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俄国佬罪有应得,”苏珊鄙薄地笑道,“想必他此时再没有寻欢作乐的雅 兴了。” 苏珊的判断不错,伊万最初的亢奋早已化作一团无名孽火,以至于烧得两只 眼睛血红通亮,直勾勾盯着文书发呆,喘息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懊恼至极的吼 叫。“气死我了……”同时伸出双手,将两卷高价购买的废纸撕得粉碎,拼命掷 向一边。 说来也巧,有一个西服革履的客人正好路经柜台旁,纷纷扬扬的纸屑落了满 头满脸,不禁横眉质问:“干什嘛?” “干什嘛?我要杀人———”伊万疯狂咆哮,挥拳便打,似乎已丧失了理智。 那客人看起来身材矮小,却也毫不示弱,腾挪闪避,凌空摆腿,脚尖正中伊 万的左肋。伊万痛呼一声,笨重的身躯险些跌倒。那客人的动作强劲迅猛,使用 的腿法近似日本空手道里的“侧踹”。余伯宠看在眼里,忽然有所悚惕,但无暇 细想,伊万已再次扑上前去。那客人并不慌张,蹲下去来了一个扫堂腿,伊万站 立不稳,一跤向后摔去,脊背正磕在凳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伊万嗷嗷怪叫着翻身而起,紧接着拔出腰间的手枪。 水印和尚见状冲上前去,用力托住他的肘关节。枪声随即响起,一颗子弹射 向天花板。 伊万意欲挣脱,水印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余伯宠和木拉提也帮忙制止, 不给他从容瞄准的机会。争抢扭动之间,伊万又开了两枪,所幸没有伤及无辜, 只是将墙上的一盏油灯打灭了。 巴扎上早已沸反盈天,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也 有人慌忙不迭收拾货品,而方才和伊万相互厮打的客人趁势逃离了是非之地。就 在周围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少将军到——” “地下巴扎”既是将军府的一大利薮,裴家父子自然希望买卖兴旺,秩序井 然,孰料开市不久就有麻烦,伊万提出的要求也颇让裴绍武头疼。“封堵各个出 口,搜查前后院子和每一间客房,即使把旅店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一对狗男 女。” 搜寻范围并不算大,裴绍武感到为难的是,巴扎里不乏身份特殊的人物。例 如迪化府高官显宦的亲戚,地位尊贵的宗教领袖,余威犹存的没落王公,还有受 到大英领事馆庇护的考古队以及像余伯宠这样的前辈故友。倘若草率行事,冲撞 了哪一个都不合适。但转念忖度,专横跋扈的伊万更加得罪不起,于是只得下令 搜捕,同时委婉声明:“为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受损失,官府绝不容许巴扎上出现 蒙蔽欺诈行为,所以请诸位配合我们的稽查行动,主动打开房门。另外,不相干 的人可以继续交易,但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 安抚完毕,调配人马,先从院子和一楼的普通客房开始,伊万不肯枯坐守候, 气势汹汹地带领一列士兵冲在最前面。裴绍武走至余伯宠身旁,小声笑道:“余 大叔,我相信考古队的清白,但难保窃贼不会自行潜入房间,所以烦劳您老亲自 回去查验一番,也好让我对上校有个交代。” 这样的要求已经给足面子,余伯宠也不便推辞,径直上楼逐房查看。探险队 员大多滞留于地下室,各屋空空荡荡,并无异常状况。来到布莱恩房外,隐约听 到室内有人说话,敲了两下门,里面却又阒然无闻。过了一会儿,传出布莱恩低 沉的声音。“谁?” “是我,博士,请开门。” 房门轻轻开启,布莱恩露出脑袋,警觉的眼光向两旁扫视一遍,说:“快请 进,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余伯宠迈步入内,放眼皆是杂乱不堪的文物,竹简、陶皿、铸钱、丝织品等, 大多残旧破损,最引人注目的是摊放于桌角的两本文书,上面的字迹离奇古怪, 从式样上看似帕夏当初展示给伊万的婆罗谜文法典。 余伯宠犹自迟疑,布莱恩问:“待会儿裴绍武是不是要上楼搜索?” “也许不会,他已经托我代为检查。”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尴尬场面了。”布莱恩如释重负,走到床边 轻声呼唤。“出来吧,没人会伤害你的。” 话音刚落,帕夏从床底闪身而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又见面了余老爷, 看来你我缘分不浅。” “博士,这是怎么回事……”余伯宠越发纳闷。 “帕夏小姐情急来投,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济危扶困无可厚非,这一点余伯宠没有异议,只是担心因此引起裴绍武的猜 疑,或许将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考察队目前还有求于将军府。 “我理解你心里的苦衷,”布莱恩目光如炬,“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困惑, 但反复考虑,又相信你一定可以见机行事,巧妙化解,总不会再把她交到那个疯 子手里吧。” 若将帕夏交给伊万,形同于羊落虎口,余伯宠断然下不了狠心。何况“救人 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良知道义也不容许他再作犹豫。“帕夏先藏着别动,我 去和他们周旋。” 帕夏连声致谢,笑颜如花。布莱恩说:“好心会有好报的,你的慷慨帮助不 仅保护了一个柔弱女子,也给整个考察队做出了贡献。帕夏答应过,倘若脱险, 情愿将两本婆罗谜法典免费相赠。” “博士,你可要验证清楚,”余伯宠看着桌上的文书说,“免得成为第二个 冤大头。” “放心吧,余老爷,这两卷文书如假包换。”帕夏笑道,“我怎么会拿着一 堆废纸搪塞救命恩人呢。” “哦,你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白白送人,岂不是亏了血本?” “你大概不会算账吧,”帕夏神采飞扬,“这两卷东西我已经从笨蛋上校那 里赚足了利润,此刻又能够借以保全性命,真正一举两得,又怎么会亏本呢。” 余伯宠笑了,说:“你那个‘哥哥’呢,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我还从未见 过相貌如此迥异的兄妹,也许造物主对你格外垂青吧。” 帕夏也笑了,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亚孜确实不是我哥哥,而是 和我合作了近十年的伙伴。他躲在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估计任何人也难以找到 ……”话未说完,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帕夏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惨叫声正是由亚孜发出的。从地下室出来,他本打算先行撤离,却发现旅馆 周围设有哨卡,后来和逃出客房的帕夏商议,两人分开隐匿更利于缩小目标。接 下来帕夏前往布莱恩房中,亚孜则潜入楼道尽端的一座神龛内。神龛距地面一丈 有余,附近灯火昏暗,除了五时朝拜,平日不见人影,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 况且雅布民风素来敬畏神明,寻常人也不敢擅动亵渎。但亚孜忘记了一点, 这次碰见的是“疯狂伊万”。 伊万找到亚孜,并未搜出文书与卢布,便拽着他的衣领拖至厅堂,一路拳打 脚踢,高声喝骂,威逼其供出帕夏的下落。亚孜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始终咬 紧牙关,一言不发。 “混蛋,再不说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伊万恫吓着。 “割了我的舌头,你更别想拿到钱和文书……”亚孜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语气却依然强硬。 “不要自作聪明,就算你这杂种不开口,帕夏那小骚货还跑得了么。既然不 识时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伊万恶声恶气地说,目光左右巡睃,看见了身旁 的一只炭盆。 时至初冬,夜间寒冷,旅店各处已配置了取暖设施。炭盆里斜插着一根拇指 粗细的拨火棍,末端烧得通红炽热。伊万狞笑着抓在手里,两边的士兵尽皆变色, 裴绍武也失声喊道:“上校,不可胡来……” 兽性大发的伊万根本不听劝告,猛然将赤红的铁条捅入亚孜的胸膛。厅堂里 回荡起毛骨悚然的惨叫,随即弥漫着一股皮肉焦烂的刺鼻气味。亚孜在地上翻滚 哀号,浑身抽搐不止,声音越发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周围的士兵和闻声赶来的旅客无不惊心悼胆,有人掩面垂首,不敢直视。伊 万却全无顾忌,猖狂大笑:“都看到了吧,这就是骗子的下场。” 裴绍武忍无可忍,正想命令随从夺下伊万手中的凶器,却听到身后响起一句 声嘶力竭的怒吼。“畜生,我杀了你———”一条倩影迅即分开人群,纵身腾空, 飞起双腿跺向伊万。伊万猝不及防,被踢了一个跟头,拨火棍也掉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