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余伯宠顿口无言,实际上也无暇回答,尴尬之余仓皇四顾,看到附近无人经 过,惴惴不安的心情才有所缓和。可是,他哪里想到,就在离凉亭不远的一间屋 子里,隔着红木雕饰的窗格,始终隐藏着一双阴冷诡秘的目光。 晚饭时分,伦庭玉和苏珊均未归来,余伯宠在婢女的侍奉下简单吃了点东西, 然后来到方子介等人下榻的院内。由于次日要进行文物交割工作,众学者忙于商 议合理的分配方案,引经据典,聚讼纷然。余伯宠察言观色,忽生感触,学者们 敦厚率真,一心只想替己方争取最大利益,却对经纬万端的形势毫无认识,倘若 事态有变,眼前的一切讨论不过是纸上谈兵。听了一会儿,觉得兴致索然,就向 方子介等人提出告辞。 回到房间,枯坐无聊,命仆人取来一瓶酒,独酌数杯,想要借助几分酒力尽 早入睡,以便养足精神应对各种不测。岂知事与愿违,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倦意, 杂乱无章的思绪依然挥之不去。 白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卡西列夫的告诫,田仓的偷袭,宝日娜的哀怨,无不 令人郁郁寡欢。尤其想起木拉提的惨状,除了悲伤以外,更有一份“我不杀伯仁, 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遗憾之余,突发警醒,作为规模庞大的情报组织,“白 胡子”的触角遍及西域每个地方,在挖掘楼兰的计划实施之初,已经秘密参与了 各项行动。但是,在没有利害矛盾的情况下,英国人何至于讳莫如深,甚至面对 合作伙伴也滴水不漏呢。这一点自然不能解释为疏忽,那么,欺罔视听的目的究 竟何在,难道是为日后的阴谋埋下伏笔?意念至此,又想起两天前木拉提求见布 莱恩时闪烁其词的情形,不禁疑窦丛生,即刻翻身下床。 他的思路虽不明晰,却知道最切实有效的办法是赶往旅店查探一番,一边反 复盘算,一边径直出屋。恍惚间来到前院的客厅外,瞥见房内灯火通明,人语窃 窃,偶尔夹杂着伦庭玉低沉的声音。掀开门帘,果然发现伦庭玉在仆从的服侍下 更衣脱帽,就像是刚刚返回的样子。 “伯宠,”伦庭玉也看到了他,扬手招呼道,“快请进,我正要找你。” 余伯宠应声而入,注意到对方的神色凝重。伦庭玉整束停当,遣散婢仆,只 留唐怀远一人在侧,然后和余伯宠比肩而坐,第一句话便说:“咱们又有麻烦了。” “莫非裴老六那里出了什么变故?”余伯宠揣摩道。 “是的,”伦庭玉说,“事情原在意料之中,只是进程急如星火。裴敬轩派 往库尔勒的代表送来一个消息,他们和迪化府的谈判已经宣告破裂。早则十日, 晚则半月,雅布地区势必战火纷飞。” “裴老六一意孤行,难道各项筹措已然完备,对即将发生的战事有了必胜的 把握?” “当然没有,迪化府态度强硬,裴敬轩也是骑虎难下。近年来他整军经武, 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论总体实力仍不能同迪化府抗衡,军械方面尤其相差悬殊。 俄国人本来应允替他代购一笔枪炮,据说已收了定金,并且也运至红柳湖畔, 却又迟迟不肯交货。“ “俄国人贪婪成性,想必另有所图吧。” “不错,浦斯金念念不忘的还是联合考古队所采集的文物,自己无力攫取, 便趁人之危要挟裴敬轩。而裴敬轩别无选择,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裴老六今日宴请伦先生,”余伯宠说,“就是想逼迫考古队服从俄国 人的意志。” “逼迫倒谈不上,”伦庭玉缓缓道,“恰恰相反的是,裴敬轩在席间恭而有 礼,大念苦经之外,恳请我将部分文物出让,一切费用由将军府足额垫付。” “嘿,裴老六竟玩起了以柔克刚的把戏,反而叫人更加头痛了。”余伯宠喟 然,“不过,要当心他先礼后兵的招数,‘蝎子’的名号并不是积德行善得来的。” “正是担心他急切之中翻脸无情,我才没有贸然回绝。先以征求英方意见的 理由敷衍搪塞,然后赶紧回来和你商议对策……” 见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余伯宠问:“大概伦先生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 算?” “是有一些想法,却还不太成熟。”伦庭玉犹豫着,“虽然我表面上答应了 裴敬轩,但也提出了详细估算文物价值及同英方队员协商分配比例等要求,这样 一来总会耽搁五六天的辰光。在此期间,如果我们秘密联络迪化政府,督促他们 尽早发兵,一旦大军压境,裴敬轩必将疲于应付,或许就无暇顾及文物的事情了。” “可是,”余伯宠不禁质疑,“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兵连祸结,那批文物 的安全岂不是没有了保障。” “放心,这一点我已考虑过了。裴敬轩粗俗蒙昧,对那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向 来缺乏兴趣,仓促应战之际更不会时刻挂怀。另外,即使雅布城破也无须惊慌, 迪化府的将官大多知道我和姚督军的交情,一定会约束部下不致滋扰。”说到这 里,伦庭玉紧皱眉头。“唯一让我犯愁的是,雅布城防严密,而我们必须在裴敬 轩不知情的前提下把讯息传递给政府军,说不得又要烦劳你辛苦一趟。” “悄悄出一趟城并不困难,”余伯宠道,“但我要提醒伦先生,这条‘驱虎 吞狼’之计虽妙,却恐怕是缓不济急。” “为什嘛?” “因为除了裴老六和俄国人的刁难,我们还将面临日本人的挑衅,甚至也包 括来自合作伙伴的威胁。”余伯宠轻叹,“直到今天我才相信,您先前对英国人 防范意识果然不无道理。” “‘樱花社’的余孽不足为患,难道布莱恩也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吗?”伦庭 玉追问。 “暂时还没有,但一些反常迹象表明他们绝不会安分守己。”余伯宠简略介 绍了旅店的情况以及自己朦胧不明的推断。 “啊,‘白胡子’长期潜伏城里,我们竟然毫无察觉,可见英国人居心叵测。” 伦庭玉遽然心惊,稍加思索却又显得踌躇。“英国人若有阴谋,无非想侵吞 全部文物偷运出境。但是,这在目前的雅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北门的通行证 已经更换,未经裴氏父子许可,任何人也不准出城。再者,木拉提旅店外松内紧, 除了谨慎老成的萨昆日夜守护,另有官兵和乌兹别克枪手虎视眈眈,要想携带大 宗行李离开也难于登天。” “是呀,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种种悬疑参悟不透。眼看着英国人并没有 机会,却分明露出了乘伪行诈的破绽,而且在意外发生后,苏珊又匆匆赶往旅店 和布莱恩会面,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缘故?”余伯宠叹道,眉宇间 笼罩着惘然若失的神色。 “咦?”唐怀远忽然插话,“刚才听门房讲,德纳姆小姐一个钟头前就回来 了。” “哦,快去请她过来。”伦庭玉下令,遂又感觉不妥,沉吟着说,“伯宠, 咱们还是亲自前去探望一番吧。” 苏珊的住处相距不远,三人片刻即至。外屋值夜的婢女连忙禀报,已经就寝 的苏珊穿了一件睡袍出来迎接,看见余伯宠,张口便道:“嗨,你跑到哪里去啦? 我去你的房间找你,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语气暗含娇嗔,脸上却荡漾着欣喜的笑容,那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 牵念溢于言表。余伯宠油然感受到一股暖意,温和地答道:“我在伦先生房里说 话。” 苏珊似乎才发现,情郎的身边还站着神情肃然的伦庭玉及唐怀远,不由得微 感诧异,问:“出什么事了吗?” “噢,是这样的。”伦庭玉故作轻松地说,“明天就要进行文物分配工作了, 我们想咨询一下,英方是否已有了基本的意向?” “没有呀!”苏珊回答得很干脆。 “是吗?”伦庭玉微微一笑,“德纳姆小姐下午和布莱恩博士见面的时候, 难道没有就此事展开一番讨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