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凯瑟琳被叫醒了,那声音比耳语还要轻柔,那么熟悉却又不同寻常,完全出乎 她意料之外。凯瑟琳睁开眼睛,看到大卫躺在旁边,一双迷蒙的睡眼正爱意融融地 望着自己。 凯瑟琳心中感到无限的幸福,她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你听到什么了吗? ”大卫问道。 “嗯,我也奇怪呢……”凯瑟琳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外面正在下雨! ” “不是那个,是房间里面的声音,更近,嗡嗡的……”大卫翻身到自己那边, 把手伸进床边小桌。不一会儿屋里响起高昂、明快的钢琴曲。 “哦,对了,我们可以用电,还可以听BBc 的广播了。”大卫若有所思地望了 凯瑟琳一眼,“桃乐茜,我感到我们已经不在神秘之地了。” “我想,你意思是说我们今天得上班。” “应该不用急吧? ” 凯瑟琳刚笑着偎依到大卫怀里,又缩了回来,因为她忽然想起什么:“我的车 !我把车停在路上了,我还不知道它能不能发动。你也没车,是不是?”凯瑟琳坐起 身来,“我最好马上就动身,走到镇上得很长时间。” 大卫也坐了起来,一只胳膊去抱凯瑟琳:“这很简单。如果电话又可以用了, 搞定这些事并不会用多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洗个澡? 我得看看现在打电话是不是 太早。” 凯瑟琳洗完澡出来,收音机的广播员正在报时,刚好8 点半,新鲜咖啡的香味 在厨房里弥漫。 大卫把两片面包放进烤箱,回过头向凯瑟琳微笑说:“杰蜜·米金诺会找到你 的车的。他和他爱人帮我照看这里。如果车完好,他会直接开回来;如果车坏了, 他会到这儿来接我们去找我的车。不管怎么样,你上班都不会迟到的。” “谢谢。” 大卫迅速鞠一下躬:“随时为您效劳,女士。现在要不要来些鸡蛋和烤面包? ” “只要面包就够了,还要点儿咖啡,闻起来很香。” “是用魔豆做的。”大卫说着递给凯瑟琳一只普通的白色杯子。 “大卫……” “嗯? ”大卫从烤箱取出两片热面包,放到配套的白盘子里,递给凯瑟琳, “黄油、果酱、柑橘酱都在桌子上,你尽情享用,我一会儿就来。” 等大卫坐下来,凯瑟琳又开始追问:“发生了什么? 我是说,你觉得这几天到 底在发生什么事? ” .大卫仔细地打量着凯瑟琳的眼睛:“你一定要问? ” “我不是指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大卫咧嘴笑了:“但我并不知道别人发生了什么事啊。他们应该也同样幸运吧 !” “电话线、电视信号、电。”凯瑟琳数着指头,一一列举,“我们被隔绝了, 阿普尔顿与世隔绝了,从滑坡开始就被隔绝了。我不明白,可能有些合理的解释, 能说明为什么突然我们跟外界断了联络,在我看来这整个镇子已经消失。外面的人 已经忘记我们的存在,要么就是没法联系到我们,因为有一些无形的障碍、大雾, 或笼罩阿普尔顿的魔力,不管是什么。 我觉得这块小地方已经挪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听起来像科幻小说, 但……” “这更像个童话,是那种人们很早以前就相信的关于这里的神话。顺便告诉你,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从现代世界中被隔绝出来,漂浮在另一种世界中。这里原本 正常的规律都不再发挥作用。还有雾……雾升起来的时候,什么都更惹人烦,我还 以为那是末日了。” “可能就是末日,雾就是降落到这场短剧的幕布,就像《仲夏夜之梦》。” 大卫摇摇头:“然后再把我们还给原本的现实吗? 为什么? 我想我们正在走向 另一个更为永恒的结局,除非有人能阻止这种进程,大概只有那些导致这一后果的 人? ” “我们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大卫举起一只手:“我并没睡,一直躺在那儿看你。” 凯瑟琳觉得脸上发热:“一整夜? ” “没有那么久,一个或一个半钟头。我连醒来会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不愿冒险 去睡觉。我觉得只要你在我的视线内,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至少还能在一起。” 凯瑟琳觉得自己体内早就裂开的什么东西现在又被连接起来,每个碎片都平稳 地复归原位;那些在她胸腔内推推挤挤、参差不齐的碎片让她很久以来都不能顺畅 地呼吸。不知什么原因,她想起了那个木苹果,想象着它并不是实心的,而是由两 块合成,结合得非常完美无瑕,好像原本就是一体。 “或许发生变化的是你们。”凯瑟琳轻轻地说。 “我们? ”大卫扬起眉毛,温柔地看着凯瑟琳,“的确,你改变了我的世界。” “这一整夜都发生了什么? ” 大卫耸了耸左肩:“并不是一夜,你睡着的时候也就一个钟头,光线几乎没变, 还是那点从窗口射进来的雾蒙蒙的光。过了一会儿,天色变暗了一点,开始下雨。 就是那时我听到收音机闹钟的嗡嗡声;平时我并不注意这些,但因为停电,闹钟的 响动反倒引起我的注意。没过几分钟你也醒了。” “谢谢你一直守着我。” 大卫笑了:“相信我,这并不难。我也没有别的事做。”他抚摸一下凯瑟琳的 胳膊,清清嗓子,“吃面包吧,我不想让你空着肚子去上班。” 几分钟后,凯瑟琳听到自己的车开进院子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大卫说着站了起来:“是给我干活的人,你收拾好了吗? ” 杰蜜·米金诺块头不大,长得瘦长结实,脸上有些雀斑,总是带着一条黑白毛 色的牧羊犬。 还不等大卫介绍,他已经开始搭话:“小姐,希望您不介意梅格坐你的车,我 给她铺了条毯子,她也很乖。”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能把车发动起来我很感谢。”凯瑟琳边说边挠着梅格 耳朵后面。 “你的车没有任何问题,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 杰蜜接着解释说,他已经把自己的车停在凯瑟琳先前停车的路边,请大卫和凯 瑟琳在去阿普尔顿的路上顺便把他和狗带到那儿,随后又一再道谢。经过小湖时, 凯瑟琳迅速瞥了一眼。布满云朵的天空下,小湖仍然呈现出银灰色,静谧而祥和, 没有丝毫阴森恐怖的感觉。凯瑟琳不知道那是因为世界改变了,还是她自己不同了。 上次经过的时候,她正在寻找大卫,但那已经遥远得好像在另一次轮回中。凯瑟琳 记忆中的那些怪事,伊娜·卡拉斯科家的老妇人、艾米琳·沃尔的鬼魂、水中的马, 这一切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梦,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相信这些都是确有 其事。 他们开车驶人熟悉却又经历了太多变化的小镇。节日的气氛已经随着阳光消失 殆尽,清早的大街上,行人像往常一样穿着朴素的衣服。因为料到还会下雨,他们 戴着帽子、穿着雨衣,或者围着围巾、穿着毛衣,因为海风中已经隐隐有了冬天的 寒意。凯瑟琳转到公路上继续前进。 看到苹果园那褪色的、倾斜的招牌,凯瑟琳马上决定向右拐,沿着内尔家长长 的坡道开去。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绕点儿路。我在想着我的朋友内尔,我跟你提起过。我 想知道她是不是安全到家了。” “嘿! 看那个! ”大卫在座位上转过身,把车窗的玻璃摇下来,伸出头去想看 清楚些。 “那是什么? ”快到山顶时,凯瑟琳慢了下来。前面的房子有些不对劲儿,但 大卫那么兴奋,她没法仔细想这个。 “从这里可以看到路障。” 凯瑟琳在铺过的地面停下车。大卫马上下车,一心只顾看山脚下的公路,凯瑟 琳则随着他。 “你的车还在那儿。”看到鲜红色的保时捷,凯瑟琳心想,大卫一定很关心。 “是啊是啊,不过,你看另一边。” 凯瑟琳抬起眼睛向远处望去,越过丛生的岩石和土地,只能看到路障另一边的 部分公路,这是她自星期天晚上从这儿望过之后,第一次看到阿普尔顿之外的更大 世界。那时候路障两边都空无一人,现在那一头已经呈现出不同的气象。有卡车、 汽车、巨大的橙色重型推土机,路上还零零散散走着十几个工人,他们身穿反光的 黄色夹克,头戴发亮的圆形安全帽,看起来怪怪的,像昆虫。 大卫好像很关注路障那头的情况,他问:“你想他们会不会用炸药? 我觉得他 们必须得炸开,没有别的办法来挪它。你没带望远镜吧? ” “对不起,没带。”凯瑟琳微笑道,被大卫孩子气的热情逗乐了,于是由着他 看,自己一个人向房子那儿走去。凯瑟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内尔的房子,心好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了一把。 内尔的房子刷成浅淡、雅致的苔绿色,和边上的冷灰色相搭配,看起来令人耳 目一新、无可挑剔。而眼前这所房子是结实的两层木楼,但像多年未经修缮,看上 去风侵雨蚀,颜色褪成白色,露出稍黯的灰色油漆;陈旧的前门和破败的窗框上, 古老的黑色涂料已经裂碎脱落;窗户的玻璃很脏,有一块已经被换成薄板;房子前 面铺的几块石头已经破碎,缝隙中生满了各种杂草。 看着眼前荒芜破败的景象,凯瑟琳回想着刚刚走过的路,想说服自己是不小心 拐错了弯、选错了坡道,但她明白自己没有搞错。 大卫把一只手放在凯瑟琳的肩上:“你朋友住在这儿? ” “星期天时她还在,但当时不是这样子的。” “我们敲门看看? ” “我们还是转到后面去吧。” 凯瑟琳几乎相信,自己把房子的正面记错了,当时房子里面修饰一新,使她误 以为外面会比现在的样子好。但是园子她不可能记错的。它们是内尔的骄傲,也是 内尔的乐趣所在。凯瑟琳还记得她们在一个小院子里吃饭,离药草园很近,可以闻 到各种花草醉人的香味…… 现在没有院子,没有桌子,没有花园,没有药草园,没有蔬菜园,没有温室, 只有一片废墟正在变成荒地。原本铺过的地面,现在全变成了扎人的荨麻和成堆的 猪草;内尔细心照料的玫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荆棘;原来的菜地,现在长 满了峨参和蒲公英;剩下的全是破旧的砖块、腐烂的木材和零散的金属片。 “这不可能,星期天晚上我来过这里! 我们坐在外面吃饭,是内尔自己种的蔬 菜,就在这儿。”凯瑟琳指着那片奇怪的荒野,那里原本是主人管理得井井有条的 园子,“她有个温室,就在那个角上。我意思是说,建筑可以很快拆掉,但蓟草和 猪草不会一夜间就长出来的! ” “滑坡之前你就认识她吗? ” 凯瑟琳眉头皱了起来,明白大卫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她 不是鬼魂! ” “凯希,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她是一个老朋友吗? ” 凯瑟琳叹口气摇了摇头:“星期天是我第一次拜访,但是还有很多人认识她的。 她住在阿普尔顿好多年了,一手打理这块地方。她去图书馆的时候我们认识的,她 要的一些材料必须通过馆际互借服务,一些专业文章,主要是关于苹果种植的。” “苹果! 是不是你向我提过的同时开花结果的苹果树? ”大卫开始四处看, “那棵树在哪儿? 能指给我看看吗? ” “她在一个筑有围墙的旧园子里有个果园,就在那边。”凯瑟琳用手指着,要 过去必须越过没有道路的荒野,凯瑟琳看了有些退缩,“如果穿着高筒靴就好了。” “不用害怕,金发女郎,我会给你开路的。”大卫说着鞠一下躬,两人开始小 心翼翼地穿过那片难走的荒野,走向那片带围墙的园子。看到园子还在,凯瑟琳松 了口气,但当大卫用力推开扭曲陈旧的木门时,她的希望再次破灭。 苹果园消失了,就像内尔曾修过、改过、建过、种过、照料过的所有东西一样, 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不过是一个幻想。围墙里一排排精心护理的果树不见了,只剩 下一些植物杂乱地生长着。有些是原来园子里存活下来的,剩下的是小鸟小动物抛 下的,或被风吹来的种子长出来的。园子的围墙只剩下三面,第四面墙正在崩溃, 已经塌陷一半,砖缝里长着亮丽的青苔和强壮的杂草,甚至还有一株柔弱幼小的花 楸树。 凯瑟琳向四周看着,将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内尔的果园比较着,感到记忆中的 影像慢慢倒塌,就像那面古老的砖墙。园子里的植被是那么真切,那么新鲜,那么 生机盎然,不容丝毫置疑。 “苹果树在这儿。”大卫说道。 “什么? ”凯瑟琳转过身瞪大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向前走时又被长刺的卷 须挂住了腿。她解开卷须,退缩了,“你怎么知道的? 确定吗? ” 大卫嘲讽地瞥了凯瑟琳一眼:“上面还长着一个苹果。” 凯瑟琳忘了保护自己的衣服,她冲过矮树丛来到大卫身边。他发现的那棵树很 矮小,看起来已经衰老:枝节丛生、垂到地面,弯曲的树枝上布满层层白色鳞片, 树叶上带着褐色的斑点。看起来不怎么健康,但上面长的那个苹果很美,光滑、金 黄、诱人,毫无瑕疵。 他们同时把手伸向苹果,大卫先抓到苹果并摘了下来。 “对半分? ”大卫问道,凯瑟琳点了点头,忽然莫名其妙地感觉透不过气来, 好像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大卫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刀把苹果切成两半。 “那样切不对。” 大卫耸了耸肩:“我一直都这样切,可以看到中间的星星。”他递给凯瑟琳一 半,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苹果摸起来温温的,好像一直在阳光下休憩,而不是 呆在这种阴潮的地方,刚刚切开还有些醉人的淡淡香味。 凯瑟琳流口水了,但怕自己会失望,所以还在犹豫:“很可能是个老苹果,苦 得难以想象,应该煮熟吃……”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正是这种苹果使得阿普尔顿远近闻名。这是最 后一个了,它味道甜美,难以想象,但如果我们不试的话永远不会知道。” “一起吃? ” 大卫点点头,两人同时咬了一口。苹果很甜很脆,口感十分香醇却又难以描述。 凯瑟琳很快又吃了一口,直到吃得只剩下种子。 凯瑟琳看着大卫,他紧紧握住她拿着种子的手,轻声说道,“许个愿。” 凯瑟琳想不起该许什么愿,自己想要的已经全都有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们 的感情,此时的缠绵以及将来更多的这样的时刻。自己是幸福的,凯瑟琳明白这一 点。她对大卫微笑,大卫也对她微笑。 “吻我。”大] 丁辂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