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按照事先约定,中英双方在雅布城的日用开销分别结算,余伯宠得以入住一 间宽敞的单人客房,恰巧和同样独居一室的苏珊相邻。安置就绪,接近午饭时间, 木拉提吩咐厨房供应各类餐饮,自己拉着余伯宠来到楼下,另备酒食以尽地主之 谊。 外焦里嫩的烤羊腿,香喷喷的手抓饭,还有醇冽甜美的吐鲁番葡萄酒,余伯 宠顿时食欲大振,快啖豪饮之余,和木拉提闲谈说笑,顺便打听雅布城的现状。 “木拉提,这几年你过得不错吧,看起来是发了大财了。” “托真主保佑,加上各方朋友照应,我还混得下去。”木拉提谦卑地说, “余老爷此次前来有什么贵干吗?” “我……”余伯宠正要回答,瞥见木拉提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于是 笑道,“我有什么贵干,还能瞒得过你这个老滑头么?” 木拉提也笑了,说:“看到有那么多洋大人与您同行,我确实猜出了几分。 近年来凡是远道赶来雅布的人,差不多都和德纳姆留下的财宝有关。“ 余伯宠未作表示,微笑着端起酒杯。木拉提却轻轻叹道:“唉,可惜你们来 的不是时候。” “怎么回事?”余伯宠问。 “雅布城南门早在三个月前已经封闭,去往沙漠的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车马 若要通行,必须向官府申请特别许可证。但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领 到此类证件。” “咦,这是为什嘛?”余伯宠大惑不解。罗布荒漠险恶凄凉,即使存在楼兰 的传说,也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执着勇武的探宝者大多十去九亡,寻常胆怯之 辈更是望而却步,对于这样一处鸟兽绝迹的地方驻军封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布告上的解释是为了保护商旅,肃清匪患。”木拉提说,“至于有没有其 他内情,我这个平头百姓就不知道了,除非直接去问本城的最高长官裴将军。” 裴府离木拉提的客店约有五六里远,原来是雅布地方官按办大人的衙门,经 过修葺扩建,颇显雄伟壮观。四人乘马车到达后,余伯宠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持枪 肃立的卫兵,声明是故人来访。 “真不巧,将军去迪化府公干,七八天后才回来呢。” 余伯宠大失所望,环顾左右,布莱恩等人也是一脸惘然。 “余先生,”那卫兵大概是裴老六的旧部,曾经见过余伯宠。“我家少将军 在府上,如果有事找他也是一样的。” “少将军……” “将军的大儿子裴绍武,”卫兵说,“将军不在的时候,城中大小事务都由 他来料理。” “那好,烦劳你给通报一声。”余伯宠说,顺手拿出一个两块银洋的红包塞 过去,卫兵欢天喜地收下来,转身跑进院内。工夫不大,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骤 然响起,紧接着中门大开,军号齐鸣,两行戎装鲜明的士兵列队迎迓,从中走出 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军官。 余伯宠认出正是裴老六的长子,上次见到他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 已长得膀阔腰圆,英姿勃发。不及开口,裴绍武抢先一步抱拳施礼,笑着说: “中午就听说城里又来了一支外国考察队,没想到竟有余大叔,快请,快请。” 将四人延入灯火辉煌的客厅,早有仆人预备好了烟茶点心,并呈上各色时令 瓜果,礼遇之隆重出乎余伯宠的意料,也让布莱恩等人有一份受宠若惊之感。 余伯宠一面致谢,一面介绍三位英国同伴。裴绍武说:“各位远道而来,有 什么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话音未落,布莱恩的眼光飞快地瞟向苏珊,苏珊会意地点点头,把一只硕大 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绍武面前,说:“初临贵宝地,免不了有许多打扰之处,这里 有几件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还请裴将军笑纳。” “呵,想不到小姐的汉话讲得这么好。”裴绍武啧啧称奇,命人打开皮包, 里面是四样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架俄罗斯制造的军用望远镜、两支克虏伯厂出产 的新式手枪、一座设计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鸣钟表、一袋铸有英王维多利亚头像的 特制金币,约有三四十枚。 “余大叔,您简直在骂人了,凭你老和我爹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些俗套么。” 裴绍武说着客气话,表情却十分平静,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财物所打动。 “你误会了,这只是外国友人的心意,我不过是替人当差。”余伯宠说,拿 出伦庭玉的引荐信,连同布莱恩的那封英领事馆的介绍信一起交给裴绍武。 裴绍武匆匆阅览,不等看完,眉头已微微皱起,说:“如今进入沙漠,是否 有点不合时宜呀。目前虽是秋末,沙漠里仍然酷暑难耐,水源严重短缺,恐怕任 何人也无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动身,”余伯宠解释,“据说南门有了新章程,我们想先 领到一张通行证。” “这……”裴绍武越发露出为难之色,说:“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杀商旅 的事情经常发生,万一诸位有什么意外,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没关系,我们可以立下文书,一切后果完全自负。”苏珊果敢表示,“为 防不测,我们也配备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应付那些见财起意的盗贼。”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绍武笑着说,“雅布城南的盗匪凶悍无比,大 批官兵围剿都无济于事,你们的几条枪又怎么是对手。” 话锋严密,似乎无可通融,余伯宠和布莱恩等人相对怅然。裴绍武看出他们 心有不甘,索性使出一招“金蝉脱壳”,说:“余大叔,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实 在是父命难违。我爹的脾气您最清楚,亲口定下的规矩从不许旁人更改,何况城 南设禁也是迪化督军府的授意。” “这么说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余伯宠叹道。 “当然不是,余大叔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这样吧……”裴绍武垂首沉吟,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东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遗迹,我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去那一带 寻访考察。至于进沙漠的事情,只好等我爹回来再作商议。” 返回旅店,布莱恩提出召开一次小型会议,讨论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于 余伯宠的房间格局敞阔,被选作了临时的会议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后,房内却 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布莱恩首先发话,他却微偏脑袋紧盯着墙上的一 幅挂毯发愣,双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烟斗。 其实,布莱恩并非神思不属,而是突然发觉,接连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经严重 妨碍了探险队的计划实施。先是“樱花社”屡次袭扰,导致半幅地图失窃,无端 使目标变得更加渺茫。总算提前抵达雅布,正准备奋发韬厉,却偏偏出现了“通 行证”的羁绊。倘若耽搁日久,经费匮乏,又不知何以为计。诸多烦恼加在一起, 真的让他进退维谷,心志迷乱了。 会议的召集者居然哑口无言,确实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面面相觑了片刻, 余伯宠终于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饰,却已激怒了同样神色严峻的苏珊。 “喂,中国人,感觉很可笑么,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劳累之苦,是不 是正好遂了你贪生怕死的本意。” 这种诛心之论格外刺耳,超出了余伯宠涵养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辩驳, 布莱恩已率先开口。“苏珊,你的话太尖刻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余先生也在极 力争取,怎么能怀疑他坚定不移的立场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镇定的态度,说明 余先生另有不凡见解。” “除了幸灾乐祸,他能有什么见解?”苏珊撇着嘴说,“我父亲曾在日记里 提过,汉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险精神的民族。官员只懂得营私舞弊,保全地位。 百姓各个锱铢必较,鼠目寸光。他们的思想行为绝不是来自文明国度的人们 可以理解的。“ 余伯宠顿生懊恼,正欲发作,却再次被布莱恩劝阻。“余先生,请原谅苏珊 的莽撞,她也是因为内心焦急才会口不择言。我想请教余先生一个问题,对于目 前的处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内心焦急并不能成为出口伤人的理由,布莱恩的谦恭和蔼却足以平息一时的 怨愤,余伯宠最终放弃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轻轻问道:“布莱恩博士,你是否觉 得那张通行证已经成为探险队面临的最大难题?” “那倒不至于,”布莱恩说,“探险队抵达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时间, 在贵方考察人员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够做一些细致的筹备工作。实际上眼下的季 节并不适合进入沙漠,这也是吸取德纳姆爵士失败教训后得出的共识,必须等到 冬天来临才正式行动,一则可以尽量避免难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风暴,二则也便 于食物和淡水的储存。所以,即使已经拿到通行证,队伍也不可能立刻开拔,我 只是担心雅布当局的禁令旷日持久,最后影响计划的进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彻,”余伯宠说,“但中国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塞翁 失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听过?” “啊,知道,”汉学造诣极深的布莱恩回答,“好像是一本汉朝古籍中讲述 的故事,说明要用辩证的科学观点来认识事物的发展和矛盾转化的规律。” “不错,典出《淮南子? 人间训》,”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道理很简单, 雅布城的禁令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试想,探险队尚未动身以前,那些心 怀叵测的竞争对手,譬如‘樱花社’之流,同样没有先行闯入沙漠的机会,即便 窃取了半幅楼兰地图也徒劳无益,岂不是替我们省去了许多防范之累。” “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布莱恩如梦方醒,苏珊的脸上阴霾散尽, 就连饱嗝不断,只顾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异常兴奋,欣喜地叫嚷:“对了,事实 上裴家父子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布莱恩似乎仍有隐忧,“如果到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雅布城南依 然没有开禁,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两国交战,雅布周围的紧张局 势绝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封锁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张通行证。” 如此就无所牵挂了,愁怀尽释的布莱恩笑道:“和余先生一起工作实在是我 们的荣幸,从中体会到的愉悦感觉简直无与伦比。” 厅堂西侧的楼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门,平时挂着一把乌黑沉重的铁锁, 自考察队入住后一直未曾开启。余伯宠原以为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库房,到了晚上 才明白,这里面就是举办“地下巴扎”的场所。 由一名伙计引路,余伯宠和苏珊结伴而行,下了几层台阶,走进一间格局深 广的地下室。其间灯火通明,人语嘈杂,不少交易者提前进入角色,分别在身前 的地毯上堆满货物,开始向周围的客人推荐叫卖。 “货物”的品类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种彩陶瓷器、锈迹斑驳的刀剑 等,小到散乱的竹简、印章、年代久远的古钱等。余伯宠笑着对苏珊说:“看来 不虚此行吧,如果在这里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也许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险了。” “原来这竟是个地下的文物交易市场,”苏珊也感到意外,“雅布当局的宽 松政策实在令人惊讶。应该通知布莱恩博士,让大家都来见识一番。” 于是命伙计前往通报,说话间来到一处格外宽阔的柜台前,木拉提正在里面 整理账簿,看见两人,立刻露出笑脸,从身后的酒橱内取出一瓶上等红葡萄酒, 亲自斟满两杯奉上。 “你真是生财有道,”余伯宠笑道,“什么赚钱的花样都想得出来。” “余老爷误会了,”木拉提辩解,“若非官府出面,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哦,这么说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错,”木拉提说,“自从裴将军主政雅布,‘地下巴扎’已经举行过三 次,时间定于每年斋月的前两天。开市的日子,总会招致八方宾朋,既有古董商 贩,也有富豪掮客,简直热闹极了。” “你一定从中获益匪浅吧。” “哪里,”木拉提大摇其头,“油水全让裴家父子刮去了,我只有打杂伺候 人的份儿。虽然小店房钱上涨,其实有一半都要孝敬将军府。还有,‘巴扎’上 凡是超过百元的交易,必须按比例缴纳税金,喏,那一位就是税务官。”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余伯宠看到一名黑胖军官,正坐在一张矮几后津津有味 地品尝着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谓胆大妄为,倒也十分聪明,在西域 考古风气渐盛之际,利用“地下巴扎”敛财确实是一条便捷有效的门路。木拉提 的满腹牢骚则不可信,假使无利可图,他根本不会踊跃参与,更不可能费尽心思 将地下室营造的精美舒适,气氛热烈的如同大都市里新近流行的豪华俱乐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软多毛,器具整洁典雅,墙角廊柱上错落有致点缀着 最新式的美孚油灯。宵夜供应丰富多样,单酒类就有十余种,从当地酿造的葡萄 酒到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齐备。佐酒的食物更是应有尽有,鲜嫩的烤 肉串、酥脆的馕、松软可口的面包以及产自俄罗斯的极品鱼子酱。地下室并非一 个笼统的整体,除了交易场所,另有许多单间雅室,布局复杂而合理。买卖的间 隙,可以呼朋引类,坐庄聚赌,内设精致的烟榻,专供瘾君子吞云吐雾。“巴扎” 上也有不少浓妆艳抹的闲花野草,倘若谈拢条件,不妨辟室同圆好梦,就地 了结一段相思债。 此外,木拉提还特意预备了一些余兴节目,诸如技艺高超的杂耍,新奇别致 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绝于耳,既有琴师联袂弹奏的轻快活泼的维族乐曲,也 有留声机播放的抑扬顿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据喜好随意选择。总之,只要 舍得花钱,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这里都不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