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笑话,”威瑟忽然冷笑着说,“中方考古队的首席代表是伦庭玉先生,除 非他亲自出面干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行使否决权?来呀,伙计们,准备开工。” 一声吆喝,四五名随从拿着工具靠近殿墙。余伯宠怫然作色,一个箭步冲了 过去,将手中的洛阳铲横在胸前,厉声断喝:“谁敢乱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英方队员大多敬重余伯宠的为人,顿时呆立不动,唯有色厉内荏的威瑟仍然 叫嚣不止。多亏布莱恩和苏珊竭力劝阻,事态才没有继续扩大。 “余先生,方教授,”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我们之间存在着分歧, 也不该致使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产生裂痕吧。” “我们无意挑起争端,但也不会委曲求全。”方子介说。 “咳,这种论调本身就抱有成见。”布莱恩微喟,“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共 同利益的基础上,双方的地位也是绝对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中方队员的 观念丝毫不容触犯,那么,英方队员的意愿就可以全然不顾吗?” 方子介不由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布莱恩紧接着说,“退一步讲, 即使带走这些壁画,在双方最终的分配方案没有落实前,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归 属权,你们又何必苦苦争执呢。余先生——”他遽尔转向余伯宠,语气格外恳切。 “假如抛开种族地域的隔阂,以及方教授虽然美好却近似虚幻的构想,纯粹 从发掘文物的角度考虑,你还会舍得把这些千载难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吗?” 余伯宠眼神游移,神色局促,对方的无碍辩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乱,犹豫了 片刻,却又不肯随意改变立场。“博士,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在矛盾无法调和 的情况下,我只有选择放弃。” “哪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关键要看双方有无诚意。”布莱恩说,“我倒是 想起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赞成。” “请讲。”余伯宠摆出了“姑妄听之”的姿态。 “既然大家达不成共识,何妨听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莱恩说着,从衣袋里 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我们抛掷钱币裁决双方的命运,猜中一方可以得偿所 愿,猜错一方只能无条件服从。” “太好了,”旁边的苏珊笑道,“这个办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该再有异 议。” 余伯宠先是一怔,而后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严谨沉稳的布莱恩是不会 想出这种荒诞的主意的。但转念细忖,除此以外也别无良策。心思波动之际,抬 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质朴,自然也希望息事宁人,何况布莱恩的提议机会均等, 倘若一味拒绝,则显得自己过于偏颇。犹疑了一会儿,沉声答应。“好吧,我可 以接受。” 于是布莱恩攥着硬币走到中央,双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经过商榷, 威瑟挑选了正面,方子介认定了反面。布莱恩随即两指一弹,硬币在半空划过一 道漂亮的弧线。旁观者的心同时揪了起来,有人屏气凝神,有人小声祷告,也有 人紧闭双目。 硬币落在地上,威瑟最先发出欢呼,之后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面正是 大英女王的头像。 “女王陛下万岁!大英帝国万岁!”威瑟及随从兴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涌 向殿墙。中方人员面面相觑,静默无语,方子介尤其沮丧,脸色苍白,神容惨淡, 犹如一座泥塑木雕伫立原地。 布莱恩捡起硬币,试图安抚失败的竞争对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方子介轻轻摆手,“放心,中国人是守信用的, 我不会再干涉你们的行动。” 说完掉头离去,背影萧索而凄凉。站在旁边的余伯宠目逆而送,胸臆间泛起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苏珊缓缓靠近,幽幽地叹道:“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简单 的掷币游戏竟会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教授的学问和品格无可挑剔,只是思想未 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无关,”余伯宠峻然纠正,“他表现出的是一副中国读书人的凛凛 傲骨。” 提及抗怀物外的操守和成仁取义的气节,自幼熟读经史的余伯宠当然不会陌 生,并且从公忠体国的父亲身上曾领会到其中的精髓。但随着家势破败及颠沛流 离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将所谓的先贤遗训奉为人生的戒律,为了摆脱窘困,甚至 常常干下离经叛道的勾当。然而,刚才的风波使他如梦初醒,原来还有太多中国 人的头脑里保持着坚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视作无形羁绊的东西竟然也 显得无比崇高而宝贵。 艰难的处境可以触动相濡以沫的情怀,可以勾起美妙的回忆,但也可以成为 道德沦丧的祸根。西行不久,队内发生了冰块失窃的事件,侦察探究,当场捉住 了两名劳工。威瑟不会放过实施权威的机会,杖责鞭挞,严加惩罚。劳工满地翻 滚,哀声乞怜,这一次却没有人上前劝阻,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倘若此风渐长, 考古队原本窘迫的境况将会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干渴相比,皮肉之苦 似乎已无足轻重,打骂责罚和克扣工钱的双重压力下,偷盗冰块的行为仍然无法 遏止。万不得已,只有委派机警干练的杜昂和盖勒轮流守护,对于屡戒不悛者格 杀勿论。 其次是伤病问题。还在佛塔南边遗址发掘的时候,当狐尾锯的声音传入营帐, 方子介就觉得周身发抖,悚然心惊。起初以为是悲愤所致,谁知第二天起又开始 寒热大作,头痛如裂,这才意识到自己染上了疟疾。在同伴的帮助下,他吞服了 大量的奎宁,虽然缓解了一些症状,精神却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为病痛侵扰的并不仅方子介一人。进入沙漠不久,已经有不少队员无 法适应恶劣的环境。喝了苦涩的盐碱水,普遍的反应是头晕干呕,腹泻不止,体 质稍差者根本难以抗御。加上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几名队员出现了败血病的症 候,行程未及一半,身体已彻底垮掉了。 天气寒冷至极,劳工们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导致溃烂感染,而小 小的一块冻疮也能成为致命的威胁。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负担,放眼四顾,黄沙漫 漫,阒然无声,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苍凉死寂的天地,每个人都承受着恐慌 和压抑的折磨。 队伍不断减员,目标却仍未达到,布莱恩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依靠 着顽强的意志坚持前进,也从未向人谈起自己的隐忧,直到一件事情发生,才促 使他坚定了悬崖勒马的决心。 当时他正指挥安扎帐篷,奔走之际,忽然感觉右脚奇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被人搀扶着进入帐内,费力脱去皮靴和袜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脚 底的血泡粘连成片,皮肤已经呈干皱状,两根脚趾严重冻伤,瘀青紫胀,不堪入 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来盖勒。查看伤势,盖勒也不禁悚然变色,说:“博士, 你的情况很糟糕。听说中国人治疗冻伤的药膏效果不错,我去取一些来。” “脚趾肌体组织已经坏死,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布莱恩凄然笑道,“保罗, 还是劳驾你帮我做一个外科手术吧。” “博士……”盖勒迟疑着。 “别犹豫了,”布莱恩催促道,“如果冻疮继续发展,我的整条右腿也会报 废的。” 这句话绝非危言耸听,于是盖勒不敢耽搁,让两名队友左右扶持着布莱恩坐 在睡榻上,又用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军刀,在酒精炉 上简单加热消毒,并没有采取任何麻醉措施,就开始了截趾“手术”。 虽然冻僵的脚趾近乎麻木,盖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却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 腑的痛楚。布莱恩嘴上的毛巾脱落,惨叫声直透帐顶,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 珠。 盖勒一边替他敷上止血药,用绷带仔细包扎伤口,一边说:“博士,看来队 伍的进程需要调整一下,你必须安静地休息两天。” “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静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莱恩忍着疼说,“不过,漫 无目的持续挺进似乎也没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该痛下决断的时候了。” “博士,你是想……”盖勒茫然。 布莱恩却没有解释,轻轻吩咐:“你去把威瑟和余先生他们请过来,我有一 些重要的话说。” 其实不必盖勒一一通知,刚才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已经惊动附近,威瑟、苏珊、 余伯宠及几名队内的骨干成员闻声赶来。探问伤情,纷纷致意宽慰。但布莱恩显 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气了两句, 很快改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