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神容举止好像一个快乐的主妇,余伯宠不禁莞尔,情绪为之感染。忽然发现, 和苏珊相处的日子里,自己的心境似乎也变得轻松而开阔。细细体味,那份恬适 和沉醉的感受仿佛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描述,就像佛经 上所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随着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苏珊笑道:“好了,把酒斟满,可以开饭了。” “如此美味只有你我分享,是否显得太自私了?”余伯宠说,“这些天布莱 恩博士劳苦功高,是不是请他过来一起品尝?” “最好不要去打搅他。”苏珊说,“自从踏上中亚的土地,任何节日在博士 眼里已经毫无意义。他始终处于争分夺秒的状态,除了参与勘查发掘,还要把各 种测量资料对照整理,再将获得的所有文物分门别类,详细记录,几乎每天都要 工作到深夜。” “难怪下午没有看见他,想必一直在帐内忙碌。”余伯宠微微叹息,感慨颇 深。西域考古浪潮方兴未艾,潜入中国内陆的各方势力络绎不绝。比较起来,阴 险疯狂的日本人如同无知的草莽,贪婪残暴的俄国人更像是流窜的狼群,唯有严 谨而执着的英国人行事稳健,一丝不苟,加上广博的学识和杰出的筹划能力,似 乎更有希望到达成功的彼岸。只是不知道,这种优势对于埋藏在荒漠深处的古代 珍宝而言,究竟意味着幸运还是悲哀。 沉思良久,惘然若失,苏珊忍不住开口询问:“余,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 重重的样子,莫非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不,”余伯宠窘笑着回答,“我也不愿意这样子,只因悬疑杂念时刻困扰, 以致身不由己。” “哦,你的疑难能否透露,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忙解决。” “当然可以,”余伯宠说,“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向你讨教。” “请讲。” 余伯宠稍作停顿,说:“中英双方的合作基础是令尊留下来的楼兰地图,为 此威瑟队长不远万里前往上海接洽,以后又惹祸招灾,历尽风险。但据我所知, 当年令尊率领的考古队并非全军覆没,曾有一个印度人孤身脱险。如果邀他加盟, 岂不是拥有一位具备实地考察经验的向导,又何必舍本逐末,完全依赖于两片陈 旧的地图呢?” “你指的是我父亲的仆人辛格吧,”苏珊的神色黯淡下来,说:“他已经不 在人世了。” “啊,真是太不幸了。” “是的,辛格不仅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称得上我 们家的恩人。”苏珊面带戚容,陷入伤感的回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也许我 根本无法度过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当初迫于情势,苏珊在母亲的带领下迁居印度,辛格也同船前往。寄住在孟 买姨母的家里,苏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缺衣乏食的苦涩。清贫的环境造就了坚 强而忍耐的性格,她的母亲却难以适应离乡背井的境况,加上丧夫之痛久久不能 平复,以致沉疴不愈,三年后死于坏血病。此时,苏珊姨父的工厂也已经宣布破 产,哀伤欲绝之余,年幼的苏珊还面临着辍学的窘境。 孤立无援之际,忠诚善良的辛格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起照顾小主人的责任。 他四处寻找工作,送报纸、卖水果、擦皮鞋、甚至在码头做苦力,把赚来的 钱统统用以支付苏珊的生活所需及各项学费,殚精竭虑的援助远远超过一名仆人 应尽的道义。苏珊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知道辛格维持不易,越发珍惜时间,用 功读书,最终以出类拔萃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从拉合尔东方学校毕业后,苏珊原打算先谋一份职业,以便缓解辛格沉重的 负担。但这时由威瑟出资组建的远征探险队已经抵达印度,几经辗转,找到了拥 有半幅楼兰地图的苏珊,登门商讨合作事宜。 进入中亚考古,寻觅父亲的足迹,一直是苏珊矢志不渝的夙愿。谁知,当她 兴冲冲地跑去征求辛格的意见,对方的态度却出乎意料。或许是厌恶威瑟的为人, 或许是基于安全的考虑,辛格即使答应出售地图换取金钱,也不让苏珊重蹈覆辙。 这样的决定自然和苏珊的本意大相径庭,但经过几年的相依为命,她对辛格 的尊重早已逾越了主仆的界限,纵然不会放弃理想,也绝不肯强行违拗。事情因 此耽搁下来,任凭威瑟反复催促,苏珊只是犹豫不决。事实上,眼看着时光流逝, 她同样焦灼不堪,于是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试图再次劝服辛格。几天后,苏珊 在家里铺设宴席,特意买来了辛格喜爱的咖喱鸡肉和杜松子酒,准备等他做工回 来进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万万没有想到,左顾右盼,不见人影,最后等来的 竟是辛格发生车祸的消息。 “辛格被撞得脊椎断裂,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停 地望着我,渗血的双眼直到咽气也没有闭上。他的目光里交织着悲凉与无奈,又 似乎蕴涵着许多难以表达的隐衷,每当想起那片眼神,我的一颗心就像被无数的 钢针刺破。”苏珊泪流不止,哽咽难言。 “辛格的意愿至死未变,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在寻常人看来,一个柔弱的 女子几乎不可能抵御沙漠的凶险。”余伯宠叹道。 “我能够体谅他的心思,完全是出于一份关爱。”苏珊说,“但是,他没有 真正明白征服楼兰的计划对于我有多么重要。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重振德纳姆 家族的辉煌,我将持之以恒,百折不回。可惜,辛格永远也看不到我功成名就的 那一天了。” 余伯宠谦逊地笑着,忧患余生的家世及栉风沐雨的经历,使他的性格逐渐扭 曲。苟且偷安的日子,内心深处难免涂抹着几许消沉淡漠的色彩,头脑里诸如礼 教名节和民族大义的观念也越发模糊,唯一不曾泯灭的只是一点与生俱来的良知。 因而,接受任务前,伦庭玉提起“拯救文明造福国家”的堂皇理由并不能得 到他的切实认同,降心相随的动机完全缘于一片感恩图报的情结。所以,黾勉从 事的间隙,常常感到一些迷茫或压抑。 但如今的情形似乎有所改变,一切归因于苏珊离奇的遭遇及不屈不挠的勇气。 尤其面对她的坦诚和信赖,余伯宠不可能无动于衷,壅塞于胸臆间的困惑和 怅惘仿佛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不禁默默立誓,即便只是为了帮助眼前的女人得偿 心愿,自己也会不辞劳苦,竭尽所能。 咀嚼着酥香的烤鸡,痛饮着甘冽的美酒,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苏珊的谈 兴却丝毫未减,余伯宠只得委婉提醒。“明早还要赶路,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休息 了。” “好吧。”苏珊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协助他用沙土扑灭了篝火。互道晚安之 际,余伯宠偶尔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沙梁上有两点红光隐约闪动。他心中疑云顿 生,联想起白天驼夫艾买提等人的描述,脸上微微变色。 “苏珊,”余伯宠小声说,“不知道你对妖魔鬼怪有什么认识?” “只有蒙昧的人才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谣传,至少我不会套上一件红色毛毯 以求自保。”苏珊忍俊不禁,留意到他的神情异常,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很好,有这样的胆识,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捉鬼了。” “捉鬼!鬼在哪里?”苏珊愕然。 “你慢慢回头,顺着西北方望去。”余伯宠说。 苏珊依言行事,果然看到两点微弱的红光,诧异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余伯宠道,“我说过沙漠之中危机四伏,也许今晚正是面临考 验的时刻。” 说完拉着苏珊就走,看似返回附近的帐篷,实则溜向帐后,迂回绕行,又从 营地的另一端出来。借助夜色的遮掩,蹑手蹑脚地爬上沙梁,在相距红光十余丈 的地方双双卧倒。 审视凝望,看见沙梁上蜷缩着两条身影,手中皆持武器,时明时灭的红光其 实是点燃的香烟,大概是深宵守候聊以解乏取暖,沙梁后面的低洼地带还隐藏着 两匹鞍辔齐备的骏马。 “究竟是什么人呢?”苏珊低声询问。 “不好判断,”余伯宠说,“反正不会是考古队的守护神。” “要不要通知大伙包围抓捕?” “不,”余伯宠说,“只此两人不会构成对我们的威胁,想必幕后另有主使。 倘若打草惊蛇,反而不利于查清底细。“ “有道理。”苏珊说,“可是,我们总不能陪着他俩熬上一夜吧。” “当然,”余伯宠说,“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没有人能够在荒漠露野长久 滞留。他们的目的只是窥探考古队的基本状况,稍后必将返回驻地,届时你我见 机行事。” “你的意思是……反跟踪?” “是的,估计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准备一下。” 于是两人沿原路下来,悄悄回到营帐。填装枪弹之外,仔细检点穿越沙海的 必备物品,例如耳帽、风镜、水囊等。为防止马匹嘶鸣惊动目标,又将两根短木 棒分别缚于马口。一切收拾停当,掀开帐帘察看,只见两个探子已经开始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