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关于楼兰的情形,在场诸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了解,但相对博学洽物造诣深厚 的两位专家自然望尘莫及,听了他们相得益彰的阐述,更加深了对那片古老王国 的印象,平添了无限遐思和向往,因此大多聚精会神,甚至如痴如醉。唯独威瑟 表现得烦躁难耐,起先强忍不言,等到布莱恩试图分析楼兰的种族源流时,终于 按捺不住,大声插话。“喂,喂,两位先生的长篇大论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不要 忘了,这里是探险队的临时指挥所,而不是哪所大学的演讲台,我们就要开赴沙 漠深处,各项准备亟待完善,为什么不做些更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呢?”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反感,也没有争执驳斥,但讲解交流已难继续。布莱恩 说:“也好,理论知识可以逐步积累,我们还是着手进行筹划工作,保罗,就由 你先开始吧。” 于是盖勒拿出标尺测量,按比例推算,雅布城至楼兰遗址中心的距离约有一 百二十英里。如果车马便利行速正常,这段路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但考虑到地 势艰难气候恶劣等诸多因素,情况则判若云泥。凭借经验仔细分析,众人逐渐达 成共识,保守估计,考古队的往返时间应在一个半月左右。 参照日程,接下来安排物资供应及食水储备等事项。由伦庭玉等人缜密磋商, 议定之后,分别调派人手具体实施。此类问题包括采办驼马,定做帐篷,招募挖 工等各种细节,看似琐碎而简单,但若筹划得当,也可节省一笔不必要的开支。 对于前期的费用花销,身家豪阔的伦庭玉并不在乎,而替英方考古队出资的 威瑟态度迥然不同,锱铢必较,哓哓不休,常常为一点分配上的差异争得面红耳 赤。看到如此场景,苏珊不免意兴索然,况且一份缅怀亲人的忧情仍未消散,便 托口身体不适,先行返回自己的房间。 联合考古队添置装备的消息传开不久,木拉提旅店周围又变得热闹起来。四 方商贩蜂拥而至,在围墙内外临时形成了一片规模可观的集市,小到水囊沙杖, 大到驼马帐篷,各类货色一应俱全。身处沙漠边缘小城,近些年雅布居民见识过 太多寻宝探险的队伍,在他们眼里看来,有胆量深入荒漠腹地的人们无疑是勇敢 者,但同时也是一群丧失理智的蠢货,因为在以往的岁月里,凄凉恐怖的罗布荒 漠已经吞噬过无数鲜活强健的生命。最初遇到此类情形,民风淳朴的雅布人通常 细述利害,善意劝阻。后来却发现,对于那些疯狂追逐离奇梦想的人,苦口婆心 的告诫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渐渐也转变了态度,在铤而走险的行旅出发之前,只 是例行公事般送上一段祝福的话语,顺便推销自制的物品,还可以赚取一笔额外 的收入。当然,除了趁机发财的小贩,还有出卖力气和经验的人前来应征,就是 一些肩背坎土曼或饲弄牲畜的挖工驼夫。 余伯宠混迹其中,缓步浏览之际,偶尔和商贩们交谈几句。看似漫不经心, 视线的余光却紧紧停留在不远处的赵根发身上。这是伦庭玉的安排,赵根发代表 中方全权负责采办事宜,以便余伯宠静观其态。经过一个钟头的窥望,赵根发始 终专注地进行着工作,挑拣货品,讨价还价,举止之间并无异常。 余伯宠具有足够的耐性,却对守株待兔的侦查方式产生了疑惑,即使赵根发 包藏祸心,在大庭广众下也会敛手束脚,而那些可能存在的同党,更不会在人头 躜动的环境里与之接洽。是继续耽误工夫,还是另行考虑对策,余伯宠颇感两难, 这时候却见苏珊匆匆走来,神容焦灼,气色败坏,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回事?”余伯宠上前询问。 “旅店门口贴了将军府的告示,”苏珊唉声叹气,“帕夏因为刺杀俄国人被 判处死刑,定于今天上午在东城执行枪决。” “噢,”余伯宠微喟着,“这是俄国人向雅布政府施压的首要条件,应该不 出意外。” “刚才我提议考古队出面斡旋,却遭到了一致否决。”苏珊愤愤地说,“刻 薄的威瑟袖手旁观倒也罢了,连向来慈善的布莱恩博士也不肯仗义相助,实在太 令人失望了。” “难怪博士置之不顾,实际上是力不从心。”余伯宠好言安抚,“俄国人在 雅布地区的影响非同小可,经过昨日的较量,他们侵吞楼兰文物的意图已然耳目 昭彰,随时都会有寻衅滋事的举动。联合考古队的处境本来已是如履薄冰,倘若 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结果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么说,帕夏因我而遇难,如果坐视不救,我的良心将会遭到强烈的 谴责。”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既然理解,就请你一定帮忙。”苏珊迫不及待地央求。 “不是不愿帮忙,只是谈何容易呢,”余伯宠无奈地叹道,“难道你希望我 陪着你一起劫持法场吗?” “何至于此,”苏珊说,“中方首席代表伦先生不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 么?看起来你和他的私交十分密切。假如请他代为求情,帕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鹬蚌争衡,一触即发的形势下,伦先生怎么可能因小失大呢。余伯宠暗自苦 笑,但见苏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不忍断然拒绝,犹豫了片刻,从衣袋里掏 出怀表说:“你知道行刑的具体时间吗?” “好像告示上写的是十点钟。” “啊呀,已经太迟了。”余伯宠失声道,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刻。即 便可以顺利地说服伦庭玉,裴敬轩也能够不驳情面,但从宝日娜的豪邸前往将军 府,然后赶赴东城刑场救人,其间尚需一番周折,无论如何十五分钟是来不及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苏珊忧心如捣。 “没办法,只有替帕夏祈祷的份了。” 苏珊愁眉紧锁,悲不自禁,果然闭上双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余伯宠的感 受也相当沮丧,正想开口劝慰,却听得客房楼前沸反盈天。寻声望去,不少人聚 集一团,七嘴八舌,众口喧腾,木拉提夹在其中指手画脚,似乎在竭力维持秩序。 “莫非旅店内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余伯宠和苏珊相顾诧异,不约而同地趋 步上前。 看见两人走近,木拉提挤出重围,不等对方询问,便面带惶恐地说:“余老 爷听说了吗,城里刚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什么事?” “押解帕夏的囚车从衙门出来不久,街口拐角处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是 一名黑衣蒙面人,右手持枪,左手挥斧,凶神恶煞般扑向准备行刑的队伍。官兵 们尚未缓过神来,那人已经劈开囚笼,将帕夏拉上马背,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简直不可思议,”余伯宠摇首咂舌,“木拉提,你不是听信了谣传吧。” “绝对不是,”木拉提口气坚决,“我店里的伙计刚从东城回来,一切都是 亲眼所见。” “可是,”余伯宠依然将信将疑,“一个人单枪匹马,居然能够从成群结队 的官兵中救出死囚,也有点太稀奇了吧。” “嗨,雅布城最近的稀奇事儿还少吗。据说这位不速之客的行动迅捷,枪法 如神,须臾间击伤了六七名士兵,而自己和帕夏竟然毫发未伤。” “你能判断出来者的身份吗?”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木拉提说,“帕夏交游广泛,天山南北多有相好, 谁会知道是什么人呢。” “事起仓促,应该不会是从外地赶来的。而且此人绝非第一次在雅布出现, 否则也没有必要遮掩面目。”余伯宠百思不解,低头沉吟着。旁边的苏珊却无意 深究,只顾惊喜万状地欢呼庆幸。“感谢上帝,我的祷告真的应验了。” 振奋的情绪感染了余伯宠,随即也不再煞费苦心。凝神定志,周遭的动静便 清晰入耳。院内的交易照常进行,熙攘纷杂的场面依然如故,其中一阵厉声呵骂 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敬轩入主雅布之后,明罚敕法,纲纪四方,寻常百姓慑于威严,无不循规 蹈矩,安守本分,连一般的诉讼纠纷也极少发生,遑论光天化日下劫夺囚犯。难 怪余伯宠和木拉提对突发事件莫名所以,事实上包括帕夏本人也始料未及。 当她被蒙面人拽上马背,整个人尚未从绝望悲凉的意境中挣脱。由于横卧鞍 桥,面孔朝下,也看不清楚附近的情形变化,耳畔枪声如麻,充斥着惊恐的叫嚷 和狂躁的斥骂。而蒙面人得手以后,立即磕蹬催马,风驰电掣般地冲出重围。 蒙面人的马力强劲,官兵的呼喊渐不可闻,但他毫无松懈喘息的迹象,继续 穿街过巷,扬鞭疾驰,跨越了大半个雅布城,最后进入一座空荡僻静的院落。 院子不大,除了三间房舍,还有几株枝叶萧索的桑树。蒙面人先行下马,关 门插闩,才返回头搀扶鞍后近乎昏厥的女人。经过剧烈的颠簸,帕夏的肺腑间犹 如翻江倒海般难过,俯身呕吐了几口,神志越加昏沉。再度抬头,迷离的目光扫 视着面前的景象,一切恍然若梦,唯一明白的事实是,自己已经远离了死亡的边 缘。 “多谢英雄相救,帕夏日后定当厚报。”帕夏曲膝下拜。 “不必客气,”蒙面人伸手拦阻,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不过在履行自 己的诺言。” 眼神似曾相识,语调也相当熟悉,只是于迷离恍惚之际未及分辨。在对方的 引领下,懵懵懂懂的帕夏走进房舍。屋内铺设精美,器具雅洁,和昨夜的牢狱风 光不可同日而语。并且满室生春,感觉遍体温煦,皆因地上摆放着的一只硕大的 炽红炭盆。 蒙面人提起炭盆旁的一把铜壶,又从矮几上拿过一个细白瓷碗,满满倒了一 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递给帕夏说:“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帕夏没有推辞,端起瓷碗浅啜慢饮,只觉甘甜美味,口角生香,腹内顿时舒 服了许多。正想表达谢意,却不禁愕然失色,手中的瓷碗险些跌落。 “少将军……怎么是你?”帕夏瞠目结舌,看到救命恩人已经摘去了面罩, 赫然正是将军府的裴绍武。 “你不该感到奇怪,”裴绍武微笑,“除我之外,还有谁可以在官兵的层层 防护下如入无人之境?” “这么说,”帕夏似有所悟,“方才的混乱场面也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 “当然,总得给俄国人一个交代吧。” “仅仅是俄国人么,”帕夏说,“恐怕你的举动还有蒙蔽令尊大人的意思吧。” “果然聪明,”裴绍武笑道,“否则这场戏也不必做得如此逼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帕夏轻轻叹道,暗自体味着他所承受的压力,感动 之余有些手足无措。 “我已经说过是在履行诺言。”裴绍武重申。 “可是,”帕夏莫名其妙,“你我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约定啊!” “是吗,”裴绍武笑了笑,说:“难道我没有说过请你嫁给我的话么,如果 连你的性命都无法保全,又怎么来实现这个愿望。” “哎,”帕夏不屑地摇头,“一时的戏言也能算数么。” “最初你慷慨激昂地表示替朋友报仇,我也只当作一时的气话,因此无意间 泄露了伊万的行踪,不料你胆大如斗,居然敢拿洋人开刀。唉,一个柔弱的女人 可以做到言行一致,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又岂能轻诺寡信。”裴绍武从容应对,灼 灼的目光里既有钦佩也有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