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想出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便付诸实施。全体队员仔细分工,各司其职,对 于出土文物逐次进行整理筛选,然后分别捆扎装箱。查验鉴别的程序周密而合理, 最终的定夺服从于两位博物洽闻的考古专家——布莱恩和方子介。在他们看来, 近日的发现大多数是珍品,所能剔除的只是一些不易搬运或破碎不堪的文物,决 定存留之际,往往谨慎小心,反复斟酌。即使这样,仍然不免有所遗漏。 一天早晨,苏珊路经一个堆放废弃物的沙坑,偶尔风起,地上沙沙作响,一 本残旧破损的羊皮书引起她的注意。蹲下来翻拣查看,那本书的封面早已不存在, 一侧有两个可供串系的圆孔,圆孔周围似乎有细密的纹饰,上边的麻绳已经断裂。 另一侧被沙尘和石灰粘连,只有三两张散落的书页随风而动。用刀子轻轻刮 开石灰,抹去沙尘,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书页。羊皮书的内容使用了两种文字, 苏珊看出其中一种是梵文,另一种像是汉文,只是不敢确认。但无论如何,书写 形式和装订规格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隐隐感觉这是一本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 捧起文书,抬头四顾,恰巧看见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兴冲冲地跑去请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镜审视,看不到两行,眉眼尽皆舒展,口中低声吟哦着。 “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啊,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对照书写的《 金刚经》,总有一千五六百年的历史,上面字迹清晰,格式规范,是绝世无双的 精品。 多亏了德纳姆小姐,我们的疏忽简直不可原谅。“ “过奖了,我也是无意间碰见的。”苏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谦虚了,我早有耳闻,德纳姆小姐才华横溢,慧心灵性,颇具乃父遗 风。今日亲身得见,才知道你鉴赏文物的功力和挑选伴侣的眼光一样出色。” 苏珊的腮边不禁微微一红,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谓的“伴侣”指的是余伯宠。 古堡归来后,两人的形迹日益密切,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苏珊虽不避讳, 但初次被人当面道破,还是不免有几分羞涩。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说,“您该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诚心祝福,绝无杂念。”方子介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 你和余先生都堪称鸾交凤友,佳偶天成。” “哦,”苏珊暗含惊喜,笑颜如花。“像您这样正派的学者,居然可以容纳 一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倒也难得的很呀。” “说实话,”方子介收敛笑容,面色沉静。“以前我并不清楚伯宠的人品, 仅凭传闻而论,对他的举止做派多有微词,甚至不同意他加入这一次的联合行动。 但经过全面的接触了解,才明白不可轻信流言,如今的观感已经截然不同了。 “ “那么,”苏珊笑眯眯地说,“您能够告诉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吗?” “有一句话可以概括,”方子介举手加额,不胜感慨。“——与周公瑾交, 如饮醇醪。” 苏珊懵懵懂懂,不大领会话里的含义,但见方子介满脸敬慕之色,想必是极 其激赏的意思。当下心情更加舒畅,也越发增添了对余伯宠的好感。唯一困惑不 安的是,至今还揣摩不清余伯宠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许多情况下,人们共担忧患易,同享富贵难,考古队的合作关系也不例外。 艰苦跋涉跨越险阻的时候,中英双方成员尚可彼此扶携,缓急相济。一旦渐 入佳境,收获丰厚,龃龉和纷争的种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发现的是一座宽敞的内殿,从填满房屋的流沙中并没有挖到什么东西。但 随着沙土清除完毕,人们惊奇地看到,四周高约十三英尺的殿墙上呈现出一幅幅 保存完好的壁画。 这些壁画色泽鲜艳,线条富丽,表现的大多是佛教艺术及神话故事。画中有 传说里的王子,穿虎皮和绑腿套的婆罗门,还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装的供养人。有 些人头戴高冠,有的戴波斯头巾,也有的带着鹰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 有的则是红发,还有黑发。服饰式样也极为繁杂,最多的是青色或蓝色。人种也 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语系的,有吐火罗语系的,有印欧人、塞种人、叙利亚景教 徒、波斯人、回鹘人、蒙古人等。除了内容丰富,技法也十分纯熟,不但各类人 像绘画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树木及水中的游龙, 莲花法座,刀剑上的皮鞘和骏马上的流苏,无不描绘得精致而逼真。人们难以想 象,遥远年代的不知名的画师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几乎将当时各种灿烂而 伟大的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罗马式的优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中 国式的绮丽。 画中展示的西域曾经像海绵一样,完整博大地吸收过多种宗教文化,接纳过 多种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欧人在基督降临前取道哪里来到中国?景教徒的 绘画如何出现在佛寺的殿墙上?塞种人是中国西域最早的土著呢,还是从另外的 地方迁徙而来?这些壁画似乎引出了无数谜团,同时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着无数 的疑问。 站在壁画前,所有考古队员都鸦雀无声。目不暇接之余,神情意态却不相同, 或是眼张失落,或是肃然起敬,或是垂首深思,或是亢奋莫名。总之,每个人都 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沉寂了许久,最先开口的是威瑟。 “我们又有活儿干了,这些神奇的壁画不应该留在沙漠里。”他像是在喃喃 自语,又像是在宣布一项决定。 “你……什么意思?”方子介侧目质问。 “教授的思维不至于如此迟钝吧,”威瑟咧嘴笑道,“我的意思很明白,就 是把壁画逐步分割剥离,装箱运走。” “绝不可以,你会毁了这些稀世珍品的。”方子介高声呵斥,转过头望着布 莱恩。“博士,我们不是有过协议吗,发掘工作必须以不破坏文物为前提。既然 这些壁画带不走,只能先进行测量拍照,然后仔细封存,维护原状。” 布莱恩双眉深锁,仿佛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才说:“教授,就保护文 物而言,我也不赞成损坏壁画。但转念又想,这些杰出的艺术品对研究人类的文 明史非常重要,如果让它们永远埋没于人迹罕至的荒漠里,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能永远埋没,”方子介振振有词,“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考古事业 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相信不久的将来,各种文物保护措施及修复手段会得到大幅 度提高,甚至在沙漠边缘也能够建立起收藏古代遗产的场馆,到时候这些精美的 艺术品一定会重见天日的……” 不等他说完,威瑟已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脸上充满了不屑。“哈哈,教授, 我并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但我敢打赌,至少百年以内,沙漠附近恐怕还看不到 中国人建造的博物馆。” 方子介勃然大怒,疾言厉色,身后的中方学者也无不义愤填膺,群起斥责。 英方队员虽然大多不喜欢威瑟,却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队长受围攻,纷纷横 身拦阻,揎拳捋袖。双方唇枪舌剑,各持己见,若非布莱恩及时排解,颇有一触 即发之势。 余伯宠正陪着苏珊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观赏壁画,犹自沉浸梦幻般的意境里, 听到人语喧哗,连忙上前察看,探问缘由,却不禁进退两难。究其本心,对于文 物如何取舍并没有严格的界限,甚至也认为将壁画遗弃在荒漠未免暴殄天物。他 相信倘若通权达变的伦庭玉在此,也许不会和英国人发生争执。只是方子介人如 其名,秉性方正而耿介,仅看那份慷慨激昂的气概,怕是不肯轻易改变初衷。费 神思忖,委决不下,直到布莱恩婉转咨询,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我赞同教授的主张。” “太遗憾了,”布莱恩叹息,“余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理智而豁达的 中国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呢?”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决定。”余伯宠说,“但有一点必须声明,正像你是 英方探险队的考古顾问,方子介教授就是中方代表团的学术权威。即便仅仅为了 维护国人的立场,我也不会容许别人强行违拗他的意志。” 此语一出,方子介及中方成员一起投来赞许的目光,布莱恩则越发扼腕痛惜。 “唉,余先生,难道你不明白么,狭隘的民族情结或许将造成无法弥补的过 错。”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中国有句古训,‘君子有所不为有 所必为’,事既至此,只能请博士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