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客人鱼龙混杂,有腰缠万贯喜好收藏的财主,有见多识广鉴别古玩的行家, 还有一些偷坟掘墓待价而沽的盗贼,说起来也算是余伯宠的同道。他在柜台前坐 了不久,已经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纵情表演的肚 皮舞娘。 除了一条狭窄的墨绿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全裸,下身穿着尺幅短小的 红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极力舒展四肢。她的体态丰腴健硕, 却毫无臃肿之感,腰胯扭摆之际,双乳下一片光滑柔软的皮肉激烈抖动,手腕脚 踝佩戴的饰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的动作优美协调,充满狂野不羁的韵味, 远比上海“大世界”里隆重推出的“七脱舞”更加妖冶动人,尤其肚腹间一枚精 巧闪亮的脐环上下翻飞,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热辣辣的眼光。 余伯宠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饶有兴趣的观赏,苏珊轻笑着揶揄道:“余先生, 我建议你的酒杯最好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待会儿眼珠子掉出来的时候,不至于 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余伯宠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说,“眼珠掉了可以再捡起来,我此 刻最重要的是攥紧钱包,否则不等离开巴扎就已经变得身无分文了。” “哦,怎么回事?”苏珊莫名其妙。 余伯宠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这番议论也是因她而起。 那舞娘名叫帕夏,多年前和余伯宠在吐鲁番相遇,彼此间谈不上深交,却也绝不 算生疏,因为两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准备共赴巫山的时刻,余伯宠认清了她 的真实身份。帕夏表面上以舞为业,暗地里却从事文物倒卖活动,并且骗术高明, 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贼。若非当初余伯宠心存机警,很有可能被她掠 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舞蹈完毕,众人欢呼喝彩,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俄国人表现得尤为激动,鼓掌 雀跃的同时频频向帕夏招手。她却视若无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薄如蝉翼的纱 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柜台边,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轻啜一口,圆润饱满的 双唇越发显得鲜红欲滴,然后靠近余伯宠,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眼神里的渴望几乎和从前一样强烈。” “这不奇怪,”余伯宠笑道,“因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从前一样迷人。” “谢谢,”帕夏笑语嫣然,“‘地下巴扎’开办了三年,你却头一次大驾光 临,难道有什么重大的行情吗?” “我只是偶尔路过,有什么行情并不清楚。”余伯宠说,“其实,早知你在 此出现,我连这一回也不敢前来凑兴。” 帕夏“哧哧”笑了,说:“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个可怕的人物。” “可怕倒未必,”余伯宠说,“只不过躲得远些会相对安全一点,天晓得这 次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诱饵。” “哈哈,无论什么样的诱饵也钓不到你这只小狐狸呀,”帕夏说,眼睛瞟向 苏珊,“何况有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小姐做伴,还有什么女人能让你心动呢。” 余伯宠正想解释,苏珊已沉下脸声明。“我不妨碍两位叙旧,但请谈话的内 容不要牵涉到我,事实上我和余先生之间毫无瓜葛。” 大概没有想到苏珊能够听懂自己的话,帕夏吃惊地吐了下舌头,又冲余伯宠 眨了眨眼睛。“看来你境况不妙,我若不立即消失,或许会增加你的烦恼。”说 完将果汁一饮而尽,挥挥手翩然离开,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余伯宠的调侃并非没有道理,帕夏至今恶习不改,却也未曾刻意施展手段, 因为相对一个血脉贲张的男人而言,她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鲜活诱饵。 她已经选中了即将猎取的目标,正是方才大声叫好的俄国鬼子。此人名叫伊 万科夫,原是俄国驻迪化府领事馆的一名上校武官,由于酷嗜搜集古董,常年游 历在外,出没于各方遗址古堡之间。又因性情贪婪,凶恶残暴,在天山南北混得 一个“疯狂伊万”的绰号。 帕夏姗姗来迟,等得不耐烦的伊万连声埋怨。“小坏蛋,喊你半天也不过来, 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 “对不起,上校,”帕夏婉转致歉,“碰见了熟人,耽搁了一会儿。” “不就是那个东躲西藏的盗墓贼吗?”伊万嗤之以鼻,他和余伯宠也曾打过 交道,显然没有留下良好印象。“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乐趣?凭你闯荡多年的经验, 难道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吗!” “当然是非您莫属了,”帕夏笑嘻嘻地说,“整个巴扎里面,论权势论声望 有哪个人比得了上校,您若发起脾气,只怕连雅布城的裴将军父子也吃不消呢!” “眼力不错嘛,”伊万得意洋洋,直言不讳地挑逗,“如果顺从了我,准保 你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两天。” “您大概会错意了,”帕夏故作忸怩,“我可是从来卖艺不卖身的。” “光靠跳舞能挣多少钱?”伊万摇头惋惜,“只怕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买不 起吧。” “所以我偶尔也会想法子赚点外快。” “哦,什么外快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 “算了吧,您见多识广,我那点小玩意儿可不敢拿出来献丑。”帕夏假意回 绝,却越发引起伊万的好奇,不住催促求索。于是她颇显无奈地叹口气,侧身挥 手,一个背负蓝布包裹的维族汉子随即走来,躬腰向伊万行礼。 “我哥哥亚孜,”帕夏一边引见,一边吩咐亚孜,“把咱们的东西拿出来给 上校看看。” 面容丑陋的亚孜摘下包裹,在伊万面前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两卷残破不 全的文书,颜色暗黄,内含细沙,看样子年深日久。伊万轻轻翻阅,发现其中的 文字符号稀奇古怪,自己一个也不认得,不禁顿生困惑。“咦,这是什嘛?” “是一部古代法典,用久已消亡的婆罗谜文写成,距今的历史约有八百年。” 表情木讷的亚孜低声介绍。 伊万的眼里闪现一丝异样的光亮,以往巧取豪夺的经历中,他也曾搜罗到不 少古代手写文本,包括汉、藏、回纥、突厥等多种文字,转手倒卖,很发了大财。 但关于婆罗谜文抄本还是头一次接触,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一见的东西越值钱, 因此不免心动,却也不无戒备。“这两卷文书该不会是赝品吧?” “赝品?”亚孜闻言色变,仿佛受到极大侮辱。“我在和田拼命挖掘了四十 多天,接连损失了三名弟兄,才找到这点东西,居然被您当作赝品。罢了,帕夏, 我看咱们还是另找买家吧。”说着作势欲起,却被帕夏一把拉住,嗔怪道:“亚 孜,你这是干什嘛?难道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客人什么时候都有提出质疑的权 利。如果总是钻牛角尖,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赶巴扎了。” 训斥完了“哥哥”,转过头来安抚伊万,“上校,请原谅他的莽撞。因为常 年身处荒漠,再加上兄弟的惨死,我哥哥的脾气已变得越来越孤僻,根本不懂得 如何与人交往。”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伊万表现出少有的雅量高致,掏出一只放大镜重 新观摩文书,无论纸质、色泽、装订式样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内心的疑虑已消除 了大半。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帕夏趁机进言,“话说回来,我们有几个脑袋,岂敢 欺蒙上校,况且巴扎上高手如云,滥竽充数的行为也逃不过众多法眼甄别。其实, 我们并不准备在今晚出售,原打算拿到明天的拍卖会上碰碰运气……” 倘若公开拍卖,价格自然上涨,伊万连忙打断她的话。“公开拍卖就不必了, 说说你们的价钱吧。” “一千卢布。”亚孜斩钉截铁地回答。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伊万勃然大怒,伸手抓过亚孜的衣襟,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混蛋想敲诈我吗?” “买卖自愿,如果出不起价钱,您可以选择放弃。”亚孜不屈不挠地叫嚷, 神情异常坚定。伊万更加懊恼,正待发作,却被帕夏婉言劝阻。“算了吧,上校, 价钱方面好商量,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说着又责备“哥哥”。“你真是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干脆早点回房睡觉吧,我来和上校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