 到底是在哪儿? 什么时候……埃希丽满心疑虑地嘀咕了一声,挣扎着在笨 重的旧沙发上坐起身子。是不是她的朋友还活着呢? 关于她死亡的报道、葬礼以及 所有的悲伤都是骗局? 有个小伙子跑着追了上来,抓住佛莱尔的手,他们一起笑着 向前跑,扑腾着在海浪中穿行。他们背影渐渐远去,古铜色的后背上面还沾着些沙 子,一切是这样真实,离埃希丽这样近,她几乎可以闻到防晒膏的味道。埃希丽忽 然明白过来:就是现在的事,不是过去录下的带子,是此时此刻的场景,她看到了 佛莱尔现在的生活。古老的凯尔特人曾经相信,天堂在西方的某个小岛上。 电视突然发出刺耳的滑音,屏幕变黑,同时桌上和厨房的灯都灭了,屋子陷入 黑暗,埃希丽不自觉叫出声来。 她停在原处,努力辨认方向。房间里实际并不太黑,客厅的帘子虽厚,但厨房 的窗户没装窗帘,埃希丽可以看到一点模糊的光。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环境,意识 到现在已经不是夜晚。几个钟头已经过去,她一定是睡着了,虽然她觉得自己一直 醒着。 “怎么了? ”罗纳赤裸着出现在门口,在昏暗中显得苍白。 埃希丽想微笑,但脸上却很僵硬:“没什么,我吓了一跳,停电了。” 罗纳走进房间,向她伸出手。埃希丽让罗纳拉着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接触 到他,她的紧张就消失了。埃希丽吻着他腮上被枕头压出的印痕,感觉着他的胡子 茬儿。 “到这儿来。”罗纳轻轻说着,带埃希丽回到卧室。埃希丽自然迫不及待地跟 他走了,但当她开始抚摸他时,他却抓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穿好衣服。” 埃希丽撅起嘴:“为什么? ”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走。” 罗纳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一阵强烈的不安使埃希丽揪心。她呆呆望着罗纳拿起 几小时前匆匆脱下的衣服,心里回忆着佛莱尔在沙滩上奔跑的情景,那到底是在什 么地方,佛莱尔到底在哪里? “停电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她正在 沙滩上,我觉得那是真的,我想那就是现在的事,但她已经去世了。” “你就为这个心烦? ” “罗纳,她已经去世了! 不会是在天堂的什么岛上奔跑吧? ” 罗纳站直身体,手里拿着衬衫:“你难道不相信天堂? ” 埃希丽无可无不可地对罗纳皱皱眉、耸耸肩:“我想我不相信吧。”她的信仰 顶多是半信半疑的。有时候当别人提起天堂,埃希丽甚至会想起卡通画上的一群天 使,他们飞翔在轻柔的云朵问。她怀疑“去天堂”不过是一句委婉语,来安慰失去 宠物或祖父母的孩子,而绝不是一个理性的解释。 罗纳继续追问埃希丽:“你相信死亡之后会有新的生命吗? ” “呃……我想肯定会有些什么。”埃希丽承认,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地球 怎么会和以往完全一样呢? 一个灵魂当然不会被一个柔弱的肉体所局限。 “你的朋友是好人吗? ” “当然! ” “她看起来开心吗? ” “是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罗纳把头歪向一边,“你还为什么烦心呢? ” “如果那是天堂,或不管佛莱尔是在哪里,我怎么能看见呢? ” “我猜……呃,生死之间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吧。也可能……可能你跟了我心 里有些害怕,你的朋友想告诉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埃希丽还是不明白:“我们要去哪儿? 去天堂吗? ” 罗纳专心注视着她:“我们不会死的,不要担心。” “也就是说我不会死,但我会再次见到佛莱尔? ” “如果那是你真心所愿,那你一定会见到她。” 埃希丽当然想让她最好的朋友回来,但那是不可能的。至于去找佛莱尔.肯定 就意味着死亡,没有别的可能。 “怎么才能做到? ” 罗纳摇摇头:“不要问我,这是魔力。金苹果已经成熟,什么都有可能,它会 给你最想要的东西。” “你不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埃希丽心想,“我也不知道。”她的思想一 片空白,为什么要信任眼前的陌生人? 自己会出什么事? “穿上衣服,亲爱的。” 罗纳温柔地说。 埃希丽继续拖延时间,说:“我想先洗个澡。” 罗纳有些嘲弄地对她微笑:“你没法洗,得用电。” 埃希丽认命了,从衣柜取出干净的内衣和T 恤衫。她先前穿的牛仔裤有点潮, 还沾了些草色,不过还可以穿。 罗纳坐在床边穿袜子,埃希丽坐在他旁边深深吸口气:“和我讲实话。” 罗纳回头望着她,表情严肃:“当然。” “我祖母为什么逃跑? 她明明有机会,为什么却没有跟你走? ” “她有些庸俗的理想,我并不是她的真心所愿。金苹果所能给的都不是她想要 的,好莱坞比天堂更让她感兴趣,她那时只有十九岁。” “我也十九岁。” “我知道! ”罗纳拍了拍埃希丽的膝盖,“把鞋穿上。” 埃希丽把腿抽开,不喜欢他傲慢的态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到底害怕 什么? ” “她并不害怕。”罗纳回答道,听起来他有些疲惫。 “她为什么从你那儿逃跑? ” “她没有从我这儿逃跑,只是离开了这个地方。远大前程和有限的地平线之间 ……” .“不是从你那儿逃走的? ” “是我帮了她,你以为是谁给她足够的钱去美国? ” 埃希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罗纳,心里突然间失去平衡,感到自己的先入之见被 统统推翻了:“是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 ” “我们结成同盟,我们是朋友,是搭档,我们想合谋离开这个地方,但我们之 间没有爱情。她开始引诱过我,我也确实被她迷住了,也很得意,但我绝不会毁掉 天真的年轻少女,我也没想过要结婚。后来事情并没有遂她的心愿,她就坦白地告 诉我自己想要什么,我愿意帮她。我们宣布订婚。 “我不知道苹果皇后是怎么选出来的,男人都不知道,那是女人的事。她们每 年选择自己的代表,当然苹果皇后要选择自己的伴侣,也就是和她分享苹果的男人。 虽然在外人看来,事情应该反过来进行。直到1950年,罕见的金苹果出现了,自从 我母亲当选苹果皇后以来那是第一次,镇上当权的人认为选择我才对镇上的人最有 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想到,我并不在乎大多数当地人,就像他们不在乎我 一样,而实现我的真心所愿也不会对他们最有利……” 埃希丽打断罗纳:“但是你没有吃那个苹果! 所以你也没有实现你的内心所愿, 所以……” “哦,但是我实现了我的真心所愿。我的真心所愿就是离开并报复这个地方。 菲米尔也不需要什么魔力,她只是要离开,去好莱坞碰碰运气,我给了她钱去拼搏。 我们不需要有魔力的苹果来赐予我们什么,因为我们只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自己奋 斗。我害怕万一那些古老的传说是真的,这个小镇会分享我们的好运,所以我就玩 了一点小诡计,把那个苹果换掉,换了一个旧年的陈苹果! 那才是我们在众人面前 吃下的苹果。” 罗纳脸沉了下来:“那天晚上,镇上的人有史以来头一次没有讨厌我,他们觉 得我最终做了点正事,因为他们需要一些魔力来振兴地方经济。如果他们知道这些 年来我对小镇有多大贡献,阿普尔顿有多少财富是与我的产业有关,他们就不会那 么迫不及待地让我走。但我不想把自己的遗产留在身后,所以开始计划逃离。我花 几个月的时间把钱从业务中分散开,在我离开的时候沃尔蜘蛛已经被完全抵押,票 据也都到期。没有钱来支付雇员,所以必须把果园卖掉来支付抵押,是亏本卖掉的, 因为果树不结果,没人愿意买。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一直在抱怨,他们从来都不理 解什么是幸福生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但对我不是,我给自己买到的是一种崭新 的生活,想怎么过或到哪儿过都可以。” 埃希丽望着罗纳,听他讲述过去的伤痛,她感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变了。罗纳不 是她想象中威力无比的生命,她也并不受他奴役,她几乎有些同情他。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 “我几乎毁了这个小镇,或许现在我可以拯救它。”罗纳停下来,仔细打量埃 希丽的脸,“当然,我是指我们。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现在明白,你也因为 同一个原因被召唤到这个小镇来的,你自己也有感觉。” 埃希丽摇摇头,对她来讲并不是那样。她从来没有感到什么力量,只不过是心 血来潮和一时的凑巧。来苏格兰是因为爸爸给她买了票,而自己也没有更有意思的 事去做。与阿普尔顿微弱的联系也只是最近才建立的,她不会为了这里而感情用事。 至于罗纳,当然他很性感,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成为自己一生的爱人。 不过罗纳并不想听到埃希丽的抗议,也不想听她深思熟虑后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埃希丽意识到,罗纳并不关心她的感受或她想要什么,他只 是在利用她,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因为仅靠他一个人魔力不会发挥作用。据埃希 丽所知,罗纳最想要的可能就是死亡。虽然他看上去精力旺盛、风华正茂,但毕竟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九十年。如果他想要死亡,而她想的只是已经去世的最 好的朋友…… 罗纳站起身并伸手拉埃希丽起来。 “等等! ” 罗纳站在那儿等着。 “呃,我只是不能肯定……”埃希丽明白自己的声音有多无力,也讨厌自己这 样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管怎么样,她提醒自己,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场悲喜剧。可能 要抽身退步已经太晚,她需要罗纳再给自己一些鼓励。 “埃希丽,我们没时间了。”罗纳更坚定地握住埃希丽的手,一直望着她的眼 睛深处,“我知道你在想我们不是真的彼此最爱,但我们在一起很和谐。”罗纳把 埃希丽揽到怀里,遂了她长久以来的真心所愿,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有力的吻,这样 她会意乱情迷。 罗纳等埃希丽系上鞋带、拿起背包,然后两人一起出门。 外面的浓雾好像从四处垂下的帘幕,埃希丽不由暗暗吃惊。他们走在静谧诡异 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碰到;也没看见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周围只有被 停滞的空气像波浪似的缓慢移动。他们就像是在云团中,离开小镇到大路上以后晴 况更糟。 .罗纳刚才深情的一吻曾让埃希丽一时心醉,也给了她片刻安慰,但 那种效果现在已经耗尽。埃希丽清楚地感觉到雾气刺骨的寒冷,雾气肆无忌惮地四 处飘荡,她感到不安。她用力拉罗纳的胳膊,想让他慢下来:“我们去哪儿? ” “去取苹果,我告诉过你。” “在哪儿? ” “苹果园。” “我不知道在哪儿。” 罗纳叹了口气:“在小镇边界一座山上。能不能走快些? ” “一定要那个苹果吗? ” “当然,你要知道,那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吃普通的苹果不会……” “不是普通的苹果,是菲米尔的苹果,能行吗? ” 罗纳突然停下来,把埃希丽拉过去对着他的脸:“你是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留着 它? 你已经拿到手了? ” “我是拿到了。苹果已经萎缩。五十多年了,也难怪! 不过闻起来还是挺奇妙 的。”埃希丽舔了舔嘴唇。 罗纳看起来并不高兴,也没有像埃希丽希望的那样去吻她,而是怀疑地眯起眼 睛:“给我看看。” 埃希丽取下背包,伸手进去,很快就找到了,递给罗纳包着苹果的手帕:“我 早该告诉你,我们可以在床上吃的。”埃希丽满怀希望地望着罗纳,还在等他的回 报,但他只是盯着手心里的小包裹,闻到苹果的香味,他的鼻孑L 张大了。 “呃,能行吗? ” “是的。”罗纳淡淡地说,“这个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呢? 我们就吃菲米尔 的苹果,不到她的果园去了。让她自己吃那个苹果吧,让她愿和谁分享就和谁分享 吧。” 埃希丽顿时起了强烈的占有欲和妒忌心:“她? 你在说谁? ” “这不重要。” “但对我来说重要! ” “忘了吧,快走。”罗纳拉着埃希丽继续前行,她绊了一下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 “我们需要一个门廊。” “什么意思? 什么样的门廊? ”埃希丽努力赶上罗纳,呼吸急促。 “就像我妈妈用的那个。实际上不妨用同一个,那里离这儿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