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队伍离开不久,如果及时追赶,负累沉重的布莱恩一行断难逃脱。谁知天助 英国人成事,由于求购军火之故,裴绍武当夜宴请浦斯金,席间喝得酩酊大醉, 千呼万唤也醒不过来。而守城官明白,裴绍武发给帕夏的通行证纯属私相授受, 决计不肯公诸于众,所以只有苦候待命。用尽了各种醒酒办法,拖延了将近三个 钟头,鼾声如雷的裴绍武终于睁开双眼。得知消息,宿酲立解,冥想回味,也觉 得蹊跷万分。虽然预感到形势严峻,却又不敢大肆张扬,唯恐事情泄漏引来俄国 人的责难。于是悄悄整备鞍马,只带了两名贴身随从,顶着凛冽的寒风一路追踪 至此。 和布莱恩说话的时候,裴绍武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帕夏,目光里饱含 着迷惘、懊恼和忧郁。帕夏缩肩垂首,试图极力回避,却又分明感受到一股强烈 的力量冲击着自己的心灵。 “帕夏,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裴绍武的嗓音格外沙哑,“时至今日, 总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绍武,对不起,我……”帕夏拘忌不安地说,“其实,三年来我一直替英 国人工作。” “……‘白胡子’?”裴绍武一怔,像是喃喃自语道,“‘白胡子’里也收 女人么?” “我们并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布莱恩忽然插话,“凡是愿意为大英帝国 效劳的人士,领事馆照例一视同仁。” “住口——”裴绍武怒声断喝,又转向帕夏说,“难怪你甘冒风险刺杀伊万, 原来是设法替英国人扫除障碍。而你在我面前的种种表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另有图谋。” “不,绍武,”帕夏泫然欲泣,苦苦分辩,“我承认自己最初的居心不纯, 但我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一个有良知的女人,不可能对你的深情厚意无动于衷, 事实上到了后来,我也想每时每刻都陪伴在你的身边。” “哼,难道嫌骗得我不够吗?”裴绍武不屑一顾,“想想也觉得可笑,我向 来自诩聪明绝顶,却被一个柔弱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甚至宁愿抛弃家庭和地 位,去和你一起浪迹天涯。唉,世上还找得出像我这样的傻瓜么?” “绍武,”帕夏声泪俱下,“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过错,这份愿望仍然可以实 现。” “原谅,怎么原谅?”裴绍武质问,“即使拥有海洋般宽阔的胸怀,想必也 无力承受你对我的伤害。算了吧,帕夏,我不会再被花言巧语所迷惑,假如不是 我幡然醒悟,穷追猛赶,恐怕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会的,绝不会,就算你没有追来,我也要回到雅布找你……哦,这一点 布莱恩博士可以作证,我刚才亲口向他表明过心意。”帕夏声嘶力竭,语无伦次, 以恳乞的目光投向布莱恩。 布莱恩似乎缺乏主持公道的兴趣,耸耸肩膀淡淡地表示。“我无意卷入两位 的感情纠葛,只关心少将军如何处置这批文物。” “还用问么,”裴绍武决然答道,“当然是原路返回,依照各方协商的意见 重新进行分配。” “有这种必要么,”布莱恩微笑,“既然东西已经运出城,何妨顺水推舟呢。 你应该相信,这个人情大英领事馆日后一定会补报的。“ “说得倒轻巧,我在你这里落了人情,却不免开罪了伦先生和俄国人,岂不 是得不偿失吗?我们父子要想在雅布安身立命,就不能干出厚此薄彼的事情。好 了,这段公案如何了断,还是由你们三方会面后自行商议吧。” “看样子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布莱恩失望地叹口气,抬头问道,“如果我 们抗令不遵,不知少将军会有什么打算?” “我将不惜采取一切手段……”裴绍武的语气越发强硬,发现对方的目光里 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动,正色告诫:“博士,你是不是还抱有一线 侥幸心理,认为我们寡不敌众,或许难以控制局面。不要忘了,红柳湖以西也驻 扎着一支雅布军队,距此不过三十里的路程。” “是吗?三十里的路程确实不远,不过,你连夜出城,只怕还来不及通知吧。 唉,年轻人的办事作风毕竟不够稳健,既想力挽狂澜,又怎么能容许丝毫的 疏忽大意呢。至少这样的错误我们是不会犯的……“布莱恩慢条斯理地讲了一通, 最后忽然改用英语高声叫嚷:”保罗,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盖勒应声回答。 帕夏黯然神伤之际,隐约感觉出布莱恩的话里暗藏杀机,随即意识到裴绍武 的处境不妙,正想有所警示,耳边已响起了三下急促的枪声。 原来,趁裴绍武和布莱恩交谈的空隙,枪法精湛的盖勒已悄悄选好位置,取 出武器,瞄准目标,只等上司发话,便猝不及防地扣动扳机。 两名亲兵背心中枪,醉酒似的从马上跌落。裴绍武的死相更惨,子弹由脑后 贯入,左眼射出,眼珠仅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形状可怖。而整个身体 缓缓伏卧在马背上,面孔扭曲,嘴巴张大,似乎有什么话未及说出。 帕夏顿时魂飞魄散,周身的血液也在瞬间凝固,痴痴地盯着情郎的尸身,几 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事实。伫立许久,才转过头来嘶声质问:“为什么要 开枪?为什么要杀死他……” “道理很简单,”布莱恩答道,“在计划接近成功的关键阶段,绝不允许任 何人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 “可是,”帕夏声音颤抖着,“你们只须制服绍武就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 一定要下毒手呢?” “这不难理解,你的情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动起手来,恐怕不容易 对付。倘若再招来附近的官兵,我们的麻烦就更大了,不如先发制人,翦除后患 ……”布莱恩似乎没有耐性详细解释,话说一半,就吩咐众人整顿车马,准备启 程。 望着布莱恩指挥若定的模样,帕夏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冷,仿佛平日学识渊博, 睿智而温和的考古专家早已不见,眼前只是一个凶残狡诈的恶魔。本欲不顾一切 地冲上去拼命,却又明知徒劳无益,因为紧握手枪的盖勒始终不离布莱恩左右。 布莱恩并没有考虑帕夏的感受,安排就绪后,看到帕夏仍然呆立一边,就开 口劝道:“帕夏,队伍要出发了,你也请上车吧。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该 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何况心上人已经不在,你更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帕夏置若罔闻,纹丝不动,失神的眼里蕴涵着无尽的悲伤和憎恨。布莱恩又 催促了两遍,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只得无奈地叹道:“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们也 不能勉强,只有希望你节哀顺便,好自为之了。另外提醒一下,如果有空的话, 请记得来喀什领取赏金,对于有功人员,大英领事馆是绝不会亏待的。” 说完即刻上车,一声令下,驼铃脆响,沙尘飞扬,队伍继续向北挺进。 车马渐渐消失,旷野寂静如初,帕夏像是刚刚从莫名惊愕和出离愤怒的双重 压迫下挣脱出来,继而切实体会到一种痛彻肺腑的滋味。眼看着裴绍武的面色变 得灰白,脑海里浮现着往日的温存与关爱,胸臆间交织着愧悔和哀怨。失声号啕, 气噎泪干,任凭刀锋般的寒风吹袭脸庞的同时,一颗心也早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就这样肝肠寸断,泣血捶膺,帕夏始终守候在情郎的尸身旁,仿佛天地万物 都不存在,自己飘忽不定的思绪正追随逝去的灵魂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纷 乱的马蹄声再次逼近红柳湖畔,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迅即包围上来,其中大部分是 雅布城的官兵,也有中方考古队的成员,如“沙狐”余伯宠等。惊师动众,气势 汹汹,帕夏却没有丝毫畏惧的表现,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目睹裴绍武的惨状,人们无不震骇失色,纷纷下马探视搜寻。可惜除了三具 冰凉的尸体,再没有其他重要的发现。英方探险队杳如黄鹤,而唯一留下的活口 ——帕夏,却又形容枯槁,神智失常,似乎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无论如何追 问,口中只是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不辨方向,无法继续追踪,而且贸然前进,有可能陷入政府军的防区。于是 只得将帕夏绳捆索绑,连同裴绍武的尸体先行带回雅布。 裴敬轩惊闻噩耗,几乎当场昏厥,经人救醒后遂又怒火中烧。亲自坐堂提审, 试图查明究竟,但严刑逼供之下,帕夏依然如故,除了一句“是我害了他”之外, 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