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哈尔克款款而谈,云树之思溢于辞色。余伯宠深感其情,要言不烦地讲述了 分手后的种种经历。从遭遇官府缉拿,身陷囹圄后承蒙伦庭玉搭救,以至韬光晦 迹,化名经商,一直说到此番西行的要旨。 余伯宠和哈尔克在一起,心头的阴霾似乎很容易被驱散,于是也不禁豪情勃 发,颇有浮一大白的渴望。“嘿,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一件礼物带给你。”说着, 从行囊里取出了伦庭玉赠送的那瓶白兰地。 久别重逢,岂可无酒,哈尔克却略带歉意地笑道:“小余,今天怕是不能陪 你一醉,我已经戒酒很多年了。” “咦……”余伯宠困惑不已,“你能够戒酒,想必有一个很特别的原故吧。” “当然,我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女人。”哈尔克说,眼神里透出丝 丝暖意。 “哦,快说来听听。”余伯宠显得兴趣盎然。 哈尔克对老友毫无保留,娓娓诉说了一段甜蜜而难忘的往事。“有一年春天, 我在库尔勒西面的野云沟和‘蝎子’展开了恶战……” 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甚众,由于有官兵策应,哈尔克腹背受敌, 不幸落败,狼奔豕突的过程中,又和手下弟兄走散,孤身单骑,仓皇逃窜。“蝎 子”的部队在后紧追不舍,哈尔克只有马不停蹄,沿着博斯腾湖北岸一路西驰, 途中历尽艰苦,几次短兵相接都险些遇难,当他逃至乌尊布拉克,已是人困马乏, 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举目眺望,周围是一片广阔的草原,附近全 无藏身之处,而追兵仅在数里之外,喊杀声隐隐在耳边回荡。哈尔克心灰意冷, 却不肯面对蒙羞被俘的结果,于是仰天长叹,正准备饮弹自尽之际,命中的救星 忽然降临了。 “及时出现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长身玉立,肌肤似雪,两只眼睛乌黑明媚, 目光犹如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可以照亮人的心扉。花容月貌先不必细说, 仅就一副典雅脱俗的气质便无与伦比,周身上下纤尘不染,仿佛天山上美丽而圣 洁的雪莲。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伤痛的恐惧,恨不能 立刻奉献平生全部的爱恋……”哈尔克深情追忆,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挂满了无 限倾慕的意味。 听了绘声绘色的描述,余伯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脱口询问: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宝日娜,”哈尔克说,“她的父亲是世居东疆的蒙古王公,据说和吐鲁番 的鲁克沁王爷有着亲戚关系,前清时也曾为官一方,民国初年,家道渐衰,但仍 拥有大片田庄牧场,因为多次资助过革命军起事,和迪化府的新贵人物交往甚密, 所以还保留着相当的权势地位。” 宝日娜是家中的幼女,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由于生得天姿国色,自然引起 许多人的思慕,其中不乏侯服玉食的王孙公子,纷纷卑礼厚币,量珠求聘。父亲 原想让女儿择人而事,也好在动荡不安的乱世寻得一个可靠的归宿。但宝日娜全 然看不上那些骄纵浅薄的膏粱纨绔,执拗着不肯出嫁,为躲烦扰,常常远离本府, 带领几名得力的婢仆来到自家的牧场里,自由享受一片宁静的天地。 偶遇穷途末路的哈尔克,在宝日娜看来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果断救助 一半出于善良的本性,一半却缘自奇妙而复杂的感觉。在她朦胧绮丽的少女春梦 里,也曾悄悄勾勒过未来夫君的影子,眼前这个英俊强壮豪气凛然的汉子似乎正 符合自己多年的期盼。接下来的日子里,宝日娜对哈尔克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每天鲜肉羊奶供应丰盛,朝夕相伴,目成心许。 首先倾吐衷肠的是哈尔克,他是个真诚坦荡的男人,爱意一旦迸发,绝不会 掩藏伪饰。宝日娜本已情愫暗滋,听到对方剖肝沥胆的表白,自然也含羞应允。 两人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并肩驰骋,在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下轻歌曼舞,抑或依 偎在清风明月的帐外喁喁私语,含情脉脉,海誓山盟,度过了太多梦魂颠倒的时 光。 然而,相对痛苦而言,快乐的日子总显得过于短暂。哈尔克伤愈不久,想起 了诸多恩怨尚未了结,亟待收拾残部,卷土重来,于是婉言向恋人提出告别。宝 日娜依依不舍,试图说服情郎放弃无谓的拼杀,两人飞遁离俗,长相厮守。但豪 侠尚义的哈尔克不可能因柔情泯灭了斗志,何况他素来重诺守信,曾答应过拉西 木的儿子替父报仇,更不可能苟且偷安。百般抚慰,约定归期,终于在宝日娜泪 眼婆娑的凝望中踏上了行程。 “我不敢肯定,不过,你所形容的宝日娜让我想起了几天前见过的一个女人。” 余伯宠迟疑着,哈尔克对宝日娜的赞美无以复加,虽不乏“情人眼里出西施”的 缘故,圣洁典雅的风仪却无可虚构,联想起雅布城内的奇遇,他难以相信世间竟 有着气类如此相近的两个女人。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家住哪里?”哈尔克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只知道她叫‘雪莲夫人’,家在雅布城内的清真寺附近……”余伯宠简 略讲述着和“雪莲夫人”会面的情形,哈尔克的眼中闪烁着点点兴奋,听到赠送 通行证一节,情不自禁地喊道:“不错,就是宝日娜,以前我常向她谈起你的事 情,所以她才会慷慨相助。” 雅布城内也下了大雪,却感受不到野外刺骨的严寒,尤其返回木拉提旅馆后, 炭火旺热,遍室生春,考古队员们很快摆脱了惊悸困窘的阴影,但随之而起了另 一种担忧。包括余伯宠在内,大家纷纷猜测着队长威瑟和特别顾问布莱恩重逢后 的情形,其中的尴尬拘谨难以想象,倘若一方据理痛斥,另一方又负固不服,势 必产生无法弥合的龃龉,对于即将进行的探险行动绝非幸事。然而,正当他们暗 自酝酿着如何调和劝解时,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亲爱的博士,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些天我一直牵肠挂肚,茶饭 不思,唯恐你被‘樱花社’的人伤害。”威瑟上前紧紧拥抱着布莱恩,情绪异常 兴奋,仿佛浑然忘记了自己卑躬屈节结党营私的事实。与其说是厚颜无耻,不如 说矫情做作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 布莱恩微微一怔,不便再有斤斤计较的诘责,讪讪地笑道:“约翰,再见到 你我也很高兴,这段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唉,可不是吗,”威瑟摇头叹息,“日本人的胁迫,土匪的恐吓,再加上 官兵的骚扰,简直是一种非人的待遇。不过,感谢上帝,我们最终还是转危为安 了。” “除了感谢上帝,你不认为我们还应该感谢一位更加重要的人士吗?”布莱 恩轻轻笑道。 “哦,是谁?”威瑟仿佛懵懂不解。 “若非余先生力挽狂澜,考古队的结局就太可怕了,即使不被日本人瓦解, 也有可能在流寇与官军的战争中付出伤亡惨重的代价。”布莱恩说。 “不错,余先生居功至伟,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威瑟像是恍然大悟,连忙 奉承了两句。众人也纷纷附和,一时颂声如潮。 “博士,”余伯宠淡淡地笑道,“我早说过,既然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从未 正式解除,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履行自己份内的职责,根本不值得一提。” “余先生,”布莱恩目不转睛,无比恳切地说,“你尽可显示谦和敦厚的涵 养,我们却无颜保持置若罔闻的姿态。老实讲,不论基于何种原因,这次意外变 故已经给中英双方的协作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你本人的 尊严。在此我谨代表全体英方成员郑重致歉,并且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余伯宠不免为之心动,其实,面对劣迹昭著的威瑟,布莱恩不咎既往的宽怀 已经难能可贵,如今又有反躬自省的表示,更显出一份令人钦佩的雅量高致,于 是摆手笑道:“博士言重了,为顾全大局着想,我们不该在细枝末节上徒劳伤神。 进入沙漠后,考古队还将面临无数艰巨的考验,事先经历一次磨难,或许使大家 受益匪浅。” “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布莱恩说,目光环顾众人。“这次挫折也算是一 个难得的教训,让大伙初步了解了探险之路上的重重阻碍,不仅要接受恶劣的自 然环境的挑战,同时无法避免许多人为因素的制约。另外,我们也认清了谁才是 最可靠的朋友,从此加强与中方代表的配合,切实改正盲目自信的弊病。” 一番话鞭辟入里,除了威瑟依然无动于衷,大多数考古队员都流露出首肯心 折的神态,一些人甚至面含愧色。苏珊的反应尤为强烈,俏脸通红,眼睑低垂, 颇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