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看见苏珊正盘膝而坐,身前的煤油炉上放着一锅热气蒸腾的开水,旁边有 切割零散的冰块。更加可怕的是,苏珊的右手上端着一只木瓢,里面的水已经所 剩无几。 “苏珊,你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余伯宠愀然变色,首先想起,苏珊绝 望之极竟欲步艾买提的后尘,也要凭借着一瓢毒水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意识到 为时已晚,却还是忍不住冲上去抢夺她手中的木瓢。 “别动,再等一下。”苏珊侧身闪避,眼睛只顾盯着左腕上的手表,神色略 显紧张, 但也没有过分沮丧。 余伯宠茫然不解,却也不敢妄动,只见她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然后长吁一 口气,眉目尽皆舒展,欢喜万分地说:“好了,已经过了五分钟,我平安无事, 看来这锅水也没有问题。” 余伯宠莫名诧异,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宠,”苏珊放下木瓢,平心静气地说:“你大概也有预感,剩下的冰块 不可能全部含有毒药吧。” “是啊,最初的中毒状况表明,‘樱花社’故意将冰块良莠混淆,既可保证 自己饮用,又能导致草木皆兵的恐慌局面,田仓雄次仓促逃走之际是没有工夫仔 细挑拣的。探险队不清楚辨别真伪的诀窍,才会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也成 为威瑟最终放弃的原因。” “你想过没有,既然要方便自己取舍,‘樱花社’就不会采用非常复杂的甄 别标志。”苏珊说,“所以只需处处留心,也不难找出破绽,事实上从开始有一 个细节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 “哦,什么细节?” “探险队初遭横祸,我发现劳工们使用的铁锅略有区分, 有的锅内清澄见底, 有的锅内则漂浮着几粒尖瘪的沙枣核,后来我又在那个田仓的锅里看到了相同的 枣核。当时虽有怀疑,却因为连日波折不断,无暇取样求证,直到刚刚静下心来, 才决定做一个小小的试验。” “看起来你的试验已经成功了。”余伯宠豁然大悟。 “不错,”苏珊兴奋不已,“我连续融化了两块夹杂着枣核的冰,喝过之后 都没有异常反应。” “太好了,这下子我们有救了。”余伯宠同样欢欣鼓舞,抓过苏珊的一条手 臂使劲摇撼了几下,由衷地钦佩她缜密的心思和超人的胆识。然而,狂喜过后又 不免心有余悸,忍不住皱眉责备。“这件事你做得有欠考虑了,万一推测失误, 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不了和艾买提的下场一样,”苏珊轻描淡写地说,“但也不能算做徒劳 无功,至少还可以对你产生一点警示作用吧。” “苏珊!你怎么能如此莽撞?”余伯宠怫然不悦,急切之中有些语无伦次。 “在做出重大决断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就算要采取冒险行动,也 应该由我来率先品尝呀!” “为什嘛?”苏珊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你为我做过那么多事情,难道就 不许我有一点回报吗?真想不到,在你心目中还存在着性别歧视的思想。” “这和性别歧视无关,”余伯宠大声辩驳,“试想一下,如今我俩身陷绝境, 唯有进退举止保持一致,才有可能闯过难关。你却不懂得同舟共济的道理,居然 擅做主张,把生命视为儿戏,倘若出现意外,不但令我寒心,岂不是也辜负了自 己的一片宏伟志向?” 望着他声色俱厉的模样,苏珊只觉得好笑,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惶急完全 缘自一份深厚的关爱。于是将身体缓缓投入他的怀抱,娇笑道:“队长先生,不 要再发牢骚了,今后我的一切行动都听你指挥还不行么?” 这一下余伯宠的火气全消,紧绷的面皮顷刻松弛下来,轻轻抚摸着苏珊的金 发,无奈叹息的同时,内心充溢着浓郁的柔情蜜意。 无论如何,苏珊的孤注一掷犹如峰回路转,不但解决了燃眉之急,也在两人 心中重新升起了一线逃离困境的希望,假设威瑟知道,想必懊悔得吐血。 即使如此,形势也不容乐观。因为敲碎所有冰块检查,夹带枣核的不过三分 之一。融化成水,也仅够勉强供应四五天的用量。倘若冰块耗尽时尚未脱险,灾 难降临的期限只不过略微延迟而已。所以两人不敢怠慢,稍作休整,又补充了些 食物和淡水,便拆去营帐匆忙上路了。 凭借指南针确定方向,来时是西南,去时应该是东北。然而,由于缺乏参照 物及地图指引,一旦出发点稍偏,也会造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后果。为 避免出现在沙漠里兜圈子的情况,两人必须规行矩步,慎之又慎,并且要将沿途 见过的地形特征逐一勾画记述。 这样一来,行速自然缓慢,何况还要受到气候和代步工具的制约。相对于流 金铄石的盛夏,沙漠里的冬天也并非适宜旅行的季节,纵有厚裘皮靴,仍然无法 抵御锥心刺骨的严寒。常见的情形是,前进的过程中迎风流泪,泪水须臾间凝结 成冰,贴附在脸颊上如刀割般疼痛。腾出手来清除,好不容易才抠掉冰粒,而十 根手指却又被冻得红肿僵硬。此外,由于经过长期跋涉,又缺乏食物和水,两峰 骆驼也渐露衰态,俱已形销骨立,羸弱不堪。驮运装备的一峰尚可勉强支撑,另 一峰供余伯宠和苏珊乘坐的似已难承重负,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一 蹶不振的可能。余伯宠和苏珊只能轮流步行,每日顶多向前推进五英里的路程。 举步维艰地走了一个礼拜,那一峰状况较差的骆驼终因劳累过度倒毙在冰冷 的沙梁下。望着骆驼瘦骨嶙峋的尸体,余伯宠和苏珊不禁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素以坚强忍耐著称的“沙漠之舟”竟无法克服险恶的环境,可见自己的前景凶多 吉少。事实正是如此,连日来既没有找到水源,也没有发现任何具有生命色彩的 征象,而残存的冰块已然耗费殆尽。稍有转机的是,他们似乎摆脱了重叠密布的 沙丘的包围,进入到一片干涸荒凉的盐壳地带,展现在面前的是纵横林立的的雅 丹沟壑,其北部的东西两侧,分布着灰白色盐碱块构成的黏土墩,形状弯曲而长, 犹如一条卧龙。 这样的景象不仅符合《乔治日记》里对楼兰遗址的描写,也使余伯宠想起了 不少古文献记载。《汉书? 地理志》曰:“白龙堆,乏水草,沙形如卧龙。”《 周书》上也有叙述,“鄯善,古楼兰所治,城方一里,地多沙卤少水草,北即白 龙堆,西北有流沙数百里。” “莫非无意间闯进了楼兰古国?”余伯宠暗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和苏珊都 已失去了寻幽探秘的雅兴,唯一渴望的是尽快返回雅布,或者是找到哪怕只有一 瓢淡水。 忍受着干渴和寂寞的双重折磨,穿行于迷魂阵般的雅丹群中,两人的意志越 来越消沉,本能的求生反应促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按照 确定的方向坚持前进。 一天中午,他们在一处避风聚气的洼地歇息了片刻,然后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走了不远,余伯宠忽然察觉有异,忙问:“苏珊,装文件簿的那只布包你拿 上了没有?” “咦,我以为是你收起来的。” “糟糕,一定是忘在歇脚的地方了。”余伯宠顿足喟叹。布包里有精心绘制 的路线图,各种实地勘测的资料,以及仅存的半支铅笔———气候严寒,随身携 带的钢笔早已冻得不下墨水,书写绘图工作只能由铅笔代劳。 这些东西相当重要,必须赶紧找回来,只是不可单独前往,因为周围沟壑交 错,地貌复杂,一旦走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两人共同行动,好在离开不久,重 返原地并不费事。 雅丹之间风力强劲,终年不休,等他们走回洼地,环视寻觅,看见那只分量 甚轻的布包居然被刮到对面的一座土墩上。 “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布包就不知被吹到哪里了。”余伯宠苦笑一下,来到 土墩前攀爬而上。 土墩高达丈余,迎风面呈蜂窝状。苏珊提醒道:“伯宠,当心点。” “不要紧。”余伯宠答应着,指尖已触及目标。谁知这时一阵疾风掠过, 布 包向上扬起,恰巧嵌在土墩顶面的一道凹槽内。余伯宠只得爬上顶层,使劲拽拉 布包。刚刚得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饥渴交加,体力透支的原故, 他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继而在苏珊的尖叫声中跌向土墩的另一侧。 万幸的是,土墩的背风面通常上陡下缓,况且他还采取了蜷腿抱臂的保护姿 势,以致从高处滚落也并未受伤。但是,当他翻身坐起,举目四顾,却又惊诧不 已。 原来,不远处一座斜坡下方,有一个直径约十五英尺的土壕,即使年深日久, 大部分为浮沙填埋,依然掩盖不了人为挖掘的痕迹。沟壕的边缘,插着一块带有 字样的长方形标牌。 仿佛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余伯宠心思灵动的同时,忍不住高声呼喊: “苏珊,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等苏珊牵着骆驼绕过土墩赶来,他已经手脚并用拔出了木牌。上边有特殊颜 料涂写的印记,一面是“LG”,另一面则简单注明了一行西历日期。 苏珊凑上前细看,声音顿时颤抖得厉害。“天哪,是……是我父亲的字迹。” 果不其然,这里正是德纳姆当年发掘的遗址。虽然眼前只是一处废弃的沙壕, 但可以断定,未曾带走的楼兰文物就在附近。在一股莫名亢奋的驱使下,两人似 乎忘记了所有的疲劳,随即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搜寻。或是拿起望远镜登高察看, 或是根据地形推测当初探险队行进方向,不到两个钟头内,居然又发现了七八处 类似的遗址。那些遗址形态各异,有寺院、官署、民居、墓葬,也有城垣和河道 的痕迹,推测可知,这里曾经存在过一座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大都市。 “伯宠,这不是梦吧,我们已经站在了楼兰古国的中心?”苏珊像是自语。 “难以想象,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地带,多年前竟是西域最耀眼的明珠。” “张骞凿空西域后,楼兰就成为丝路古道上的要冲。”余伯宠说,“随着屯 田、水利等方面得到开发,当时的繁荣景象一定蔚为壮观。” “是呀,我相信楼兰曾是一个天堂般的国度,当时的百姓过着富饶安逸的生 活,只是为什么忽然消失,却是一个百思不解的谜题,难怪我父亲会把它比作东 方的明珠。” “这不正是你执着探索的原因吗?”余伯宠说。 遗址周围的沙层下,他们找到了一些残破不全的挖掘工具,以及零星散落的 碎丝陶片等,无一例外附有按照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编号标牌,分别为LA、LB、 LC……,只是经过整理包装的大量文物尚且不见踪影。余伯宠未免气馁, 也担心 苏珊不堪辛苦,便提出稍事休息。苏珊却坚定不移,并且用几句雪莱的诗激励对 方。“……请你吹起预言的号角,唤醒睡着了的人类!西风啊,冬天已经到来, 春天还会远吗?” 受到了鞭策,余伯宠自然不甘落后,抖擞精神继续展开搜查,当找到编号为 “LT”的遗址时,情形终于有了改观。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废墟。东侧土层陷落,形成一道可怕的深沟,西侧 由残垣断壁堆积成凹凸不平的土岗,其间夹杂着腐朽的木板和枯死的白杨树干。 很显然,这里曾遭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 余伯宠和苏珊利用工具探测刨挖,小心翼翼地移走碎石沙砾,从坍塌的废墟 下凿开一条狭窄的信道。他们专心致志,精进不休,不顾满是血口的双手针刺般 的疼痛。随着积沙大量涌泻,一只硕大的封存严密的木箱渐渐露出一角,紧接着 是第二只、第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