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内尔在混沌的暗光中离开图书馆,这种怪异的光既不像白天也不像黑夜,但她 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也更加坚定。 内尔很想开车飞驰,但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稳稳当当地缓慢行驶在沉睡的街 道上,尽量避免引发任何事故。暗光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定,她眼睛的余光留意着 周围异常的影子和动静,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到路上,说不清是动物还是人。 内尔刹住车,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只是个塑料袋挂在灌木丛上,随风飘动,而 神秘的影子原来不过是个被丢在排水沟里的玩具。 内尔离开大路,开上自己的车道,感觉越来越紧张、压抑。山顶上房子前,大 海的景色通常很美,今天却只有白茫茫的大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阿普尔顿被完 全隔绝了,这一小块土地几乎变成一个孤岛,一种截然不同的现实世界正在寻找它、 认领它或者赋予它新生。是她的错吗,是因为她种了金苹果而又拒绝同罗纳分享才 把这种命运带给了人们吗? 内尔既然毫不知情,这一切又怎么能怪她呢? 不,她很 可能是被人利用了。她只是不知内情的工具,有人利用她来取回金苹果;小镇上深 得女人欢心的罗纳就曾想利用她。虽然内尔已经出于自尊、恐惧或纯粹的倔犟而拒 绝了罗纳,但现在她却想利用他一次。 只要还不太迟就好。 内尔从车里出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好像刚刚跑完一英里。她迅速绕过房 子,穿过花园、草地,走进她熟悉的果园,四周的围墙围住了温暖的香气。 金苹果还挂在树上,光滑的果皮在阴影中发出柔和的光。内尔深深地松一口气, 震动了繁茂的花簇,几个花瓣飘落到地面。 苹果还在,这就意味着罗纳必须回来,自己等着就行。 等待自然是很容易的,但自从种下苹果树以来,内尔第一次感到被苹果树环绕 着并不舒服。在果园围墙的保护下她非但没有安全感,反而觉得与世隔绝、处境危 险。 内尔又看了看金苹果,没有它就没有魔力、没有解救、没有奇迹般的逃脱,也 不能实现自己的或罗纳的真心所愿。罗纳必须得来这里,不管他身边带着哪位刚刚 哄到手的年轻小姐。她只需要等待,等他穿过门口走进园子,上前去拥抱他。内尔 确信,罗纳会马上忘记那个小姐来和自己分享金苹果。 然而内尔越来越焦虑不安,想象着大雾悄悄蔓延到围墙外面,她盯着眼前的金 苹果,更多的花瓣像雪片一样落到地面。如果太迟了怎么办? 或者说,如果罗纳和 她一样倔犟,不想再次面临这种选择怎么办? 内尔猛地转身向门口跑去,她不是那 种人,只知道傻傻地等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一离开果园,内尔感觉舒服了许多, 不再那么失望无助,这更使她相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如果的确是在某种神秘力 量引导下,她才一步步找到野生的苹果树,从上面取下嫁枝,或许这种力量也会帮 她找到罗纳。 内尔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打算开车到山脚下四处找找,但现在连这也 做不到了,因为车已经熄火。内尔没有浪费时间去修理,从汽车的故障中她看到了 宿命的安排:在这样的大雾里,开车很容易就错过罗纳;而如果他们都步行,或许 会碰上…… 雾越来越浓,在山脚下内尔只能看到眼前一英尺的地方。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 :没有海鸥的叫声,没有风声,甚至没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而平时在这段路上 总能听到海浪声的。现在只有空气中的一点儿咸味暗示着大海就在附近。或许别的 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雾里,内尔心想,或许这就是死亡。 这时内尔听到有人讲话,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努力去听,她分辨不出他们具 体讲些什么,但听出了罗纳的声音。 内尔的心砰砰直跳,她加快脚步,忽然在浓雾里看到他熟悉的身影。 “罗纳! ” 看到罗纳脸上的喜悦的表情,内尔什么都明白了,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不会 太迟了吧? ” 罗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什么太迟了,怀斯特夫人? ” “拯救我自己。” 罗纳什么也没说。 内尔继续解释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和你分享那个苹果。” 罗纳身边的女孩显然很想占有罗纳,她抓着罗纳的胳膊靠在他身上,对内尔说 :“已经太迟了。不管怎么样,对你来说太迟了,他已经和我在一起。” 内尔扫了她一眼: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嘴唇饱满而撅起,留一头黑色鬈发。 她不过是个漂亮小孩子,算不上什么竞争对手。内尔和罗纳的目光再次相遇。 “我不该赶你走,如果你的话是真的……” “我没有对你撒谎。” “我也不会对你撒谎。”内尔回答一句,做出了一个仓促的决定,希望自己不 要后悔已经对他说过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我丈夫已经去世,但我还爱着他。如 果能按我的意愿来,那场该死的事故就不会发生,我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就不 必来阿普尔顿,不必种植果园,也就不会有那个你想要的苹果,明白吗? ” 罗纳耸耸肩:“我不能肯定……” “我希望像以前一样与山姆一起生活,这才是我的真心所愿,而不是和你在一 起。” 罗纳忽然微笑起来,他脸上的温柔表情让内尔惊讶不已:“好吧,如果我能给 你那个,我会给你的。” “不! ”那个女孩子大叫着,“你疯了吗? 她甚至不想要你! 她在爱着别人! 你为什么还想要她呢? ” 罗纳很有风度地抽出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女孩的眼睛:“好吧,那我必须得 问:你为什么想要我? ” 那女孩猛地吸一口气,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惊惶的大眼睛里充满泪水。内尔虽 然记挂着别的事,但还是很同情她。 “因为我爱你。”女孩小声说道。 “不。”罗纳毫无感情地看着她,“埃希丽,你并不爱我。你想恋爱,想沉浸 在爱情中。你和我好是因为你可爱、热情、大方,而我当时也觉得需要你。但实际 上我并不需要你,你也并不爱我。” 罗纳离开她,上前搂住内尔的腰,两人马上开始在苍白朦胧的雾团里穿行。就 像在梦里行走,内尔心想,虽然只能看见眼前一英尺的地方,但她并不害怕,她相 信有了这双强壮温暖的胳膊保护着,自己不会出事。 内尔的思绪飞到前面的果园,她曾经幻想与罗纳在果树的芬芳中做爱。内尔感 到一阵兴奋,这次她不会反抗,这次她会顺其自然。但当她瞥见苹果园的牌子时, 罗纳还在拖着她向前走。 “嘿! 我们去哪儿? 这是车道的尽头。” “我知道。不远了,雾太浓不好说,但我想咱们差不多到了。” “到哪儿? 苹果还在我的果园里,我没带来。” “没关系。” 罗纳的声音充满自信,内尔已经决定听他的,但她隐隐感到一阵冰冷的空虚感 浸入到肌肤中,比周围的雾气还冷:“我们到底去哪儿? 我们不能再向前走,差不 多到滑坡了。” “我想那些是岩石,你看到了吗? 就像教堂高翘的尖塔,直插云霄。” 罗纳安慰着内尔。 内尔知道罗纳所说的岩石,在通向海边的公路上总能见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若隐若现。看到这些石头,她马上停下来,突然感到不安,心跳得厉害。 “不要停,快走,还要再向前一些。”罗纳拉着内尔离开公路,到了长着草的 路缘上。这时内尔故意把鞋跟向地下戳,对抗着罗纳,不想往向前走了。 “怎么了? ”罗纳温和地问道。 “他妈妈就是从这里跳下悬崖的。” 内尔听到埃希丽的声音吃惊地张大眼睛,她听起来那么近。内尔并不知道埃希 丽一路尾随着他们,因为浓雾已经把一切都给包裹起来。 “埃希丽,走开。”罗纳厉声呵道。 “我不会走的。你必须告诉她事实,这不公平,你不能那样欺骗她,就像你曾 打算欺骗我一样。”埃希丽把脸转向内尔,眼睛看上去大大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两 片红晕,“他说我们必须得穿过一个门廊。他告诉过你吗? 当然你不会知道他妈妈 画了一整本素描,就叫《门廊》。最后一幅画上就是从路边可以看到的岩石、蓝天、 大海,”埃希丽用脚踏一下地面,挥手指向被大雾模糊了的大海,“画着被那些山 峰围着的大海和天空。你知道吗? 她就是在那里自杀的,她跳下山峰之间的悬崖, 那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门廊。” 内尔望着罗纳,有些懊恼。 罗纳还是冷静地望着内尔的眼睛:“她的确跳了下去,她的确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她没有死。” “仅仅因为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就算这是真的,也并不说明她还活着。”埃希 丽拼命地大喊大叫,“不要跳下去,罗纳,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更喜欢她,你可以和 她分享苹果,我并不介意。但是不要跳下去,至少要等到雾散了之后。” “你不明白,如果我们不走雾永远不会散的。”罗纳平淡地说,“埃希丽,向 后退,这和你无关。” 埃希丽被罗纳的语气震慑住了,她退后一两步,但没有就此放弃。内尔看到埃 希丽虽然浑身颤抖,但仍然很坚定地凝视着自己说:“你是牺牲品! 你知道吗? 他 觉得你们两个必须死才能拯救这个地方。” 罗纳托起内尔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平静地说:“我们不会死的。并没有死亡, 我们都会获得新生,愿意和我分享金苹果吗? ” 内尔感到困惑,看到罗纳拿着两小块半月形的干果。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她想 起那个还挂在树上的新鲜成熟的苹果,为自己没有尝一口而感到遗憾。虽然四下里 只能看到大雾,内尔还是能感觉到大海就在附近,明白脚下的陆地马上就要到尽头, 再向前走几步就会很惨地摔下去。这就是他的计划吗? 内尔不能肯定地回答道: “我们不能回果园吗? 我原想……我们不得先做爱吗? ” 罗纳笑了:“你听起来有些失望,亲爱的? 天哪,你丈夫会怎么想? ” 内尔感到脸上发烧,她张开嘴想回罗纳几句,但嘴刚一张开,罗纳就把一片干 果放了进去,并用另一只手把剩下的一半放进自己嘴里。 干果口味醇厚,令人匪夷所思。内尔嘴里满是津液,她立刻闻到苹果的香味弥 漫开来,好像自己正在一个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四周的架子上堆满成熟的水果,有 些过熟的已经开始发酵。她迅速咀嚼着,味道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让人陶醉,越来 越有酒的醇香。 一线阳光穿过浓雾,内尔虽然知道大海就在前方,但转头并没有看到海,在她 眼前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向前延伸,最后消失在云雾中。她闻到苹果花的香气, 知道在附近有一个春天的果园。 罗纳握住内尔的手,内尔没有犹豫,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内尔开始往下坠。 内尔急促地呼吸着,摆动着双臂,但那种空虚感已经消失;罗纳抱着她,在他 的臂弯里内尔感到安全。虽然还是有些头晕,但她知道会过去的。没有危险,只是 一个短暂的下沉的梦。她会活着到达陆地,回到家里,一丝不挂地躺在爱人的怀里, 她本就属于这里的。他肌肤的香气比苹果还要甜,比美酒还令人陶醉。心底激荡的 爱情彻底征服了内尔,她沉浸在罗纳的抚摸中,别的什么都不再想。然而内尔并不 着急,并不急于想要他;虽然颇有肉感,但这绝不同于一般的性欲,有他温暖的身 体在自己旁边就已经足够。 渐渐地,这种感觉淡了,消失了。另一个梦又开始了,就像刚才那个空虚与下 沉的噩梦一样,但它更贴近内尔的生活,也更有意义,因此她不必将它完全忘却。 它将成为美好的回忆,变成生活背景的一部分,现实世界会渗透进来并慢慢淹没其 他的一切。 这是内尔真实的生活,她是清醒的。她躺在封闭的空间里,在薄薄的泡沫垫上, 头靠着枕头,缩在睡袋里面。内尔感到不规则的强烈震动,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自己并不是躺在坚实的大地上。最后,最浓烈的气味冲了进来,她闻到了海水、清 漆和着丝丝缕缕的霉味。内尔确信自己是一个人在睡——罗纳温暖的重量、赤裸的 身体都不过是个梦。 内尔感到头晕、困惑,她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在属于 自己的地方,在瑟茜号她自己的铺位上,这是山姆的船。呃,严格来讲,是他们的 船,两年多之前举行过婚礼后,他们就开始共享财产.但内尔仍把它当做山姆的船。 “山姆? ”内尔听到自己的回音,在船舱的包围中变得模糊而微弱。他在哪儿 ?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船舱?内尔爬出睡袋,蹒跚着站起来,这时一个猛烈的浪头打到 船上,震得她左右摇晃起来。内尔尽量想保持平衡,结果胳膊重重地碰到船舱壁上, 疼得她反而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她为什么会把这当是做梦呢? 她感到 越发慌乱、浮躁。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而另一次生命、 另一个人都不过是梦。 但那是什么梦呢? 仅仅一个梦怎么会让她感觉一夜之间就过去了五年或更久呢 ?在梦里她是个不同的人:更年长、更坚强,也更忧伤,独自一人过着一种寂寞的生 活。内尔从没有过这样的梦。在梦里她是一个寡妇,山姆在这艘船出事时死了,当 时他在暴风雨中值班。内尔真不愿想起那个梦。梦里船身剧烈地上下颠簸,内尔猜 那场暴风雨也很猛烈,好像和现在差不多。 内尔一阵心慌,惊恐不已。梦是现实的预兆,她祈祷着一切不要太迟,一面穿 上笨重的雨衣,用颤抖的手指拉紧拉链,沿着台阶爬出船舱口。一出船舱,她立即 置身于另一个风雨交加的喧嚣世界。 山姆就在她上方,正在前甲板上费力地固定主帆。看到山姆,内尔惊恐万状、 大惑不解,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幻觉紊乱,因为她还清楚记得将要发生什么。 不过有了警惕之心,也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内尔深谙内情,所以她大喊着: “山姆! 下来! 小心! 现在就下来! ” 山姆没听清内尔具体喊些什么,但他听得出,内尔声音里饱含着恐惧,于是马 上放开固定了一半、在风里不停翻滚的主帆,向她走来。山姆刚离开一秒钟,桅杆 就断了,一根金属柱子猛地砸下来。在那次生命、那个世界中,柱子末端那个结实 的金属夹子,致命地击中山姆脑后,他丧失了知觉,蹒跚几步后掉到海里淹死了。 但事情没有那样发展——这次不是那样,在这个世界里不是那样。 山姆听到内尔的喊声,在事故发生前一秒钟及时逃脱了:现存仙向内尔俯下身 去,有些迷茫,但仍然充满了关切。他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回 事。 内尔突然大哭起来:“原来你好端端的! ” “怎么了? 你为什么喊我? ” “我以为桅杆要倒下来,有可能会伤到你。” 山姆很吃惊,哼了一声:“傻瓜! 我很好!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在发抖。我 们到下面去,你先暖和一下,好吗? ” 内尔永远没法向山姆解释自己为什么哭,或者是什么让她大声喊叫。山姆根本 不相信自己刚才还危在旦夕,他满以为顶多不过是被柱子砸一下,不会要了他的命。 因为一个梦而心烦意乱,这可不是内尔的性格。的确,她怎么会梦见自己在过去的 五年中一直住在苏格兰种苹果树呢。 “是什么那么可怕? ”山姆追问道。 “我以为我会失去你,我以为你会消失……” “哦,我就在这儿呢。要不要让我证明给你看? ” “是的,要。” 他们相拥着进入狭窄的铺位,亲密无间地并排躺在床上,任凭外面风雨肆虐。 就在那一夜,内尔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