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伯宠等人立刻扑上前去,杜昂抢先跨过栏杆,沿着缆绳向下移动。“娃娃 脸”选择的逃逸路线显然经过精心策划,不可能容纳太多的人同时追击。余伯宠 只有站在船舷后屏息观望,赵根发则在一旁大声呼喊求援。 相比之下,“娃娃脸”的动作更加快捷,四肢如猿猴一般灵活,转瞬间即将 抵达采砂船。在此紧要关头,杜昂大吼一声,仅以双手握绳,身体奋力荡起,飞 出一脚正中“娃娃脸”的后腰。 这一脚的分量相当沉重,“娃娃脸”负痛不堪,身体摇摇欲坠,险些落入水 中,最后只是勉强用一只手勾住缆绳。杜昂趁势加快追赶节奏,眼看就要接近目 标。但此时对面的采砂船上有人大声叫喊,一边冲“娃娃脸”激动地做着手势。 余伯宠寻声望去,认出了喊叫之人正是不久前设计绑架自己的“杨大班”。 “娃娃脸”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另一只手拿出嘴里的油纸包,拼尽全力 向采砂船上扔去。“杨大班”刚刚接过纸包,便不再顾及同伴的生死,伸手抄起 一把利斧,狠狠地剁向系在船舷上的缆绳。 缆绳断裂,早已支撑不住的“娃娃脸”应声坠落,绝望的惨号随即被汹涌的 江水吞没。悬在半空的杜昂也骤然跌下,先是重重地撞在“圣玛丽雅号”坚实的 船体上,而后掉进波涛滚滚的长江里,所幸双手并未松开绳索,身子尚在湍急的 激流中沉浮挣扎。 “杜兄,抓紧绳子……”余伯宠高声喊道,与赵根发一起用力拽拉缆绳。闻 讯赶来的唐怀远和几名水警也上前帮忙,有人丢下救生圈,有人端起毛瑟枪瞄准 采砂船射击。 但是,“圣玛丽雅号”仍在继续行进当中,采砂船却又开足马力朝着相反方 向疾驶,片刻之间便远离了射程。留给余伯宠难忘的一幕是,“杨大班”躲在船 舷后,冲着自己得意洋洋地挥动着手臂,手里紧攥着那只神秘的油纸包。 得知消息的伦庭玉匆匆赶到甲板,当着众人的面,未便流露内心的焦虑,首 先俯身看顾刚被救起的杜昂。 “小杜,伤势如何?” 杜昂并无大碍,只是肩头擦破了一层皮,另外脚踝青肿,估计近日内走路困 难。他拧着湿淋淋的衣角,急不可待地说:“先生,快请大副调转航向,或许能 追上那条采砂船。” “恐怕不行,”伦庭玉轻声喟叹,“大副绝不会答应超出自己权限的要求, 何况此处江面码头广布,‘樱花社’的人有可能中途弃船上岸,我们根本无迹可 寻。” “这么说,”久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威瑟忽然发话,“连日来的搜查工作最终 以失败结束了,我们的考察行动是不是也将因此而搁浅呢?” “当然不是,只不过……”伦庭玉想要解释,却又力不从心,眼前遭遇的重 创犹如釜底抽薪,使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窘。 “我有必要提醒伦先生,”威瑟阴阳怪气地说:“根据先前制定的协议,如 果由于贵方的疏忽而导致计划延误,我们就有权利索取加倍的赔偿。” 此语一出,在场凡是懂英文的人无不怒目相向,威瑟却满不在乎,继续大放 厥词。“大家都应该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原本为寻 求圆满的合作,而绝不是陪着你们消磨时光的……” “威瑟先生,”伦庭玉强压愤懑打断了他的话,说:“请你稍安毋躁,容我 考虑清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威瑟还要胡搅蛮缠,却瞥见赵根发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抡拳,并且不约而 同地踏上前一步,于是嚣张气焰有所收敛,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会 耐心等待。” 甲板上围观的旅客逐渐增多,伦庭玉不免备觉难堪,神色黯然地对身旁的人 说:“诸位几天来都很辛苦,现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没事最好不要乱走动。” 言毕分开人群,扶着手杖凄然离去,步履颇显蹒跚。 回到客舱,余伯宠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经过包扎已上床休息,却 不停地唉声叹气难以入睡。余伯宠无意劝解,一则不肯再讨没趣,二则因为自己 的心绪同样混乱不堪。 虽然连日风波不断,他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毕竟以往经历过太多危如累卵的 场景。但有一点事实无可争议,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将荆棘密布,千难万险。 扪心自问,之所以接受伦庭玉的邀请更多缘于道义的束缚,凡是见识过沙漠 严酷的人都不会甘愿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过,如今赖以为基础的地图既 然丢失,“探宝计划”似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对于伦庭玉而言,实在是无以复 加的沉重打击,甚至有一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而对于自己来说,未尝 不是彻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时机。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离的请求,相信伦庭玉一定 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念甫动,即刻汗颜愧悔,继而深深自责。伦庭玉正处于进退失据之际,如 果贸然开口,无疑于落井下石,岂非与无耻之尤的威瑟毫无区别。况且想起伦庭 玉的敦厚仁义,越发不忍伤害,就算不能鞠躬尽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 勾当。心里面有了主意,更加体会出伦庭玉所受的煎熬,于是决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饭后来到伦庭玉的客舱,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口,他便呆住了, 半天未见, 伦庭玉的神态竟大为改观,就像是过昭关的伍子胥一样,气色衰败,双颊内陷, 两鬓仿佛也多了几茎白发。唯一不变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 忧郁和沮丧。旁边的唐怀远依然沉静无语,手执一卷靠在沙发上,似乎对主人的 苦楚无动于衷。 余伯宠大动恻隐之心,在伦庭玉身前坐下,温言劝慰:“伦先生,天无绝人 之路,凡事还要想开一些。” “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伦庭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伯宠,你可 以肯定那个纸包里装着的就是地图么。”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脸”沉尸江底的那只油纸包。余伯宠答道:“应该 是吧。‘樱花社’以这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转移地图,无论时间、地点、方位都要 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经过了精细谋划,绝不可能只是一条疑兵之计。” “唉,”伦庭玉轻叹,“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什么人?” “田仓雄次,”伦庭玉说,“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与我接洽的那个‘樱花社 ’头目。看来他正是一系列阴谋活动的幕后主使,并且多年来处心积虑,暗中调 度,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详尽。” 考察队原定路线在武昌改换船只,北渡汉水,从樊城上岸,过南阳、至洛阳 搭乘陇海线火车直抵兰州,最后西出嘉峪关进入新疆地界。鉴于目前形势,试图 挽回损失的关键是抢先与英国探险队会合。斟酌再三,伦庭玉做出了具有针对性 的调整部署。考察队大部分成员及装备物资仍然沿原路行进,由方子介等学者率 领。伦庭玉中枪受伤,不宜于长途跋涉,只得暂且留守武昌调养,待痊愈后再做 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组,轻车简从,抄捷径奔赴西域。因为必须和 英国探险队取得联系,威瑟和盖勒自然责无旁贷,但以威瑟奸滑诡诈的品行,即 便赶在“樱花社”之前到达,也难保不做出瞒神弄鬼的事情,所以还要有一名中 方代表陪同前往。综观上下,无论经验能力,或是对当地风俗民情的了解,似乎 无出余伯宠之右者。只不过脱离群体行动,则意味着风险程度增加,于是伦庭玉 稍作停顿,婉转征询余伯宠的意见。 “没问题,我一定殚精竭虑,绝不辜负伦先生的厚爱。”余伯宠一诺无辞。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面对莫大恩惠,他正愁没有结草衔环的机会。 “伯宠,你又错了。”伦庭玉不无责备地说,“此次西行,既不是为任何人 谋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间的交谊没有关系,而是一件造福国家与民族的千古伟业。 倘若有重大突破,不仅能使你成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 在天之灵。“ 余伯宠倏尔扬眉,目光里混杂着无数震惊与疑惑,颤声问:“伦先生难道… …认识先父?“ “令尊余兆兰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伦庭玉的脸上露出不胜敬慕之色, “也是名动公卿的金石大家,为人公忠体国,刚直不阿,文章笔记无不隽妙。戊 戌年我赴京赶考时曾前往拜会,短短一席交谈令伦某受益匪浅,至今遥想风仪, 犹觉钦佩不已。” “这么说,”余伯宠喃喃道,“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愿触动你伤心的往事。”伦庭玉神情肃穆,语调 低沉。“那年离京不久,我就听说余大人因为一纸同情维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后 党’,随着康梁变法失败,余大人难免受到株连,先是被发往轮台效力,继而身 染重疴,作古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