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暴过去很久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无数细小的沙尘,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 网笼罩着大地。步履蹒跚的乔治? 德纳姆走在鱼鳞状的沙丘上,背部的伤势似乎 越发严重了。但是,疼痛并不是最主要的感受,酷热与干渴才更加难以忍耐,如 果能够换取一杯清水,他宁可脊椎断裂也毫不在乎。 即使闷热难消,却并没有流太多的汗,大概是体内的水分早已蒸发殆尽。面 目全非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腻污垢,随着脂肪热量的急剧消耗,生存的希望 也在一点一滴流逝。德纳姆再次感到了恐慌,同时胸口发堵,吸入肺底的沙尘似 乎凝结成块,于是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吐出了一口布满血丝的浓痰,喉咙立即奇 痛无比,就像是撕开了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辛格黝黑的面庞流露出惊恐,黯淡的目光四下游移,像是要寻觅一片希冀所 在,却被周围如坟隆起的沙包挡住了视线。 人在前途未卜的时刻总是显得茫然无措,同时内心深处常常充满各种幻想。 一旦彻底绝望,头脑反而变得极度清醒,也不会为任何不切实际的杂念所困扰。 德纳姆暗忖,是到了痛下决断的关头了。 “辛格,”他呼唤仆人,像是自语似的说,“我们再也不能耽搁了……”一 边说,一边费力地解开挂在胸前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随手翻 开,其中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纸。他将纸摊开摆在身前,上面纵横交错勾画 着许多线条符号,并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看起来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地图。低头 审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甚满意,又掏出自来水笔做了几处修改,然后重新叠 好,和笔记本一起郑重地递给辛格。 “这本日记一定要妥善保管,争取亲自交给大英博物馆的奎因先生。至于地 图么……”德纳姆说到这里,眼里突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以前我已经叮嘱 过多次了,想必你不会忘记吧。” 辛格佝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层出不穷的沙梁之间,德纳姆的心情似乎轻松了 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难以释怀的惆怅,不知道遣辛格先行究竟是不是一种 明智的抉择,抑或又是一个错误的延伸。只是他早已无暇费神揣测,混乱不堪的 思绪如同随风扬起的沙尘飘至远方,其中,有约克希尔河畔秀丽庄园内的宁静生 活,可爱的妻女如花般的笑颜,也有身遭诬陷时的错愕与愤怒,继而是深入中亚 的艰辛与挫折,发现湮没千年瑰宝后的兴奋和狂喜。当然,挥之不去的还有无数 惊心动魄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黑风暴,震撼寰宇的塌陷,同伴接二连三地惨死… … 他无助地合上双眼,口中喃喃低语:“亲爱的艾丽丝、苏珊,愿上帝与你们 同在……” 青楼云集的会乐里,论起布局考究,声名显赫,首推位于里弄尽端的“媚香 楼”。“媚香楼”的馆名据说是效仿明末名妓李香君的香巢,不但建筑恢弘,装 潢典雅,门庭周围也看不到搔首弄姿的野鸡或咸水妹,更没有酒气熏天的地痞无 赖在此逗留寻衅,出来进去的大多是气度不凡的豪绅巨贾,若没有房前高挂着的 一幅意味暧昧的鲜红招牌,说不定会被误认为一座遵教守礼的书香门第。 此刻的“媚香楼”里,除了那些人老色衰生意惨淡的姑娘,最落寞的人恐怕 就数这位余老板了。他已经不太年轻,眉眼还算清俊,只是额前和两颊的皮肤略 显粗糙,像是经历过一段艰辛岁月的磨砺。身量颀长而消瘦,肩膀却宽阔坚实, 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他苦熬了半宿,早已饥肠辘辘,面对诱人的宵夜,顿 觉胃口大开,便不客气地坐下来边吃边饮。刚喝了几杯酒,听得身后珠帘响动, 紧接着一阵香风飘袭,眼前多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咦,你从哪里来的?”余老板诧异道。 “方才我一直坐在床角,只是余老板心不在焉,不曾留意罢了。”那女人裙 幅摆动,款款靠近,一双明媚的大眼秋波盈盈,两片樱唇柔嫩红艳,嘴角微微上 翘,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冶之气。她身穿一件浅绿色的宁绸短衫,上面绣满了五 彩斑斓的蝴蝶,姿态各异,何止千百。 沉默了片刻,那女人轻轻笑了,说:“余老板大概是弄错了吧,如果只为填 饱肚子,直接下馆子就行,何必要到‘媚香楼’来呢。” 余老板似乎有所醒悟,纷华靡丽的温柔乡里,确实不宜冷落佳人。于是放下 筷子开始攀谈,首先请教芳名。 “花影老九。”那女人回答。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余老板说,由于平日应酬繁多,他时常陪客户一起 到此冶游。 “昨天我才来这里,今日挂牌,第一位客人就是余老板。” “荣幸之至,”余老板见她曲线玲珑,凹凸有致,不像是尚未梳拢的“清水 货”,好在自己并无苛求,问:“你是哪里人?” “扬州。”花影老九道,和堂子里其他姑娘一样,说的却是一口甜脆糯软的 苏白。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果然没有辜负美女之乡的风水。”余老 板赞了一句,又问,“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问这么仔细干什嘛!”花影老九浅浅一笑,“难道余老板还打算明媒正娶 吗?” 余老板哑然失笑,对她的言语伶俐和举止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那么, 你准备怎样消磨今夜呢。” “这就要看余老板的意思了。” 余老板重新举起酒杯,笑着说:“初次相会,不敢过多奢望,就请陪我开怀 畅饮一番如何。” “哎哟,还说不敢奢望,”花影老九大发娇嗔,“两件事体一起来,人家哪 里吃得消呀。” “怎么是两件事体呢?”余老板困惑地说。 “怎么不是,既要‘畅饮’,又要‘开怀’,你也太贪心了吧。”花影老九 妙语连珠,“不过,陪你畅饮,我恐怕不胜酒力。至于开怀么,要看你的身体够 不够硬朗了。”说着一只手像是无意识地在颈下轻轻拨弄,解开了胸前的两粒纽 扣,露出一段雪白肌肤,还有一条赤金链子系挂着的猩红色肚兜。 余老板心旌摇曳,头脑间一片昏沉,起先以为是空腹饮酒的缘故,但随着体 内一股股烈焰升腾,才明白是压抑已久的情欲正在膨胀扩展,以至于双颊滚烫, 呼吸浊重。他一把将花影老九揽入怀中,假意责怪道:“凭什么怀疑我的身体不 够硬朗?” “如果硬朗,”花影老九媚眼如丝,“为什么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烟花女子笼络客人的方式无非两种选择:一则放荡形骸,丑态百出,令人感 觉无比下贱;二则故作矜持,刻意掩饰风尘气息,又往往显得矫揉造作,惹人厌 烦。花影老九却可以两者兼容,不着痕迹地施展撩拨手段,致使阅人无数自制力 颇强的余老板也不禁血脉贲张。“好吧,不提‘畅饮’的事,咱们先去‘开怀’。” 他抱起花影老九走进内室,双双倒在温软舒适的弹簧床上,恣意轻薄之际, 发现女人的左手腕上缠着一条玫瑰紫的丝帕。 神魂颠倒的关头,余老板突然觉得后股之上一片冰凉,并且略感生疼,像是 被一样十分坚硬的东西用力顶住,紧接着听到“咔叭”一声,有人低喝警告: “别动———” 毋庸置疑,身后是一柄上了膛的手枪。余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却与往常 销魂蚀骨后的激动毫不相干,事实上方才腾云驾雾般的感受已经不复存在,只觉 得一股阴寒之气沿着脊梁急剧蔓延。借助床头铜饰上的映影,依稀可见房中多了 一个穿西服的高个儿男人。 “朋友,是不是认错人了?”纵然莫名懊恼,余老板却声色不动。 “不会错的,余老板,我家主人有请。”持枪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 语气相当温和。 “哦,贵上是哪一位?”余老板疑团莫释,目光四下游移,思谋着脱身之策。 看见花影老九双腮绯红,眼波流动,似乎仍未从极度兴奋中解脱出来,甚至忘记 了拿被子遮挡袒露的酥胸。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等见了面自然会明白。”“娃娃脸”拒绝了余老板的 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