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自此之后,南希的来访和开车去购物就成了习惯。她很喜欢有另外一个女人作 陪。她觉得南希总是在给予,而自己总是在接受,她感到愧疚。她怀疑南希是在收 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她不喜欢把自己归于这一类人。但事实上她需要友谊和帮助, 摆不起那种冷淡的架子。 一个深秋寒冷的傍晚,她们坐在壁炉的火前。南希悄悄地用一种交谈的口吻说 :“你知道,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不管你以后要去哪里,现在你不去看医生对你 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可以——” 阿格尼丝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不需要看医生。” “我明天早晨过来,开车送你到洛克吉尔菲德医院去,有位从格拉斯哥来的咨 询医生可以——” “我不需要看医生。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看医生? ” “阿格尼丝,我是助产士,我不是瞎子。” “我没有怀孕。” “你是说你希望自己没有怀孕。” “我是说我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站起来离开火堆,“我不是什么愚蠢的小 ——” “不小,一点也不小了。” 阿格尼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轻轻地抚平毛衣上的羊毛,就好像里面罩 着一个宝贵的胎儿,“我知道肚子看起来很大,我也有怀孕的感觉。在十六个星期 的时候我很确定自己怀孕了,尽管我丈夫说那不可能,但是后来我去做了超声波检 查——里面没有胎儿。医生这么说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不能相信这些。” “我也不能。”她笑了起来,有点吃惊。“我现在还是不能。他们告诉我说我 没有怀孕,他们给我看了那个屏幕,上面什么也没有,我的子宫里没有孩子。我就 想,好吧,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并没有结束。我把格雷给我流产用的钱存到一个账 户里来到这儿。既然我的婚姻已经结束了,而且我并没有怀孕,我要决定我的人生 该怎么走。可我一直感觉到自己怀孕了,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结果会是生下一个孩子。”南希说,“你一定要去看医生。是谁说你没有— —” “他们是哈罗诺思维克·帕克医院的专业医生,他们不是庸医或者一些骗子。 我可以给你他们的名字和联系电话。他们提供咨询服务。他们让我去看精神病医生, 哦,我没去,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觉得臆想怀孕就像是一个气球,用现实的针 一刺,它就瘪掉了。我想我是错的,我猜,从某种程度上说,相信我会生下一个孩 子。” “你丈夫为什么让你流产? ” “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它只属于我。” 她不知道南希是否会去查实她的说法。她特意把哈罗全科医师和咨询医生的名 字给了她,但之后没有问她是否用了。没有必要。这个助产士完全相信了她的说法 :她怀孕了,但却不是一个有形的孩子。 阿格尼丝不得不接受这个矛盾而不可能的事实,因为这是她的。南希这么做是 出于真挚的友谊。她很感激她,她的一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需要一个朋友。 她不知道,当预产期1 月30号到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很高兴她不用肚子经 历这一切。 这是她独处时间最多的时候,这也是她最孤独的时候。从她意识到她怀孕了的 那一刻起,一种满足感就进入了她心灵深处,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没有让这种 感觉完全消失。她在树林里散步,去看海,在壁炉边读书或者躺在床上想象她的婴 儿。不管这些让她如何高兴,有些时候她的确需要有人陪伴。有时候她会去村子里 和马克菲夫人聊天,或者和到商店里去的其他人聊天,很快她就熟悉了住在附近的 人们。每隔几天。 南希就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来看她,每星期带她去洛克吉尔菲德收集消息。 她和南希到她艾尔郡的父母家里过圣诞节。想到要到一群陌生人中间过节,她 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盖茨一家对她非常热情,让她感到自己很受欢迎。他们家的 房子很大,很舒适,每天有很多的客人来来往往。她圣诞前夜离开那个小房子一直 到新年,离开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她不习惯和这么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最后她感 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她并不后悔。 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人在这个小房子里住过。她很庆幸 自己到南希家里去了。 房子收拾得很整齐,单凭留下来的迹象,她不知道是谁来住过。格雷和艾丽斯 ?他的哥哥一家?他的弟弟和他的朋友们? 她在想,不管是谁来过,那人会不会从她 留下的迹象辨认出她。自从离开哈罗以来,她第一次开始担心她的丈夫。他在做什 么呢? 他有没有想她? 他还和艾丽斯在一起吗? 他想和她联系吗? 到目前为止,他 根本无法联系到她。但是如果他是在这个小房子里过圣诞节的话,通过她留下的衣 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一定知道是她住在这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很焦虑,总是注意邮递员的身影,但是没有她的信。 没有人知道她住在这里,她的秘密还很安全。 她知道最终她必须要和格雷厄姆取得联系,他们之间的事情必须要解决,正式 解决。他们会离婚,但是这一切要等到她怀孕结束之后。她觉得自己着了魔,被困 在某种魔力之中——不知道最终是好是坏——直要到1 月30号。 南希现在每天都来看她,警告她不要以为一定会在那一天生产。她说:“生孩 子的时间总是提早或者拖后,比预产期早两个星期或者晚两个星期,根本不叫早产 或者晚产。你可能到情人节还不生呢。” “噢,我不这么认为。”阿格尼丝平静地说,“不管怎样,这不是普通的孩子。 没有人让我怀孕,他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噢,不会吗? 你的愿望从没给你带来过什么麻烦吗? ” 这个女人的话和她的语气里暗示的东西吓了她一跳。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枕 边朋友的事情,“你什么意思? ” 南希抬起头,对她颤抖的声音感到疑惑:“你肯定知道,俗话说‘许愿要小心, 没准真实现。”’“噢,那个啊,噢! ” “噢,亲爱的,”南希来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搂住她, “我不该说这些,我不想让你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你 能安个电话。” “我不能,这不是我的房子。格雷厄姆会——他很讨厌这些。” “那最后这几个星期就搬来和我一起住。或者和别的某个人一起住。 或者住到阿盖尔郡阿姆斯旅馆,我可以让那里的老板给你打折,现在是淡季。 或者我可以拜托另外的朋友,只要提供床铺和早饭……” “我想住在这里,我想在这里生孩子,如果真有这么个孩子的话。但是没有孩 子,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南希拿开胳膊审视着她的脸:“你看起来大得像头奶牛,却说没有孩子。” “你认为有吗? 你给我检查了,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即使心脏跳动也没有。” “我不知道怎么认为,但是我不想冒险把一个孕妇一个人丢下。没有电话,没 有车,连个近邻都没有,我认为绝对不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 呆在你的热窝里——我搬来住,直到最后见个分晓。” 她不想和别人住在一起,但是看到南希那刚硬的眼神,她屈服了。如果南希在 这里照料她生产,她就不用去医院。她最害怕去医院。尽管她在关于怀孕的书里读 到,这个国家里孕妇可以自己选择生产的地点,但是她怀疑这一点。如果某个医生 或者助产士认为她是故意危害一个未出生孩子的生命,她可能会被监禁起来。她体 重增了二十三磅,乳房变得非常大。她看上去怀孕了,感觉上也怀孕了。没有人会 相信说她没有怀孕。他们把她拉到医院里扫描她的肚子,就会知道真相。然后他们 或许根本不认为她是臆想怀孕,而认为是她精神失常。如果医生们决定把她锁起来, 监视她怎么办? 她被这种设想出来的景象吓坏了,她驯服地表示同意。 “谢谢你! 你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这里不像你自己的家那么舒适……” “但是这里让你觉得舒适,”南希松了口气,亲切地说,“这是最重要的。” 1 月23号的晚上,她们在收听“万花筒”无线电广播时,她的收缩开始了。几 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感觉得到南希所说的布莱克斯顿希克斯式收缩——子宫有收紧 的感觉,在做着准备。现在这种收缩频率更快,力度更大。半个小时之后,她觉得 它们变得更强烈了。她在沙发上喘着气,兴奋地寻找她的表。 “怎么了? ” “收缩开始了。”她郑重地说。 南希没有动,问道:“多长时间一次? ” “我这不正在找表吗一在哪里? ” “你通常放在水槽旁边。” 正当她集中注意力准备计数的时候,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瘫倒在沙发上, 不耐烦地咬紧嘴唇,朝着无线电挥手说:“把那个关掉行吗? 它太分散我的注意力。” “很快你就需要分散注意力了。” “我受不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对现代艺术,特别是无线电上的现代艺术,不 感兴趣。” 南希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然后盯着天花板。阿格尼丝一直盯着手里的表。 时间慢得让人难熬,终于她又感觉到了一次:“啊,八分钟。” “等下一个。” 接下来一次不到七分钟,她觉得是个好兆头,但是接下来另一次隔了差不多九 分钟。 “我们还要等很长时间。”南希说,“肯定不是今天晚上。这可能是个假兆头, 在真正的分娩之前,收缩可能要断断续续进行好多天呢。” “我现在就要生了。” 助产士摇了摇头说:“时间还早呢。” “你不知道它们有多强烈! ” “频率要更紧一点,除非相隔三分钟之内,否则想也不用想。你需要分散注意 力,要不要到我家里去看点电视? ” 但是现在她不想冒险去任何地方,她就要呆在这里。所以她们就玩拼字游戏和 打牌,南希教她如何打扑克。收缩在此期间一直在持续,尽管很有频率,但是并没 有比刚开始的时候间隔更短。最后,南希打着哈欠说,她要上床睡觉了。 “我怎么办? ” 南希看着她,似乎要忍住笑:“你也要上床睡觉。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因为 你一旦开始分娩,就睡不成了。” “我现在睡不着。” “试着睡。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放松练习吗? 现在该派上用场了。躺在床上, 关掉灯,尽量放轻松。如果你不睡的话,天亮还早呢。” 早晨来得太慢。她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呆了七个小时,试图睡觉,但是睡不着。 收缩还不疼,但是太强烈了,根本无法忽视。身体内一波又一波的感觉每隔几分钟 就提醒她——她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她不能停下来,也无法控制。她预料不到会有 什么结果。她就像是被绑在一匹健壮的马上,不知道马会把她带到哪里。但她感觉 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是兴奋使得放松练习没有效果。她知道现在担心她怀着的 是什么怪物已经太晚了。她觉得她要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 窗子里透进亮光的时候,她起床来到楼下煮茶,烤面包。几分钟后,南希也起 来了,嘟嘟囔囔地说:“我干吗这么早起来,事情结束还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 天呢。这些迹象都表明这个分娩要经历很长时间。” “最后什么也没有。”阿格尼丝说。她抱着自己又大又硬的肚子,不敢相信自 己说出这样玩世不恭的话。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一定会有东西的。 天气很干燥。早饭后她们出去散步,因为天气太冷,她们不得不缩短散步的距 离,赶回屋里生起火。她们玩牌、讲笑话和故事、听音乐消磨时间。“我应该把电 视带来。”南希说。 但是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收缩每隔两分钟就有一次。太强烈了,她不能集中注 意力做任何事情。早先所有分散注意力的做法都无用,她只能在间歇休息。 “我快了吗? 我什么时候开始用力? ” “你躺下,我看看。” “你看到什么了吗? 你看到胎儿吗? ” “天哪,你几乎没有张开。” “还要多久? ” “还要好几个小时。明天,或者明天下午。” 她开始哭泣:“我不行了,不能那么久,我受不了了。” “亲爱的,你必须如此,没有别的办法,除非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 我就要在这里。” 她的呼吸练习虽然无法止住疼痛,但那是除了疼痛之外唯一可以让她集中注意 力的东西。收缩停止,疼痛也就完全消失了,疼痛的间歇有大概一分钟。但是这点 时间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感到筋疲力尽,孤注一掷,没有可以用的力量。她的 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想起了那个梦,这一切都是由那个梦开始的。那个梦在她身上 种下这种欲望,导致了今天的分娩,她觉得这场挣扎永远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