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沉浸于迷乱的遐思里,时光飞快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余伯宠蓦然感觉身体 下坠,如同陷入泥淖一般,紧接着是更加猛烈的颠簸摇晃。威瑟一头栽倒在座椅 前,惊恐地叫喊道:“上帝,出什么事啦?” 余伯宠无暇理会,踉跄着走向驾驶舱询问情况。 “好像是油料不够了……”机师满面悚惶,语气格外诧异。飞机在昨夜分明 加满了油,此刻仪表盘上的显示也是油量充足,难道是供油系统出现了故障? 他的怀疑没有错,说话之间,飞机左翼的引擎发出几声怪响,随即停止了运 转。于是用力拉紧操纵杆,试图恢复机身稳定,不料震荡愈演愈烈,整架飞机抖 动的就像一名严重发作的疟疾患者。 “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准备跳伞?”余伯宠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记得机舱 内悬挂着几副伞包。 “没有用的,高度已经不够了。”机师无奈地回答。 果然,余伯宠也留意到飞机比先前下降了许多。隔窗观望,可以清楚看见下 边延绵起伏的群山,多数山顶宛若玉带环绕,在朝阳的照射下呈现出点点刺眼的 光亮,根据目测推断,应该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脉。 “我们仅有一种选择,就是尽快通过山区,找一处平坦的地面实施迫降。即 便如此,成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机师神情沮丧,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余伯宠愀然变色,方才所有的企盼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浓重的死亡阴影笼 罩心头,但比起手足无措的威瑟,他的神志还算清醒。沉默了一会儿,问:“需 要我做点什么吗?” 机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思索了一下说:“打开后舱门,把弹药全部扔 掉。” 这是预防碰撞后发生爆炸的举措。余伯宠快步返回后舱,扳开舱门上的扣锁, 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奋力将两箱弹药丢下飞机。机师又大声告诫:“两位坐稳 了,飞机一旦着陆,请立即逃出舱外。” 余伯宠谨遵吩咐,紧靠着舱壁坐下。而威瑟从摔倒爬起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座位,一只手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气色灰败无比。 摇摇欲坠的飞机穿行于层峦叠嶂之间,数度现象横生,却都被机师凭借着高 超的技术巧妙化解。有一次几乎撞上一座山头,机师及时调整航向,使机身垂直 一掠而过,机翼在峰顶的积雪上画出一道长痕,溅起片片纷乱炫目的白花。 威瑟紧闭双眼,不敢正视窗外的情景。余伯宠汗重湿衣,想要在大限来临之 际保持一丝镇静,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机师的经验毕竟是丰富的。历尽艰难后,飞机终于驶离山区,但机毁人亡的 威胁仍然存在,因为右侧机翼上的引擎也停止了转动。余伯宠明白,飞机已彻底 处于滑翔状态,必须立即实行迫降,这就意味着更加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毗连祁连山西北的是一带荒凉的沙漠,飞机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朝着一块 相对平坦的地面俯冲而下。急剧下降的过程中,余伯宠只觉得胸闷气悸,骨软筋 酥,脑海里面一片空白。飞机落地的瞬间,耳边充斥着威瑟惊惧的尖叫和可怕的 摩擦声。 仿佛受到一种凶猛力量的牵引,飞机在空旷的沙地上滑行了足有两刻钟的工 夫,然后戛然而止。余伯宠和威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跌倒,所幸准备充分, 除了被撞得骨肉酸痛和一点轻微挫伤外,两人均无大碍。挣扎着站起来,迅即打 开舱门跳了出去。 双脚着地,两人又一次摔倒,在飞扬弥漫的黄尘中沿着一道坡度陡峭的沙梁 翻滚滑落。等到起身回顾,才发现飞机撞上一座高达五六丈的沙丘,机头深陷其 中,大半截机身露在外面。 惊魂甫定,余伯宠想起机师尚未脱险,急忙返回营救,却被威瑟一把拽住。 “余,你疯了吗,没有看见飞机快爆炸啦。” 余伯宠凝神望去,注意到飞机的两只轮子已经变得油光发亮,并且鼓鼓囊囊, 似乎濒临崩溃的极限。但畏缩的念头仅如昙花一现,随即消失于无形。若非机师 的不懈努力,自己和威瑟早已魂游冥国,如今刚刚转危为安,岂能对恩人弃之不 顾。 于是不管威瑟再三阻止,余伯宠手脚并用攀上沙丘,费力钻进机舱,却立即 呆住了。原来,飞机碰撞后前窗玻璃尽碎,导致大量流沙涌入,须臾间将整个驾 驶舱掩埋。如果机师在降落之际尚未殒命的话,此刻也万万没有生还的可能。余 伯宠黯然神伤,却不敢过多耽搁,只得匆匆拿起行李重新跳出舱外。 或许沙丘过于松软,或许油料已经耗尽,飞机最终没有爆炸。检查装备,基 本上完好无缺,唯有伦庭玉送给余伯宠的名贵洋酒打烂了一瓶,醇香四溢,十分 可惜,但相对于机师的悲惨下场,这点损失已无足挂齿。 辨别方位,余伯宠确定降落地点处于库姆塔格沙漠的边缘,北行不远即可踏 上丝路古道,然后迂回向雅布进发,顶多还有十天的光景。方才的经历虽然惊心 动魄,实际上已经替他们大大缩短了行程。 天气十分晴朗,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湖边的空气尤其清新。余伯宠找到一 块平整的沙地,盘膝而坐,双目微合,两手叠于前腹,尽量放松身体,缓缓集中 意念。 余伯宠的父亲获罪流放后,在轮台戍所遇到一位姓金的同僚,原本是京师神 机营里的一名参将,因为剿压义和团不力同样遭到发配。两人气类相近,言语投 机,逐渐成为通家之好。武举人出身的金参将身负绝技,见余伯宠骨骼清奇,头 脑机敏,决意倾囊相授,不仅教会他各种拳法枪棒,又传给他一套吐纳导引的 “太乙混元功”。余伯宠悟性聪颖,练习刻苦,很快便得其三味,并在以后的流 浪生涯中受益匪浅。 夜静时分,意守丹田,呼出肺腑内浊气,吸取天地间精华,然后将一团混元 真气运至遍体经脉,循环反复,阴阳调谐。若无重大变故,几乎成了余伯宠每日 必修的功课。但不知为什么,今晚他很难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心里似乎充斥 着莫名的烦躁。暗暗纳闷之际,耳边又传来一阵哗啦哗啦蹚水的声音,睁眼察看, 立刻大吃一惊。 不远处的红柳后,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慢慢地走向水中,手持一条窄窄的浴 巾,看样子要在湖里洗澡。她显然未曾留意周围有人存在,动作舒缓而自然,却 没有想到,余伯宠正借助皎洁的月光得以尽览春色。 那女人相当年轻,有一头浅色的长发,凸鼻凹眼,身材修长,可以肯定不是 汉族女子。她的双乳饱满挺拔,臀部浑圆柔和,当中柳腰一捻,构成了风情万种 的优美曲线。她的四肢格外匀称,健硕而灵巧,丰盈而坚实,举止之间散发出蓬 勃的活力,多少还有几分难以捉摸的野性。 凝神偷窥,余伯宠忽然联想起多年前在和田古墓的壁画上见过神秘美女,怀 旧思今,无比震撼的感觉竟然有一些相似。略有区别的是,当初壁画中美女的敏 感部位点缀着描绘精致的葡萄叶子,而湖里的女人一丝不挂,胸腹间呈现几抹迷 人的阴影,随着玉体扭摆相互掩映,晶莹的水珠从肩头滑落,给人的印象更加鲜 活生动。 余伯宠禁不住心驰神荡了,他也曾见过不少女人的胴体,反应从未如此特别, 或许眼前女人的体态太过美妙,几乎已达到造化的最高境界。而他的强烈感受也 接近极限,却又远远超出情欲的范畴,就像一个纯真的孩童遥望着一颗亮丽的流 星,又像一位痴迷的鉴赏家在注视着一件稀世珍宝。沉醉之余,早已忘记了身在 何地,更分不清究竟是壁画上的美女显圣下凡,还是又一次梦回和田。 直到柳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余伯宠才恍然惊醒,发现湖里的女人早已出水上 岸,并且来到自己面前,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毛毯,朦胧的夜色下,满脸怒容依 稀可辨。 “我……”余伯宠茫然无措,正要开口说话,那女人已飞出一脚,狠狠地踢 向他的脑袋。 余伯宠猝不及防,下巴重重挨了一脚,整个身体向后翻倒,疼痛得几欲昏厥。 等他站起来摆出反击的架势,却看见那女人的手里多了一枝考尔特左轮手枪, 枪口直指自己的前额,于是不敢妄动。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那女人厉声呵斥,提出一连串质问,令人 惊奇的是,她居然使用了四五种不同的语言,分别是英语、维语、蒙语和突厥语 等。 余伯宠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伙 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发呆,但迟疑的表现越发激起了女郎的愤慨。 “混蛋,刚才还没有看够么?”那女人大发娇嗔,这次讲的是英文,随即扣 动扳机,两颗子弹几乎擦着余伯宠的皮靴射入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