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是,”余伯宠不禁抱屈衔冤,“近年来我安分守己,远离是非,怎么也 忽然成为‘樱花社’挟持的目标?” “仔细分析也不难理解,”伦庭玉说,“‘樱花社’大概是仰慕你‘沙狐’ 的威名,在赶赴西域之前,想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如此就让我受宠若惊了,”余伯宠淡淡地冷笑,“可惜他们不了解我的性 情,并不是轻易肯替人卖命的,何况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更不可能使我就范。” 伦庭玉侧身望着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说:“‘樱花社’突施暗算,除 了想借助你穿越沙漠的能力以外,或许还另有缘故。” “哦,是什嘛?” “我曾多次呼吁政府抢救发掘西域文物,醉心考古的形迹昭著,很自然便成 为那些野心家的众矢之的。‘樱花社’既然已探知半幅地图的下落,也难保不查 明你我之间的交谊。因此,在阴谋伎俩无法得逞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先采取翦 除羽翼,迂回打击的策略。” 余伯宠垂首深思,颇有同感。以伦庭玉在上海滩的声势地位,几乎无人可与 之正面抗衡,“樱花社”把自己当做突破口也是一种很实际的选择。只不过“他 们公然在手腕上刺上花纹,也过于明目张胆了,既不利于掩饰行迹,又容易冒充 混淆,岂不是显得十分愚蠢么。” “倒也未必,”伦庭玉说,“‘樱花社’平日潜踪匿影,行动人员往往直接 受命于上司,彼此间当然需要一个相互识别的标志。那种纹身所用的颜料极其特 殊,外人很难仿造,况且他们惩戒假冒者的手法异常残酷,没有几个人敢于斗胆 一试。” 余伯宠喟然,觉得有几句话要说,但碍于赵根发和唐怀远在场又不便直言, 只得隐忍不语。伦庭玉忧心忡忡地轻叹,“我临时起意改变路线,尚且遭遇埋伏, 也不知小杜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于是命赵根发继续加快车速,穿行环绕,终 于在半个钟头后抵达了浦江码头。 由于事先有过关照,码头上巡警林立,防护严密,除了手持船票者一律不许 入内。一艘巨大的豪华客轮紧靠江岸,深灰色的船头上有五个黑漆大字“圣玛丽 亚号”。 “圣玛丽亚号”总共有十四间头等客舱,伦庭玉一行人就占据了十二间。其 中最大的一间由伦庭玉、唐怀远和赵根发三人合住,除了两个卧室,还有一个极 宽敞的客厅,于是成了考察队在船上的临时指挥所。 开船不久,伦庭玉请余伯宠进舱叙话,顺便引见一位很重要的同伴,正是燕 京大学的方子介教授。 “我曾经拜读过方教授的《西域纪略》,”余伯宠颔首致意,笑着说,“考 证严谨,文词通畅,真正大手笔。” “哪里,哪里,这位先生是……”方子介面容清矍,神态谦厚,听了伦庭玉 的介绍,脸上的微笑却倏尔不见,目光惊疑不已,怔了片刻才冷冷地说:“原来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沙狐’呀。据说阁下足迹遍及新疆南北,从你手里流失的珍 贵文物数不胜数,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什么新的劫掠计划?” 余伯宠颇觉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伦庭玉已抢先打圆场,说:“乱世谋生 难乎其难,道德公理的约束也相对淡薄,好在伯宠已经幡然思悔,倘若此次西行 考察一举成功,尽可弥补以前的所有过失。请教授不必胶柱鼓瑟,最好拿出一点 精诚合作的态度。” “哼,”方子介却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教授洁身自好,实在令人佩服。可惜我已经接受了伦先生的委托,自然 不得躲懒,让您觉得别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余伯宠说,虽不致十分懊恼, 却也甚感无趣,讪笑了两声退出舱门。 伦庭玉拦阻不及,不无责备地对方子介说:“教授的言辞过于苛刻了。” “对于作恶多端的文物大盗,我是绝不会稍加词色的。”方子介不屑一顾, “伦先生肯将这样的人招致麾下,未免有些良莠不分吧。” 见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伦庭玉没有争辩,无声地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 :“教授,你认为我们这一趟西北之行称得上意义重大么。” “当然,如果能找到楼兰故址,可以揭示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无疑是考古 界的一次伟大突破。” “假如这一切发现都由外国人完成,在你的心里会不会感觉有一丝遗憾呢。” “所以我们才组成了联合考古队嘛。”方子介不假思索地说,仿佛此问纯属 多余。 “可是,”伦庭玉不紧不慢地说,“沙漠的艰苦环境众所周知,平心而论, 以你我的实际状况,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坚持到底呢。” “这……”方子介踌躇了,以前为了精研细证,他已经多次领教过沙漠的严 酷,即使没有过分深入,却也曾数度死里逃生。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伏 案执笔尚可不畏辛劳,但若亲临险境,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因此我才荐贤举能,”伦庭玉委婉地说,“而经过明察暗访,似乎没有第 二个人可以取代余伯宠。教授大概还记得,当年曾文正公有句名言,‘办大事以 找替手为第一’,想必你能够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吧。” 方子介顿口无言,脸上却依旧流露出崖岸自高的神情。伦庭玉感到无能为力, 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叹息:“其实,余伯宠不过是误入歧途,等你了解他的清 华家世和传奇经历后,就会明白此人并不是想象中的罪孽深重。” 兴味索然的余伯宠返回自己的客舱,同屋的杜昂正在整理行李,对他的出现 也未加理会,依然弯腰忙碌着,只是偶尔回首巡睨,像是不经意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余伯宠问。 “不用了,谢谢。”杜昂淡淡地说,又扭头看了一眼。 余伯宠感觉十分滑稽,通过两日来的观察,他发现杜昂有一个怪癖,平时和 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回头张望。这在《麻衣相法》里被称做“狼顾”, 是过分机警或心怀叵测的特征。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余伯宠搭讪着说:“杜兄,我觉得伦先生的随员里, 除了那位金口难开的唐君外,就数你的言语最少了。” “也许余老板忘记了两件事情,第一,我俩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本来就无话 可谈。第二,这次出来并不是游山玩水,谁也没有工夫陪你闲聊。”杜昂的口吻 相当生硬,目光也格外冷漠,其中蕴含着几分轻蔑和愤恨。 余伯宠一下子愣住了。 前脚刚刚离开,伦庭玉随即走进,余伯宠无暇揣测,连忙欠身让座。伦庭玉 嘘寒问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眉宇间的神色却略显怪异。 “伦先生有什么吩咐么?”余伯宠问。 伦庭玉稍作迟疑,说:“方教授半生致力学问,涉世不深,身上难免沾染了 一点头巾气,方才的言语冒犯还请你多多担待。” “伦先生过虑了,我看上去像是个感情脆弱的人么?”余伯宠不以为然地轻 笑,虽说是一件小事,却可以领会伦庭玉处处维护的苦心。 “如此最好,既然大家目标一致,理应同舟共济,不该彼此闹意见。”伦庭 玉坦然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同他计较的。”余伯宠说,“但是,以此事为例,或许能 让您体谅我的一些苦衷,从前之所以不敢到府上拜望,除了无从报效的原因外, 也深恐我的恶名影响了您的清誉。” “嗨,伯宠,何必妄自菲薄呢。”伦庭玉正色劝解,“那段明珠暗投的经历 实在是迫于无奈,一旦旁人清楚了你的坎坷遭遇,自然会消除偏见,另眼相看的。” 余伯宠闻言微微一怔,和伦庭玉相识虽久,却是纯粹的君子之交,非但平日 素无往来,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就连自己的家世根源也从未提及。如今听他的 口气,竟似底蕴尽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