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嗨,”伦庭玉轻轻摆手,温婉地笑道,“到我舱内喝一杯如何。” 为示优容,伦庭玉嘱咐将饭菜送进自己宽绰的卧舱里,唐怀远和赵根发在外 守卫,杜昂领着一名船上的侍者前来伺候。那侍者长得瘦小枯干,和身上一套雪 白的制服极不相称,然而神态恭顺,举手投足十分利落,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 菜肴张罗停当,酒是自备的一小坛“虎骨木瓜烧”——伦庭玉特意向余伯宠 解释,“我有了年纪,喝惯了这个味道,如果你嫌火气大,可以换别的酒。” “没关系,喝什么我都无所谓。” “只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伦庭玉戏谑,“倘若一会儿你春兴勃发,船上未 必找得到解闷的女人。” 余伯宠轻轻笑了,没有言语。侍者用一块洁净的餐巾擦拭完两只高脚玻璃杯, 又准备揭取酒坛上的泥封,却被杜昂断然制止。一面亲自开封,一面沉声呵斥。 “这些事情不用你动手。” “是。”侍者眼里闪过一丝疑惧,赔声下气地笑了笑,露出了半颗残缺不齐 的门牙。然后肃立一旁,再不敢轻举妄动。 倒满两杯酒,杜昂拿出一副多余的筷碟,从桌上的盘子里分别挟了些菜,匆 匆塞入口中咀嚼。伦庭玉像是熟视无睹,余伯宠却暗暗惊奇,对杜昂的警觉周密 又多了一层认识。 “好了,你俩下去吧。”伦庭玉说,“菜也吃不完,分出一半给根发他们送 去。” 杜昂依言照办,和侍者一起离去,随手带上房门。伦庭玉举杯笑道:“请吧, 伯宠,‘莫思身外无穷事,且饮生前有限杯’。” 虽然两人在一场同仇敌忾的争斗中败落,无形之间却加深了彼此亲厚的程度, 这或许是花再多金钱也难以收到的效果。余伯宠喝了口酒,发觉伦庭玉过分在意 自己的情绪变化,于是首先声明。“伦先生,我不可能因为一场牌的输赢徒增烦 恼,只是担心与威瑟的合作没有乐观的前景。” “哦,为什嘛?” “此人利令智昏,私欲膨胀,日后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伦庭玉缓缓啜了口酒,说:“所以更需劳烦大驾,西北之行不止是翻山越岭, 也有监督牵制这些洋人的作用在内。威瑟的行径确实令人不齿,但是,‘将欲取 之,必姑与之,’在尚未把握主动以前,我们只有暂且忍耐。” “您指的是那半幅楼兰地图吗?”余伯宠说。 “不错,”伦庭玉说,“还请你一切从大局着想,权当是与虎谋皮吧。” “与虎谋皮虽然困难,但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条修行多年的狐狸。”余 伯宠笑着说,“不过,在到达新疆之前,您最好先查验一下那半张地图的真伪。” “噢……目前还办不到,”伦庭玉说,“这次威瑟并没有把地图带在身边。” “什么?”余伯宠瞠目结舌,“您……您也太草率了吧,怎么能仅凭一面之 词就相信他的诚意。” “是这样的,”伦庭玉解释,“虽然我持有半幅地图的事情已不算秘密,但 当年和那个印度仆人之间的来往细节几乎无人知晓,威瑟之所以尽知详情,是因 为与德纳姆家人的交情非同寻常,这一点足可反映他的考察方案并不是凭空捏造。 另外,他还向我展示了英方领事馆出具的证明文件。“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出示更具说服力的地图呢?” “据我所知,”伦庭玉说,“那半幅地图还掌握在德纳姆后人的手里,如今 就在另一支由西而入的探险队中。威瑟与德纳姆的后人之间似乎订有一份微妙而 复杂的协议,在进入沙漠之前,他也无法真正获得地图的使用权。” “他们的协议不外乎相互制约,利益均分。”余伯宠猜测着说。 “或许是吧,”伦庭玉说,“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离不开中方的大力支持。 至于威瑟的私欲膨胀,大可不必介意,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 “您的意思是……”余伯宠茫然。 “私心杂念人皆有之,包括你我也无法避免,只不过各自的动机不同罢了。” 伦庭玉说,“试想,假如人人淡泊名利,谁又会拿着生命作赌注前往那方荒 僻凶险的地域呢。” 余伯宠感触颇深地说:“是呀,忘情荣辱的境界总是难以接近。在奔赴沙漠 的各路人马里,无论如何巧立名目,最终都不免暴露出贪婪无厌的本质。但依我 看来,其中也有涅而不淄的特例。” “哦,还有例外,是什么人?”伦庭玉问。 “不要忘记了,”余伯宠微笑着,“以您已经拥有的声望和地位,居然不辞 劳苦,亲临险境,恐怕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片拯救国粹热心公益的初衷吧。” “呵呵,承蒙谬奖,不胜惭愧。”伦庭玉笑道,“其实,若非迷恋西域文化, 有一份先睹为快的渴望,我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如此卖力。” 卑以自牧的风范越发让人钦佩,但余伯宠并非巧言令色之辈,纵使心中敬仰, 也不可能当面称颂不绝。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想起另有话说,正是上船前已酝酿 于胸的一番告诫。 “伦先生……有句话说出来也许不大妥当。”他欲言又止,暗自掂量着直言 陈述的结果。 “没关系,有话尽管说。”伦庭玉鼓励着,却连打了几个哈欠,像是疲乏不 堪的样子,于是自嘲似的笑道:“唉,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天色尚早,我竟有些 困倦了。” “怕是连日操劳的原故,伦先生不如早点休息吧。”余伯宠见状不便多说, 正想提出告辞,却也猛然感到眼皮涩重,头脑昏沉。再看伦庭玉,更加大吃一惊, 发现他早已失去了雍容自得的气度,双目紧闭,口角流涎,一头歪倒在座位上, 金丝眼镜险些滑落。 “伦先生……”余伯宠心知有异,试图伸手搀扶,身体却没有半分力气,想 要高声呼救,嗓音却已变得嘶哑。纷乱的思绪还来不及集中,就觉得面前一片乌 黑,随即不省人事。 “圣玛丽亚号”渐次过了南通、江阴、南京、九江,直奔武昌而去。 一日午后,“圣玛丽雅号”上汽笛长鸣,同时航速明显下降了许多。 余伯宠清楚,那是两船即将交会的信号。果然,一条扁平的采砂船缓缓出现 在客轮左翼,船上载货极少,有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紧挨船舷伫立,神情专注地 凝望着“圣玛丽雅号”。 余伯宠的心底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更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方才跑向船尾的 水手。只见那水手取下身上的缆绳,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绑在船舷的栏杆上,无意 间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块粉红色的印记。 “樱花……”余伯宠疑窦丛生,连忙提醒赵根发。“快过去看看。” 两人刚刚迈开脚步,却听到一句断喝:“喂,站住……”定睛细看,原来是 在船尾巡查的杜昂也发现了水手,正疾声厉色地逼上前去。水手吃了一惊,侧身 回望,嘴里咬着一只深黄色的油纸包。余伯宠认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在“媚香楼” 里挟持过自己的“娃娃脸”。 “你最好放弃抵抗,免得自取其辱。”余伯宠和赵根发先后赶到,和杜昂一 起形成了对“娃娃脸”的合围之势。 由于嘴里塞着东西,“娃娃脸”无法讲话,但神情颇为冷静,不慌不忙地掏 出一把手枪。余伯宠等人骇然止步,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娃娃脸”并没有开 枪的意思,眼角斜扫江面,看着那条采砂船越发靠近,提起缆绳猛然向外掷去。 两船之间的距离约有两三丈远,“娃娃脸”臂力奇大,竟然一下子将沉重的 缆绳抛上了采砂船。采砂船上的几名汉子早有准备,顺手拉直绳子,迅速固定在 船舷上。“娃娃脸”没有丝毫怠慢,纵身越过栏杆,紧紧抓住缆绳,手脚并用滑 向采砂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