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是,”余老板苦笑道,“我这个样子去见人未免不大雅观吧。” “你慢慢穿上衣服,”“娃娃脸”说,“记住,不可有任何侥幸心理,否则 我的枪会走火的。” 余老板依言行事,缓缓下床,将散落地上的衣裤拾起,一件件地套在身上, 眼风飘移,瞥见两步以外有一扇雕花木窗。他记得窗下就是一条通向街口的胡同。 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边与花影老九道别。“没办法,今晚让你扫兴 了,改天再加倍补报吧。” 花影老九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之色,只是两团红晕越发明显,幽幽笑道: “相信余老板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 “不要啰嗦,快走。”“娃娃脸”已经不耐烦了。 这里原是一条三面围墙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却被一部崭新的奥斯汀牌汽车 封堵,车前坐着一个头戴礼帽的矮个儿青年,正是下午在“百宝斋”出现的“杨 大班”。 “杨大班”对余老板斩钉截铁地说,“其实你就是闻名遐迩的通天大盗余伯 宠。二十年来,震惊中外的盗墓事件,十有七八出自阁下的手笔。当初你翻山越 岭,横穿荒漠,行踪遍及新疆南北,不但挖掘过北庭都护府遗址,又在哈喇和卓、 伯孜克里克等地窃取了无数珍贵文物。因为机敏过人,并在沙漠边缘地带活动频 繁,还得了一个‘沙狐’的绰号。” 见他洞悉无遗,证据确凿,余老板颓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这么说,两 位是巡捕房的人了?” “杨大班”紧闭双唇,像是不屑回答。这时楼上的“娃娃脸”也负痛赶来, 并未采取任何报复行动,微微冷笑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特制的黑布眼罩套在 余伯宠头上,连推带搡地将他押入汽车。 “杨大班”坐上驾驶位,“娃娃脸”在后座挟持余伯宠,汽车倒出胡同,掉 头向北疾驶。 由于双目蒙蔽,余伯宠无法分清汽车在哪条路上穿行,只能凭印象做出大致 的判断,起先心里满是沮丧迷惘,渐渐地就发觉不对劲了。 如果“杨大班”两人是当地的公差,应该把自己解往大自鸣钟附近的法租界 总巡捕房,然而离开“媚香楼”后,汽车始终朝北行驶,几乎不曾转向,估计已 抵达苏州河一带。 半夜三更去河边做什嘛?余伯宠疑云满腹,忽然想起前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新 闻“苏州河内捞起无名浮尸……”一念至此,顿生悚惕,靠近车窗的一只手摸索 着伸向门锁。 “干什嘛?放老实点。”“娃娃脸”大声呵斥。余伯宠的脑袋向前一栽,口 里发出忍无可忍的干呕声。 “怎么回事?”“杨大班”侧身质询。 “头晕,想吐……”余伯宠艰难地说。 “杨大班”大皱眉头,踏着油门的右脚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不料,就在车 速稍减的一刹那,余伯宠已猛然打开车门,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 根本没有留给“娃娃脸”扣动扳机的时间。 汽车发出刺耳的啸叫,又向前冲了五六丈远才彻底停下,而余伯宠已利用这 个机会从地上爬起,一把扯下眼罩,转身朝路旁的一条狭小的里弄飞快跑去。 上海滩蜂屯蚁聚,龙蛇混杂,大多数人只为眼前的温饱生计奔波操劳,对于 瞬息万变的时局并不关心。他们可能不知道谁是巡捕房最威风的探长,谁是租界 现任的总领事,甚至不清楚当今的大总统乃何许人,但提起“伦庭玉”这个名字, 却是妇孺皆知,如雷贯耳。 余伯宠来到位于福建路的伦府前,已是子夜时分了。 叩响门环,通报姓名,首先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余伯宠认得他是伦 庭玉的心腹助手杜昂。 深宵来访未免有违常情,杜昂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但显然曾听过伦 庭玉的交代,态度还算友善,将余伯宠引入一间书房,敬烟奉茶,招呼得十分周 到。 等候片刻,走进了一位身材不高的男人,正是此间的主人伦庭玉。他的头发 略显稀疏,却修理得十分整齐,清瘦白净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没有穿外 套,上身是一件古铜色的缎面马夹,胸前装饰一条耀眼生花的白金表链,下身是 熨烫的非常挺括的灰色西裤。走起路来右腿微跛,但借助一根精钢象牙柄手杖的 支撑,仍不失一份儒雅稳健的气度。 “伦先生,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余伯宠起身致意。每次见到伦庭玉,总 会有一些难以置信的感受,因为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似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亨应该 生得方面大耳,气宇轩昂。然而亲睹尊容,竟何其斯文柔弱,活脱脱像是一位吃 斋念佛的虔诚居士。 “嗨,伯宠,跟我还客气什嘛!”伦庭玉意态安详,笑容和蔼,“不过,相 识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想必总有一个很特别的缘故吧?” “唉,是这样的……”余伯宠简要陈述了当天的经历,谈到“媚香楼”一节, 神色不免有几分尴尬。 “怎么又见外了,”伦庭玉说,“其实,就算你此刻不来,我也会派人去请, 并且掘地三尺非要找到你不可。你的及时出现反而省却了我不少查访之累。” 见他神情郑重,不似无稽之谈,余伯宠不由得怔住,问:“伦先生找我有什 么指教么?” “主要想借助你一臂之力,”伦庭玉说,“嗨,三言两语也难以尽述,来, 先坐下喝一杯,一则聊慰别情,二则替你压惊。”说着抓起茶几上的酒壶,缓缓 地斟满两杯酒。那酒鲜红欲滴,醇香四溢,一望便知是难得的佳酿。 余伯宠懵懵懂懂地举杯啜饮,只觉得甘冽无比,口角生香。 “味道如何?”伦庭玉笑眯眯地说,“是否勾起你不少难忘的回忆?” “不错,这是原产吐鲁番的陈年葡萄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余伯宠 轻喟着,想起了以往登山涉水饱历风霜的峥嵘岁月。 伦庭玉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又喝了一杯酒才悠悠开口。“伯宠,你可曾听 说过《乔治日记》?” “《乔治日记》?”余伯宠目色一凛,说,“可是许多年前英国人乔治? 德 纳姆所写的那本日记吗?” “是的,”伦庭玉说,“这件事差不多有九年了。当初德纳姆受大英博物馆 委托,抵达中国西域进行所谓的科学考察,率领的队员包括测量、地质、昆虫学 家和动物剥皮师等,加上民夫、向导总共三十二人,辗转深入罗布荒漠,大肆挖 掘掠夺。或许是卑劣行径激起天怒神怨,在他们即将撤离的时候,居然接连遭遇 了猛烈的地震和黑风暴,考察队员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有德纳姆的一个印度仆 人侥幸脱险,带出了少量的木简文书和那本描述他们艰难历程的日记。” “这件事情我略有耳闻,”余伯宠说,“据说《乔治日记》在西方学术界曾 引起过不小的重视。” 伦庭玉说,“你知道吗,眼下又有一支英国探险队来到中国,却兵分两路, 一路通过帕米尔高原直接进入新疆,另一路由孟买港出发,乘船到达上海,准备 重新寻找乔治? 德纳姆遗留在罗布地区的文物……” “且慢,”余伯宠提出质疑,“既然去西域探宝,赶来上海岂不是南辕北辙 吗?” “这其中自有缘故,事实上是一个难得的异数。”伦庭玉笑道,“你也清楚, 自从我脱离宦海,闲暇之际常常以鉴赏古玩珍品为怡情悦性的乐事,尤其对瑰丽 多采的西域古文化不胜向往,因而曾多次游历新疆。当年乔治? 德纳姆的探险队 进入西北时,适逢我在沙漠边缘小城雅布暂作逗留,恰巧遇上了那个只身逃难的 印度仆人辛格。劫后余生的辛格除了怀里的一本日记和背上的两包行囊外几乎一 文不名,根本无法前往喀什与英国领事馆取得联系,最后依靠我的资助才得以上 路。这个印度人还算知情重义,为了表示酬谢,就把德纳姆精心绘制的楼兰地图 一分为二,送了一半给我留作纪念。” “不用说,”余伯宠似有所悟,“剩下的半幅地图就保存在目前的那支英国 探险队里。” “不错,”伦庭玉说,“鉴于以往各国探险家的诸多教训,更能体现出运筹 策划工作的重要性,而把那幅楼兰地图合二为一正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经过与 英国友人的协调磋商,政府决定成立一支联合科学考察团,不日将开赴西北。由 于我在社会上还有一点微薄影响,这一次得以忝居中方首席代表之位。” “恭喜了,伦先生大才槃槃,此去一定出手得卢。”余伯宠虚言奉承,内心 的疑团渐渐理出一丝头绪,感觉到对方即将切入正题。 “不要取笑我了,伯宠,”伦庭玉坐直身体,说,“其实从开始接手此事我 就有不堪负重的感受。一来年事渐高,精力衰微,一些繁琐环节恐怕照料不周。 二来腿有残疾,走动不便,许多事情不能身体力行,所以迫切盼望有一个得 力的帮手。而放眼天下,似乎再也没有比你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余伯宠神色淡漠,缄口不言,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加入积德行善 的行列。却见伦庭玉微微一笑,从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余伯宠低头细看,原来是一份“中英联合西北考察协议书”。上面条款清晰, 分工明确,附注两行中方队员的名单,其中不乏当今考古界的权威人士,最著名 的要数燕京大学的历史教授方子介。文件末尾是英方代表约翰? 威瑟及伦庭玉的 亲笔签名,并加盖一方灿然醒目的政府学部印章,看上去规格颇高,不容置疑。 坐在客房舒适的床上,余伯宠回想起半日来的经历,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 受。念及伦庭玉的计划,越发局促不安,虽说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本分,但前往沙 漠探险势必承受太多的艰苦考验,不仅吉凶莫测,也意味着即将告别奋斗多年才 争取到的安逸生活。 好在辛酸坎坷的身世使他早已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事既至此,索性听天 由命,先把所有徒劳伤神的杂念统统抛开。但在宽衣上床,准备就寝的时候,脑 海里却油然闪过花影老九勾魂摄魄的眼神,还有那一身温软光滑的皮肉,刹那间 禁不住腹内燥热,心痒难止。 他不由得奇怪,以往走马章台的情形也不在少数,对于闲花野草的态度从来 是随意而洒脱,事后便丢开,绝不会心存惦念,何以今日有所不同。况且花影老 九不过略显妖媚,并不是自己由衷欣赏的一类女人。 事实上,迄今为止他还没有遇见过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只是在心灵深处珍 藏着一段圣洁而美妙的情结。多年以前,他流窜到和田南部盗掘一座古墓,曾在 墓室的墙壁上发现一副形象逼真的美女出浴图。画面中央有一个四周装潢华丽的 正方形水池,水上漂浮着色彩不同,姿态各异的莲花,在池中沐浴的女人赤身露 体,只有一块印度风格的纱巾绾着高而黑的发髻。她的颈部和腰间有一些精巧的 饰物,右手纤指轻抚胸口,左手攥着一条系有铃铛的蓝色丝带。美人细眉高挑, 凤眼微睁,似醉似梦的神韵栩栩如生。在死寂千年的沙漠废墟里看到如此艳丽脱 俗的壁画,余伯宠早已目瞪口呆,内心交织着诧异、惊疑、爱慕与渴望,几乎代 替了一个少年人的狂热初恋。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余伯宠整束完毕,见伦庭玉施施然走来,笑着说: “来,我替你引见两位朋友。” 伦庭玉的身后跟着两个凸鼻凹眼的洋人。为首一人长着浓密的络腮胡须,一 只硕大的鹰钩鼻子格外惹人注目。另一人身材魁伟,举止颇显干练。通过介绍, 得知他们正是远渡重洋而来的英国考古队代表———队长约翰? 威瑟和测绘员保 罗? 盖勒,其中约翰? 威瑟还是《乔治日记》作者德纳姆当年的好友。 由于考察计划和分配方案已经议定,谈话内容便相对轻松,词锋强健的伦庭 玉自然成为主角,一会儿问及英伦三岛的风物人情,一会儿又聊起国际间的时局 变换。然而,兜来转去,最终又回到沙漠探险的话题上。 伦庭玉微笑着说:“面对恶劣的环境,我何尝没有退缩畏惧的念头,只是始 终无法割舍对西域文化的眷恋,加上这次机会难得,德纳姆的地图完整化一,或 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便利条件。最重要的是,有了伯宠的加盟,更使我感觉信 心百倍。” 余伯宠一直没有发言,就着一碟锦州酱菜喝红豆粥,听了伦庭玉的话,立刻 有不胜负荷之感,放下汤匙说:“伦先生太抬举我了,只怕以后会失望的。” “不必过谦了,你有多少本事我还不清楚么。”伦庭玉说,面色忽然变得沉 峻。“不过,承蒙相助的同时,还希望你能够明白此行的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