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余伯宠情不自禁打断了他的话,破家荡产的悲惨场 面仿佛在眼前历历重现。忧愤成疾的父母双双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继夭折,自 己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结束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坠入一场漫无 边际的噩梦,举目无亲,天涯飘零,那份难言的凄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沉默了片刻,伦庭玉说:“府上遭难的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一片感慨伤叹。 可惜当时我人微言轻,纵然有意维护,奈何力不能支。后来遇见你,也算是 一段善缘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帮我达成夙愿。“ “多谢,”余伯宠黯然道,“我并不需要太多的帮助,能够残喘于世上已经 很知足了。” “这句话恐怕言不由衷,”伦庭玉正色直言,“凭你的家学渊源,加上历尽 风雨磨炼出来的超凡魄力,本应当是诸侯的座上客,又怎么会自甘沉沦呢。多年 来你看似醇酒妇人,玩世不恭,只不过借以宣泄怀才不遇的无奈与失落。其实, 就算你缺乏拯救国运的雄心壮志,至少也不该忘记重振余氏家业的职责吧。” 余伯宠怔住了,内心波澜起伏,许多尘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开始隐隐涌 动。 “为避免给人留下结党营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对你超擢起用,”伦庭玉 剖肝沥胆地表示,“何况贵介公子大都性情倨傲,也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拂顾。 所以这次西北之行将是你弃旧图新、名扬四海的难得机遇,能否成全我的一 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放心吧,伦先生,我知道何以自处。”余伯宠说,眉宇之间极其恭敬。 “很好,沙漠深处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至于外围的繁琐事体则由我全面料 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一切不必牵挂。”伦庭玉语重心长地说,颇有几分公孙杵 臼对程婴遗言的味道。余伯宠切实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肩头,暗自掂量, 又有几分犹豫不决的样子。 “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伦庭玉眼光犀利。 “我在想……”余伯宠迟疑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赶到新疆。” 提到具体细节,伦庭玉的神态忽然转为轻松,微笑着套用了一句《草船借箭 》的戏白。“‘山人自有妙计’,等到了武昌,你就不会发愁了。” 伦庭玉绝非夸夸其谈之辈,这一点余伯宠早已深信不疑,并且不久后又一次 领教了他的神通广大。第二天黄昏,“圣玛丽雅号”抵达武昌,码头上军警肃立, 仪卫盛设,不谙内情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悄悄打听,才知道是湖北督军 熊宗海亲率大小官员在此迎接一位来自上海的贵客。 贵客自然就是伦庭玉。从熊宗海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交 情非同寻常。尤其当发现伦庭玉身负枪伤后,更是问长问短,紧随左右,关切之 意溢于言表。而伦庭玉不顾伤痛,首先考虑的是下一步的行程安排,以及装备卸 运等事项,好在有熊宗海麾下的副官妥善处理,一切不必过多费心。交待完毕, 除了方子介等即将换乘船只的人员外,余者随熊宗海去往督军府,早有十几桌宴 席已经准备就绪。 由于行动不便,伦庭玉与几位故交旧识略叙寒暄后,被延入一间宽敞华丽的 厢房。其中也摆放着一桌酒席,菜不很多,却样样精致,诸如红烧鹿里脊、凤尾 鱼翅等山珍海味,还有一道质白光洁、透明肥厚的冰糖燕窝,一望可知是难得的 极品,正宜受伤失血者食用。两名慧黠可人的婢女搬过来一张舒适的藤椅,服侍 伦庭玉就座,又在他下半身搭盖了一条薄毛毯。考古队方面有余伯宠、唐怀远、 威瑟和盖勒四人出席,熊宗海则摈弃闲人单独作陪,只留下一个心爱的姨太太亲 自斟酒布菜。 “宗海,这一趟给你添麻烦了。除了要在府上叨扰几日,还有一件紧急事务 必须仰仗大力。”伦庭玉未动杯箸,先挑明来意。 “庭公太客气了,”熊宗海的神情近乎虔诚,“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了。 熊某能有今日,还不全靠您老的悉心栽培。“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伦庭玉笑道,“你手上的两架飞机如今在不在武昌 城?” “在,不过有一架出现了机械故障,尚在修复之中。” “一架就够了,”伦庭玉说,“我想送几个朋友去新疆办事,不知可否借用 一次?” “当然可以。”熊宗海慷慨地说,“今天太晚了,我传令下去,明天一早起 飞如何?” “好极了。”伦庭玉颔首致谢,以一种颇为含蓄的目光抛向余伯宠。余伯宠 已然醒悟,明白了他胸有成竹的理由,同时也深感振奋。作为最新型的交通工具, 飞机只是少数特权人物的禁脔,和许多普通百姓一样,余伯宠虽然听说过它的快 捷神奇,却从未有过乘坐的经验。 席间闲谈之际,余伯宠了解了不少关于伦庭玉和熊宗海的交往情形。原来, 熊宗海得以雄踞湖北,完全受益于伦庭玉的倾力扶持,不但常年提供经济援助, 还曾多次出面调停鄂军与中央政府及各方豪阀的关系,事实上连仅有的两架飞机 也是由伦庭玉捐资购买,难怪堂堂封疆大吏竟始终表现得俯首帖耳。 因为心事未了,加上身体虚弱,伦庭玉的胃口不算很好,一桌珍馐只是浅尝 辄止。熊宗海见状并未强劝,简单饮了几杯便匆匆摆上饭来,吃罢起身告退,想 必急着去通知机场预备。伦庭玉正式公布了行动方案,首批西行人选包括余伯宠、 威瑟和盖勒,另外又派身手敏捷的赵根发随行以供差遣。杜昂由于腿伤未愈,和 唐怀远一起暂留武昌。 解决了交通方面的难题,基本上可以排除被“樱花社”抢占先机的隐患,威 瑟的情绪像是松弛了许多,言语之间再也没有了怨愤和挑剔,甚至煞有介事地献 计献策。 “伦先生,先遣小组人数不宜太多,否则将导致行动迟缓,就失去了改变部 署的意义。” “按照你的意思,怎样裁减才更加合适呢?” “我们的装备仪器经过长途颠簸,难保不发生碰撞磨损等故障。”威瑟说, 眼光仿佛无意识地看着身旁的盖勒。“保罗是出色的器械专家,我认为他应该加 入方教授的队伍,一路上也好及时维修保养。” “噢,那么盖勒先生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完全服从两位先生的安排。”盖勒的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的轻 笑,明眼人可以看的出来,威瑟似乎有意避免和他同行,只是其中的缘由难以捉 摸。 威瑟又请伦庭玉去电喀什的大英领事馆,转告另一支英国探险队加强警戒, 并随时迎接自己的到来。伦庭玉无可无不可地答应着,这条建议看似周密,却有 几分“马后炮”的味道,因为根据时间推算,那支探险队早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 喀什。 接下来威瑟出去检点行李,盖勒在唐怀远的陪同下重返码头与方子介会合, 伦庭玉将余伯宠叫到身前,把西去新疆的经费、证件及给当地官员的引荐信一一 交付,最后又仔细叮咛了一番,重点提到了同英国人的合作关系。“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在提防‘樱花社’的同时,也得密切注意英国人的动向。不要忘了, 有时候身边的朋友比敌人更加可怕。” “我会留意的,也请伦先生多加保重。”余伯宠首肯心折,言听计从。此刻 在他的眼里,伦庭玉的身份既不同于寻常的雇主,也不似亟待酬功报德的恩公, 而更像是一位世交笃厚久别重逢的父执。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机腾空而起,连续拉高攀升,渐渐直逼云端。透过 座位旁的玻璃窗,余伯宠看到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刹那间变得狭长渺小,从未有 过的紧张而奇妙的感受油然产生。最初的体验过后,飞机完全融入茫茫云海,极 目俯瞰,大地万物模糊难辨,余伯宠的胸臆间又激荡起一股无法遏制的豪情,也 许比当年杜工部“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境更加真实贴切。 余家世代簪缨,诗礼相传,较之寻常乌衣子弟,余伯宠属于天性淡泊超然的 一类,既不沉湎于钟鸣鼎食,又不迷恋于功名富贵,只想要避嚣习静,逍遥自在 地度此一生。然而,家道败落碾碎了儿时的美梦,亲人的亡故更是留下难以愈合 的创伤,使他开始觉得应当有所作为才能问心无愧,纵使成就不了什么惊世伟业, 至少也不可浑浑噩噩地虚掷光阴。可惜多年来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似乎未曾有 过证明自我的机遇。这样的前提下,伦庭玉给予的支持和信任无疑于久旱甘霖, 为他转换人生轨迹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机师技术一流,飞行相当平稳。窗外云屯雾集,余伯宠的意念也越发变得虚 幻缥缈。想象着扑朔迷离的前景,虽然明知险恶丛生,内心却潜藏着一份莫名的 期待,甚至渴望尽早出现在广袤神秘的沙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