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余伯宠窘涩地一笑,近前两步,鼻端飘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才留意到,宝 日娜面色馥红,略显醉态, 手里仍然攥着一只白瓷酒瓶。 “外面风大,当心着凉。”余伯宠轻声道,“而且……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 候。” “外面是有点冷,却也呼吸顺畅,我整天待在屋子里,已经快要透不过气来 了。”宝日娜漠然回答,“再说,有谁规定过喝酒的时间么,至少烦恼是无时无 刻都存在的。” 又是个积郁难消的失意者,余伯宠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但又十分清楚, 自己的惆怅缘于扑朔迷离的局势,对方的苦闷却是出于对情郎的关切。 “你不必过分伤感,”他温婉劝解,“哈尔克虽然受困,暂时却没有性命之 忧,况且伦先生曾答应过设法营救。” “想不到你和我一样,也喜欢画饼充饥。”宝日娜摇头喟叹,“其实,哈尔 克目前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一切顺利,三五 日内即可重获自由。” 听她语焉不详,恍若梦呓,余伯宠懵懂不解,猜测着问:“难道你事先已经 疏通关节,让把守牢房的官兵放哈尔克一条生路。” “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宝日娜说,“只不过在带给哈尔克的烤羊腿里, 塞入了一把能够割断铁索的锯条。” “啊?”余伯宠惊奇不已,继而喜出望外。哈尔克身陷囹圄,即便眼下平安 无事,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率先脱离樊笼,匿影藏形,到时候 裴老六再想施暴也鞭长莫及了。不用说,这条妙计一定出自哈尔克的构想,但宝 日娜一个柔弱女子敢于从中策应,也是其情可感,其勇可嘉。然而,当他投去赞 许的目光,却发现宝日娜垂首蹙眉,神容委顿,竟没有丝毫振奋之色。余伯宠暗 自纳闷,但稍加揣摩也不难理解。 “监牢警卫森严,你是否担心哈尔克无力冲出重围?”他宽慰道,“这一点 无足为虑,首先,官兵侧重防范的是由外至内的袭击,对一个披枷带锁的囚犯反 倒疏于戒备。其次,哈尔克有过不少成功越狱的先例,一旦打开镣铐,几十名守 卫根本不是他的敌手。” “我认识哈尔克不止一天了,自然知道他的勇猛。”宝日娜说,回忆起当初 在自家牧场里的情景,哈尔克只身歼灭群盗,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不过, 他能够闯过难关,对我来讲并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咦?”余伯宠诧异,“你不会希望他一辈子羁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吧。” “不,我何尝不希望他及早摆脱桎梏。但若他真的逃出监狱,却只会给我增 加更多的苦恼。” “这更让人想不通了,”余伯宠说,“你和哈尔克之间应该不存在什么难以 化解的隔阂呀?” “怎么没有呢,最起码有一条难以兑现的承诺。”宝日娜幽幽地叹道,举起 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一起远走高 飞。” “哦,”余伯宠似有所悟,哈尔克热情似火,即使身居危厄也不肯放弃重续 前缘的渴望。相比之下,宝日娜的心境则错综复杂。既无法抗拒情郎的真诚,又 不忍背叛现任的丈夫,何去何从,确实难以决断。 “我可以体谅你的隐衷,也愿意尽量给予帮助。”余伯宠沉吟着说,“据我 所知,伦先生是一位胸襟豁达的仁慈长者,如果洞悉详情,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成全你和哈尔克这一对苦命鸳鸯。” “照这么说,”宝日娜迟疑着,“你认为和哈尔克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难道不是吗?”余伯宠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你和哈尔克的结合都 更加匹配。还记得在城北被狼群围困的那一夜么,两位轻歌曼舞,如影随形,简 直就是一双人人艳羡的神仙伴侣。” 追忆往事,宝日娜的眼眶微微湿润,喃喃道:“不错,哈尔克激情澎湃,曾 经带给我太多美好的时光。可惜的是,当晚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今后不会重现, 纯真而甜蜜的感受也只能残留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 “为什嘛?”余伯宠问。 “很简单,”宝日娜说,“人们不可能总是生活在虚幻里,如果回到现实, 哈尔克的愿望就显得幼稚了。除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他甚至不能为我提供一间遮 蔽风雨的草房。” “唔……”余伯宠终于明白,宝日娜焦灼不安的原因和镜破钗分的际遇无关, 也并非惧畏盘根错节的感情纠葛。只是一方面觉得愧对哈尔克的挚爱,另一方面 又难以舍弃尊荣富贵的地位。 “正因为我经历过含辛茹苦的日子,才越发不肯重蹈覆辙,”宝日娜如诉如 泣,星眸黯淡。“更不要说还有一个无辜的女儿了。在玉娃的成长岁月里,我甚 至不愿她承受一点委屈和压抑。余先生,换作你是我,又当何以自处呢。” 余伯宠暗忖,倘若彼此心心相印,暂时的漂泊困顿并不能成为障碍,况且凭 哈尔克的能力,改变生存环境也绝非难事。但他不愿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只 得敷衍道:“恐怕我也没有办法,缘由天定,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连你这么足智多谋的人都没了主意,可见我的境况何其艰难。”宝日娜哀 叹,“我不想让女儿遭罪,也不想让哈尔克失望,有时候只恨自己分身无术。唉, 万能的佛祖应该知道我的痛苦,却为什么不肯替我指点迷津呢?”说着又举起酒 瓶连饮数口。 这番感慨使余伯宠想起一则典故,欧阳询《艺文类聚》中记载,齐国有一女 子,两家向她求婚,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贫而俊。家人问她想嫁哪家,答曰: “欲东家食,西家宿。”宝日娜的心态岂非如此,贪图浮华的同时却又留恋一段 “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当然,余伯宠不想把宝日娜当作一个首施两端的浅 薄女子,但至少在她的仙姿逸貌之下,并没有一片超然象外的胸怀,否则也不会 深受尘世俗念困扰,以至于进退维谷,颓丧不堪。 宝日娜盈盈起身,丢掉了手中的空瓶子。余伯宠以为她要回房歇息,却见她 慢慢蹲下,从亭台中间的石凳旁又拿起一瓶酒。余伯宠不免担忧,大声道:“不 能再喝了,借酒浇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情绪不佳饮酒过量也有损健康。” 紧接着上前一步,试图拦阻。 宝日娜却相当执拗,一面侧身闪避,一面熟练地拧开瓶盖。谁知酒后目眩神 迷,移动之际脚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跌翻。余伯宠连忙伸手扶持,不料她绵软 无力的娇躯竟顺势倒向自己的怀抱。 余伯宠愕然失色,却又不能撒手不顾,唯有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宝日娜的脸 庞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嘴里犹自醉话连篇。“我的心已经碎了,还要健康的身体 有什么用?不让我喝酒,那么请你告诉我,世间还有什么东西算得上治愈忧伤的 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