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先生们,从佛塔西南的寺院遗址离开后,我们的发掘工作再也没有实质性 的进展,而各种困难与日俱增,冰块逐渐减少,水源无法保障,疾病和伤痛的程 度不断加深,迄今为止已经损失了七匹马和五峰骆驼,并且有十一名同伴长眠于 沙海荒原。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我们需要保持坚强的信念,但也必须懂得审时 度势和当机立断,眼看着希望越发渺茫,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 “博士,你什么意思?”威瑟打断他的话,皱眉问道:“难道想让大家放弃 吗?” “不错,”布莱恩点点头,说:“与其在毁灭的边缘挣扎,还不如及时掉头, 脱离险境。这次虽然没有找到德纳姆爵士的遗物,但在佛塔南边废墟的发掘已取 得成功,应该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肤浅了吧,”威瑟讥笑道,“莫非失去了两根脚趾,连本 身的勇气和毅力也丧失殆尽了。” “不,恰恰相反,肢体的残缺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坏死的脚趾可 以保全生命一样,摈弃偏执的思想能够挽救整支考古队。约翰,真正的冒险精神 并不等同于鲁莽逞强,假如扩大成果必须以全军覆没作为代价,那么我们原有的 行动计划还有什么意义呢?” “纯粹是贪生怕死的托辞,”威瑟不屑一顾,“任何成功之路都不会是一帆 风顺的,唯有知难而进,才可能达到辉煌的巅峰。这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相互勉励, 而绝不是悲观泄气。也许再坚持一两天,最终的目标就会出现了。” “太天真了吧,”布莱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远镜站在高处,所看到的路 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滚滚黄沙,你又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目标?根据地图上的 注释,佛塔距楼兰遗址顶多有三天的行程,我们辛苦跋涉将近半月,却似乎仍然 遥遥无期。并且沿路所见尽是链状沙丘,和《乔治日记》里记述的雅丹地貌大相 径庭,我们的行进方向过分依赖那幅地图,却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了。” “博士——”苏珊惘然若失,“我父亲的测绘技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这幅 图又是心血之作,你难道还怀疑它的可靠性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低估德纳姆爵士的绘图技术,只是有太多的离奇现象 无法解释。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短暂的九年过去,沙漠里的地形变化竟然如此巨 大,从而使当初绘制的地图降低了指示作用。余先生……”布莱恩的目光转向余 伯宠,似乎在寻找新的支持。“在补给紧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认为考古队 该不该改弦易辙呢?” “我……”余伯宠正欲回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伦庭玉的私人助手, 对于队伍的进退行止并没有决定权。但这一层隐衷不便明言,婉转笑道:“博士 分析得确实很透彻,我们也会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只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贵 方内部的见解达成统一。” 布莱恩颇感失望,只得侧身征询同胞。而反馈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人赞同撤 离的主张,也有人觉得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约翰,”布莱恩叹道,“既然我们彼此不能说服对方,时间上又不容许继 续争执,只好再次采取非常的手段解决了。” “什么非常手段?” “还记得前些日子剥离壁画的情形吗?”布莱恩无奈地笑了笑。 当初剥离壁画的行动由掷币裁定,威瑟算是最后的赢家,自然不会忘记。于 是稍作踌躇,咬一咬牙说:“好吧,我就来和你比一比运气。” 布莱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币,先请威瑟挑选,威瑟依然选择头像。硬币抛出, 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气灯旁,这次面朝上的却是十先令的数字。威瑟气色灰败,布 莱恩则长长舒了口气,说:“嗨,看来女王陛下也反对你的观点。” 不料,和笃诚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愿赌服输的角色,懊恼之际, 一脚将地上的硬币踢开,直眉瞪眼地叫嚷:“开什么玩笑?探险队的命运怎么能 靠这孩童的把戏定夺?根本不能算数!” “约翰,”布莱恩愕然,“你总该顾全一点绅士风度吧。” “哼,我本来就不是绅士,哪里有什么绅士风度?”威瑟冷笑着,“为了中 亚之行,我奉献了全部财产,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梦想即将成真,没有人能 让我半途而废。就算分道扬镳,我也绝不会接受你的荒唐建议。” 布莱恩哭笑不得,一筹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话里似乎留有转圜的余地, 便不失时机地接口。“暂时的‘分道扬镳’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有 此意,不妨坐下来仔细商量。” 谈及具体事宜,或许关乎内部隐私,余伯宠及两名中方代表感觉不宜滞留, 随即提出告辞。走出帐篷,方子介的一名学生跑来找余伯宠,说是教授有急事相 请。 余伯宠明白,必是方子介听到了风声,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果然,来到方 子介帐内,见他翘首企盼,满脸焦灼,却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顿,仿佛刚刚发过 病的样子。 “教授,你病体未愈,不该过度操劳,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 “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快说说,最后的决定是什 嘛?” “还没有结果,英国人内部也争论不休。”余伯宠说,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比较倾向于布莱恩的主张,”余伯宠说,“队伍水源短缺,又有辎重拖 累,继续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险性越来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烦的是人员的伤 病不断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状况,连正常行走都有困难,哪里还谈得上考古发掘 呢。” “可是,”方子介说,“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坚持挺进吗?” “那个利令智昏的家伙,”余伯宠轻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贪欲的驱使下, 有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但你想过没有,”方子介的面色趋于凝重,“万一他的野心得逞,将会造 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什嘛?”余伯宠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单独完成楼兰遗址的发掘,英国人就会在最后的谈判席上占取 主动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着我们将失去更多的珍贵文物。” “教授多虑了,即使存在差异也是有限的。”余伯宠故作轻松地笑道,“说 句实话,我们挖出来的东西在行家眼里或许有一定价值,但在寻常百姓看来不过 是一堆破木条烂纸片,甚至不如一顿可口的饭菜来得实惠,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伯宠,想不到以你的学识和见解,竟会出此荒诞的言论。”方子介莫名惊 诧,难以置信似的睁大双眼。“想想看,我们找到的文物虽然只是吉光片羽,却 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那些艺术精品凝结着先人的勤劳与智慧,是探索和考 证古代社会的重要线索,但凡有一点民族责任感,也不该掉以轻心呀,咳咳……” 由于太过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顿时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余伯宠自 觉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释,却见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结处使劲揉搓了 几下,待喘息稍定,紧接着又说。“近百年以来,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诸 强乘隙蜂拥而至,横行霸道,巧取豪夺,庚子赔款更是达到了丧权辱国的极致。 然而,无论签订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华却始终于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 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仍然拥有绵延不绝的传统道德和民族文化,当然,其 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宝。正是凭借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我们的民众 才得以在苦难中生生不息,并且总有一天会重新崛起。所以说,土地割让不可怕, 物产流失也不要紧,一旦薪尽火传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毁,我们离真正亡国灭种的 时刻就不会太远了。“ 方子介语调恳切,忧思如焚,说到伤心处,眼圈湿润,几欲垂泪。余伯宠不 免为之所动,内心波澜起伏,一份责无旁贷的念头油然而生,而且绝不同于当初 对伦庭玉感恩图报的情怀。 “伯宠,我没有资格苛求你的行为,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 后受人侮之’,对于那些岿然独存的国宝,假如我们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蚕食 鲸吞也就不足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犹未尽。 “教授,请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处。就算还有一名英方成员留下,我也绝 不会退缩半步的。”余伯宠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尔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一些感谢的 话。余伯宠明白他的心意,轻轻摆手加以阻止,然后就伤病人员率先撤离的问题 进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体弱气虚,唯恐过度伤神,只谈了半个钟头便起身离去。 英国人的讨论也已经结束,最终的方案和余伯宠的预想基本接近。由布莱恩 和方子介为首,押运装箱的文物先行回撤。返还的队伍中大多是伤员病号,但也 有体格强健者负责护送,比如布莱恩的得力助手保罗? 盖勒及几名腿脚灵便的驼 夫等。 继续前进的有十九人,扣除劳工外,中英双方所占名额相差悬殊。余下的中 国人包括余伯宠、杜昂和两位学者。但即便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愿,即 没有脱离“联合考古队”的范畴。 此外,苏珊又向余伯宠透露了一条秘密。威瑟同布莱恩商榷进退事宜时,除 了在冰块用量和工具装备上讨价还价,另外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凡是撤离的英 方队员必须将出境的护照全部留下,等日后会合时再行发还。 “真正是小人之心。”余伯宠鄙薄地笑道,“布莱恩不是英国官方委派的科 学顾问么,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离境,只须到喀什的领事馆补办一道手续就是 了。何况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机会究竟有多少。” 苏珊也笑了,却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设威瑟无法走出沙漠,自己和余伯宠 的归宿又将如何呢。忧深思远,如芒在背,纵然极力摆脱惊慌和畏惧的束缚,还 是有一片不着边际的怅惘笼上心头。 休息时间刚到,苏珊一下子瘫倒在沙堆上,周身酸胀疲乏,但最难忍受的还 是嗓子灼痛的感觉。她拿过水囊,轻轻摇晃,发现只剩下小半袋水,于是舔了舔 干裂起皮的嘴唇,最后又缓缓地收了起来。 “为什么不喝水?”余伯宠在她的旁边坐下。 “喝过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厉害,”苏珊无奈地叹道,声音略显沙哑。“再说 这点水还得支撑一天,不能不格外节省。” 余伯宠的目光里透出无限怜惜,忽然心思一动,说:“苏珊,你知道‘丹田 ’在什么地方吗?” 苏珊茫然摇头。 “就是你肚脐以下的部位……” “啐,”苏珊脸色通红,翻着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难行的关头,你还有 兴致开这种轻薄的玩笑。” 余伯宠微微一愣,不免尴尬地笑道:“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教你一个止渴 的方法。” “哦?是什么方法?”苏珊将信将疑。 余伯宠要言不烦地讲解着自己常年修炼的功法,诸如盘膝端坐,放松躯体, 双目微合,舌尖紧抵上颚,意念守于丹田,均匀调整呼吸等。 苏珊的悟性极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觉得舌底隐隐生津,连续吞咽几 次,干渴的感受顿时缓解了许多。 “果然有效,”她惊喜地说,“我在印度的时候听说过一种瑜伽功,也是以 控制呼吸为主,似乎和你传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许是吧,凡此养生之道,总脱不了凝神守意,疏导气息的宗旨。” “嗨,东方文化确实有不少玄妙之处。”苏珊大发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 沉和含蓄,好像总有发掘不尽的奥秘,简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个目标。” “太夸张了吧,”余伯宠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真的有那么高深莫测吗?” “不错,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一团迷雾,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什么事情?” “比如说,”苏珊美丽的双眼紧紧盯着余伯宠,“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早 已是推诚相见,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隐藏心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这……”余伯宠迟疑地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话直接说 出来就显得无趣了。” “不行,”苏珊语气坚决,神情像一个负气撒娇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亲 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觉。” 余伯宠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转念忖度,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便踌躇着 说:“好吧,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光景吗?” 初次见面是在雅布城北的红柳湖畔,当时苏珊一丝不挂,宛若出水芙蓉,至 今想起,犹觉双颊滚烫,不由得半羞半恼地埋怨。“难道让女人难堪是你的一种 嗜好吗?” “不,请仔细回忆,”余伯宠平心静气地解释,“当你怒容满面地走近,并 开始实施惩罚时,我的反应是否极其迟钝,甚至近乎呆傻。知道么,除了惊诧于 春光乍泄,导致我神昏意乱的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见他神态郑重,苏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些割舍不去的往事,同时也勾起一段魂牵 梦绕的情结。”余伯宠神色专注,如痴如醉,娓娓讲述着早年间那次难忘的经历。 珍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画上的出浴美女。飘渺的眼神 和优雅的体态,不仅唤醒了对异性的向往,也悄然触动了一片圣洁而激昂的情怀。 致使长期漂泊的岁月里,始终将那份忠贞不渝的依恋当作唯一的安慰,任凭 游蜂戏蝶,阅人无数,终究也不曾找到心仪的伴侣。直到与苏珊相遇,眼前才骤 然一亮,继而产生了一种迷离惝恍的幻觉。 苏珊侧耳倾听,默默体味,终于心满意足了。对方虽然没有直抒胸臆,但简 约婉转的譬喻已经彻底坦露衷肠。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绮梦的 化身,又在无形间成为一片至爱痴情的替代者。激动之余,竟有几分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