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很明显,裴绍武的暴毙已使得帕夏心如死灰,根本不再有忝颜偷生的念头。 裴敬轩洞察其意,却难消满腔愤恨,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大包大揽,只好 由你替绍武抵命了。不过,别指望痛痛快快地死掉,我会让你的下场比我儿子惨 上百倍。” 裴敬轩言出必行,为帕夏准备了一种极端残酷的死亡方式。这种刑法大概由 绞刑演化而来,因为废弃太久的原故,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它的具体称谓— —作为刑具的大木笼安放在将军府门口,帕夏站在木笼中央,脑袋被笼盖牢牢固 定,双脚则被紧缚在一块活动踏板上。随着刽子手缓缓掌控机关,踏板的位置一 点点降低,犯人的脖子也逐渐拉长,据说要经过漫长的八天时间,受刑者才会因 颈骨断裂而死。 行刑当日,将军府外观者如云,眼看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遭此摧残,大多人 顿生恻隐之心,窃窃私语,扼腕长叹,暗自诅咒裴敬轩的暴虐。胆怯者甚至不敢 正视,掩面避去,犹感毛骨悚然。 相比四周的肃穆沉郁,木笼中的帕夏反而显得格外安详,俊秀的脸上泪痕宛 然,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惧畏缩的神色。黯淡的目光凝望着远方,仿佛云开雾合 的苍穹尽头隐藏着自己苦苦追寻的梦想。或许裴敬轩不会猜到,惨无人道的惩罚 手段并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因为此时此刻对于帕夏而言,所有肉体上的折磨以及 精神上的恐吓都已失去作用。监刑官一声厉喝,刽子手开始放低踏板,她干涸的 唇角居然掠过一抹动人的微笑,嘴里念念有词:“绍武,不要走远,我就来了… …“ 然而,世事难料,苍黄反复,就像有人为求延年益寿而无处寻觅灵草仙丹一 样,当帕夏万念俱寂,视死如归之际,上天却偏偏不与其便。 裴绍武的遗体经过清洗修饰后简单装殓,将军府前院的正厅临时改为灵堂, 裴家老幼哭作一团,屋里屋外还肃立着不少闻讯赶来的高级将官、地方士绅及死 者的生前故友等。裴敬轩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忽听卫兵报告,俄国参赞浦斯金 驾到,紧接着不等回话,脸色阴沉的浦斯金已昂然直入。 裴敬轩强抑悲怆起身迎接,浦斯金却并不理睬,径直走到未曾合盖的木棺旁, 用一种冷漠而疑惑的目光审视一番,然后小声嘟囔着:“真想不到,昨天晚上还 在一起喝酒,今天就成这个样子了。” 一句话触动裴敬轩的伤心处,两行混浊的老泪簌簌滚落,凄然叹道:“唉, 可怜绍武年纪轻轻,还有太多的路没有走完……” 见他愁眉锁眼,泣不成声,浦斯金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好了,目前形势 紧迫,我不能陪你耽误工夫,有些事情必须尽快讲明白。” 态度傲慢无礼,灵前众人群情激愤,性格刚强者忍不住开口斥骂。裴敬轩毕 竟有求于人,不愿使场面僵化,连忙摇手示意部下克制,同时恭请浦斯金移室详 谈。 延入灵堂西面小客厅,裴敬轩越发察觉来者不善。果然,浦斯金的嚣张气焰 并没有因为遭受谴责而有所收敛,等铺排茶水果盘的婢女刚刚退下,便面红耳赤 地叫嚷:“姓裴的,你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你这个雅布城的土皇帝是不想做了。” “大人何出此言,有话慢慢商量嘛。”裴敬轩故作镇定。 “别装胡涂了,”浦斯金咄咄逼人,“你向我保证过,旅店四周戒备森严, 为什么英国人还是带着全部文物溜之大吉?最可气的是,事发之后居然封锁消息, 若不是卡西列夫及时通报,恐怕我如今还蒙在鼓里呢?” “大人误会了,对于昨晚的突发变故,其实我和您一样,至今也没有查清事 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在犯下愚蠢错误后,雅布当局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怎么没有?”裴敬轩神容悲切,“小儿绍武就是因为连夜追踪才惨遭不幸 的。” “可是,既然拦截未果,为什么不继续派人追赶?”浦斯金质问,“你的骑 兵向来以剽悍迅猛著称,不可能连一支负担沉重的驼队也撵不上吧。” “布莱恩居心险恶,事先毫无征兆,只要越过红柳湖,他们的逃离路线就无 从判断。”裴敬轩婉言解释,“如果盲目挺进,势必遇到政府军队的阻击,不如 暂且撤回再作商议。何况……绍武新亡,裴某的心情无比沉痛,一时间也难以从 容决断。”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谬,”浦斯金冷冷地说,“等你的心情平复,只怕布莱 恩已经把东西运到伦敦了。” 裴敬轩微微变色,诧异道:“参赞大人,照你的意思,莫非我儿子的性命还 不如那些破木条碎纸头重要?” “当然,”浦斯金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你总共有七个儿子,失去一个也 无所谓。而那些尘封千年的文物全都是无可替代的珍品,两者应该不能相提并论。” “混蛋,”裴敬轩终于按捺不住怒火,脱口大骂,“绍武不仅是我最疼爱的 儿子,也是裴家的全部希望,那些从沙子里挖出的废物怎么比得了。如果你身上 还有一点人味儿,就不会说出这样毫无心肝的话来。” 浦斯金没有料到对方敢于顶撞,稍稍怔了一下,随后不甘示弱地响应:“咦, 看不出来你的脾气倒挺大嘛。迪化府的部队即将兵临城下,雅布城的军火亟待补 充完善,你可得仔细掂量掂量,不要干出作茧自缚的傻事。” “少来这一套,没有你的军火,老子照样和迪化府对着干!想用武器装备作 为要挟手段,你的如意算盘恐怕是打错了。惹恼了我,先让你变成我儿子的陪葬 品。” 一旦撕破面皮,裴敬轩已经无所顾忌,气冲斗牛,拍案咆哮,将桌上一只清 花茶碗震落在地,当即摔得粉碎。 虽不是“掷杯为号”,守候门外的两名亲兵也应声而入,看着暴躁如雷的长 官,手按佩枪请示:“将军,是不是把这个洋鬼子拿下?” 裴敬轩尚未有所表示,浦斯金已骨颤肉惊,起身摆手道:“咳,咳,老裴, 何必大动肝火呢。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至于为两句话伤了和气吧。” 见裴敬轩仍在踌躇,浦斯金又慌忙不迭地替自己圆场。“也许是昨夜喝多了 酒,我一时性急,口不择言,还请阁下格外原谅。既然彼此的情绪都不够稳定, 也不适宜商讨筹划,好在合作的日子还长,不如改天再谈怎样?” 说着迈动双腿就要开溜,裴敬轩横眉立目,怒容可掬,最终却并未阻止。他 虽然对浦斯金的反感达到极点,但两者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何况深知 俄国人在西北的势力猖獗,更不愿在与迪化府交恶的同时另树强敌,于是一顿发 作后,也只得移船就岸,不了了之。 浦斯金匆匆返回寓所,衣领处早已被冷汗浸透。回忆方才的光景,不由得六 神无主,原以为可以利用裴敬轩急需武器的弱点操纵对方,不料竟险些被这条 “蝎子”反噬一口。即便性命无虞,倘若被当作人质拘押起来也不太美妙。思前 想后,忧心忡忡,于是翌日遣人向裴敬轩告辞,只说代购军火的事情有了眉目, 自己必须马上出城联络。裴敬轩明知是信口雌黄,但哀痛之情犹盛,也无暇究诘 查探,况且对浦斯金又是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受,便随即答应了他的请求。 浦斯金如蒙大赦,片刻也没有耽搁,收拾行李,轻车简从,仓惶撤出雅布城。 话说当日,浦斯金狼狈离开将军府不久,又有卫兵禀报:“伦先生来访—— —” 裴敬轩不禁皱眉,暗忖,莫非又来了一个火上浇油的主儿。自己已经和俄国 人反目,更不惜同任何权贵决裂,只要对方出言不逊,照样给他来个下马威。拿 定主意,也不迎接,拉长了脸站在堂前,等着展开一番唇枪舌剑。 谁知情况出乎预料。和刁蛮狂妄的浦斯金不同,伦庭玉完全是一副敦厚君子 的风范,步履迟缓,仪态谦恭,看到裴敬轩,先是充满同情地颔首致意,而后回 头招呼随从——由唐怀远引领的八名健仆,持捧香烛纸马、牲醴祭品、灵幡彩棚 以及素花挽联等,相继陈列在裴绍武的牌位附近。伦庭玉亲自上前躬身行礼,神 容哀戚,目光悲悯。 不止亡者亲友,灵堂里全体人员都被来宾的举止所打动,并且诧异于伦庭玉 便捷明快的行事作风。裴绍武丧命不过半日,他竟在短时间内已置办下一套丰厚 显赫的奠仪,足见其通达谙练,诚挚可感。 裴敬轩的抵触情绪早已烟消云散,等伦庭玉吊唁完毕,忙嘱令子侄回礼答谢, 遂又请入偏厅饮茶叙话。 “将军,”伦庭玉劝慰道,“人生无常,你是经历过无数风波的,伤痛之余, 还望千万珍摄身体。” “谈何容易,”裴敬轩涕泪纵横,“裴某戎马半生,东奔西闯,还不是想为 子孙留下一份基业。谁知命运不济,最终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扪心 自问,简直了无生趣。” “何至于如此悲观呢,”伦庭玉说,“大概是天妒英才,绍武先走了一步, 但裴公的事业仍然后继有人,当务之急是振作精神,料理善后。” 态度恳切,谈言微中,裴敬轩自然首肯心折,颓败的气色似乎缓和了许多。 伦庭玉趁机又安抚了几句,而后像是不经意地问:“方才我在府外看到木笼 中的女囚,可是杀害绍武的凶手?” “还不能确认,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一名英国人的奸细。” “哦,”伦庭玉若无其事地说,“将军处决犯人的方式挺特别呀。” “对于害死绍武的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剥,”裴敬轩恶狠狠地说,“无论用 什么样的惩罚手段都不过分。” “不错,为亲人报仇雪耻天经地义,”伦庭玉附和着,“只是将军发泄怒火 的方向选择失误了。想想看,处死一个奸细并不费事,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放过 了真正制造祸端的元凶。” 裴敬轩遽然动容,说:“伦先生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伦庭玉侃侃而言。“门外的女囚不过是一个供驱使奔走的小脚 色,英国考古队的布莱恩才是幕后主谋。如果让罪魁祸首漏网,恐怕无法告慰令 郎的在天之灵,而放眼雅布,那女人正是追捕逃凶唯一的线索,将军怎么可以随 意毁灭呢。” 裴敬轩更加惊骇,转念一想又不免迟疑。“先生的话确实有理,但是,那女 人顽梗不化,死心塌地,似乎很难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没那么严重吧,”伦庭玉不屑地一笑,“心若止水的境界连得道高僧也难 达到,何况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军因为悲愤填膺,所以失去了耐性。其实, 只需下足功夫,任何人的心理防线都有崩溃的时候。” 裴敬轩频频点头,却似仍有顾虑。“就算那女人开口,只怕也于事无补了。 布莱恩已经逃出了雅布地界,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只要他尚未逃出国境,我们就有办法可想。”伦庭玉说,“你应该知道, 伦某在西域交游颇广,虽然谈不上呼风唤雨,各地官场也有不少够分量的朋友。 布莱恩背信弃义,私挟文物,已经触犯了中国律例,只要得到地方政府的支 持,我们就不难将他们绳之以法。“ “您是说……派一支人马劫持布莱恩,然后把他们押回雅布?”裴敬轩仿佛 难以置信,但混浊的眼底又闪动着几分希冀。 “是的,”伦庭玉胸有成竹地说,“到时候任凭将军处置,而且我已经想好 了具体执行这项计划的人选。” “谁?” “余伯宠。” “……小余?”裴敬轩心里越发感觉稳妥。“小余倒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那 么,准备什么时间动身?” “当然越快越好,”伦庭玉说,“但前提是需要门外的女人做我们的向导。” “这不成问题,我立即下令放人。”裴敬轩大声说。事实上他也清楚伦庭玉 的本意在于追讨文物,但这层动机和自己替子复仇的愿望并不冲突,于是一拍即 合,言听计从。 双方的协议直接导致了帕夏的获释。由于受刑不过半日,当她从木笼内被救 出时,身体尚无伤残,只是四肢僵硬,颈骨酸胀而已。令人惊奇的是,在她脸上 丝毫没有侥幸活命的狂喜,依然是冰清水冷,钳口无言。散乱的目光里既有淡漠, 也有迷茫,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觉。 帕夏的神态犹如槁木死灰,想要劝解疏导并不容易,对于心浮气躁的裴敬轩 而言,简直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但若换了睿智达变的伦庭玉,情形就不同了, 何况还有审思明辨的余伯宠加以辅助。 回顾数月来的点滴往事,查证英国人的逃离细节,可以判断出帕夏具有和木 拉提一样的秘密身份。透过脸上笼罩的一团哀怨遗恨,以及先前获取通行证的事 实,也不难察觉她和裴绍武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情结。从而能够推测,帕夏的颓 唐委顿缘于对情郎的歉疚,也包含着对布莱恩的憎恶。有了初步结论,伦庭玉和 余伯宠反复商榷,仔细揣摩,很快便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心策略。 “姑娘,”伦庭玉语调低沉,态度恳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哀莫大 于心死’,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唤起你对人世的眷恋。我本不想自讨无趣, 只不过觉得,如果改变一下结束生命的方式,或许比留在木笼里饱受煎熬更有意 义。” 帕夏沉默依旧,失神的眼中却掠过一丝疑惑。 伦庭玉单刀直入地阐述了追击英国人的构想以及请求帮忙的企图,然后补充 道:“布莱恩凶残狡诈,不仅给你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也对我们乃至整个中 华民族犯下了滔天罪行。因此,追捕和制裁英国人应该是我们的共同愿望。当然, 英国人在西域势力强大,即使有你协助,也将面临不少困难,甚至要付出牺牲生 命的代价,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逃避退缩。而对你来说,既可以得到替情人雪 恨的机会,又是一次改恶从善的转变,何去何从,还请认真考虑。” 帕夏凝眉垂首,心绪起伏,虽然已经断绝了苟且偷生的念头,但暗自忖度, 就此撒手人寰是否太便宜布莱恩了。绍武含冤惨死,自己怎么饶得了英国人,就 算不能手刃仇敌,至少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她的性格里原本有顽强刚烈的 一面,经伦庭玉撺掇,越发悲愤填膺,稍作犹豫,便一诺无辞。“好吧,我愿意 替你们带路。” 清晨,布莱恩和他的考古队行走在一条偏僻崎岖的小路上,复杂的心情难以 形容。 回想数月来的探险历程,脑海里充满太多波折离奇的片断,其中包含着希望、 痛苦,还有深深的遗憾,几乎每一点收获都必须付出呕心沥血的代价。虽然走出 了地域般恐怖的沙漠,忐忑不安的感受却并没有消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竞争对 手尚未放弃最后的努力,只要还没有远离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功败垂成的结 局就随时可能出现。基于此种缘故,出城之后他才有意避开大道,选择了野兔和 飞鸟都不常光顾的山间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