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徒叹无奈,黯然伤神,余伯宠凄迷的目光投向苍天。不知不觉间,头脑里根 深蒂固的信念开始崩溃,残存于心底的一丝自尊也随之剥落。由此带来的反应是 巨大的,那是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由内向外迅即传遍全身,几乎超过世上任 何酷刑的折磨。 剧痛过后,整个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和颓唐。此 时求生的本能欲望渐渐升起,大概也是对生活最后的留恋。他眼前浮现出许多人 的影子,有伦庭玉焦灼的等待,方子介殷切的企盼,深陷樊笼的哈尔克以及苏珊 望穿秋水的目光。想起苏珊,一颗心便禁不住强烈颤抖,那份真挚而绮丽的情感 或许是他重返西域后的唯一安慰,虽然滋生于险恶污浊的环境,却没有沾染丝毫 肮脏虚伪的杂质,倘若终成眷属,简直是人生最美妙的际遇。可惜的是,自己大 限将至,已经无福消受了。 穷思极想,时光流逝,当他的意志已处于混沌错乱的状态,耳边却猛然传来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余伯宠蓦地睁大双眼,侧首张望,居然看到一匹快马朝着自 己的方向疾驰,须臾间已到近前,马上的骑者不停挥鞭,像是十分匆忙的样子。 余伯宠大喜过望,正要及时呼救,但是,不知是过度激动原因,还是干渴太 久所致,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沙哑微弱的声音。那名骑者显然未曾听见,继 续扬鞭催马,风驰电掣似的一掠而过。 余伯宠懊丧不已,摇头哀叹,“天欲亡我,夫复何言!”可是,忧愤的心情 持续了不一会儿,马蹄声竟然再次响起。他万万没有料到,那匹快马去而复返, 并且径直冲到树前。紧接着,一条格外颀长的身影从马上跳下。 “余先生,果然是你,”来者异常惊喜地叫道,“刚才我隐约察觉路旁有人, 只是一时收不住缰绳,咳,险些失之交臂。” 眼望来人,余伯宠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因头脑依然昏沉,急切之间难以辨 别。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请问足下是……” “哎吆,侬不记得阿拉?沈家骏……候马村……”那人忽然改用一口标准的 上海话。 “啊,原来是沈兄……”余伯宠恍然想起,数月前和威瑟乘坐飞机迫降后, 曾经在丝路古道上的“候马客栈”住过一夜,当时遇到一对落难夫妇,就是面前 的沈家骏及其妻童金娣。沈某供职于喀什的俄国电报局,回家接眷时半路受阻, 逼不得已,指使孱弱娇小的妻子冒名“小桃红”引诱客人,试图劫索财物,谁知 反被对方制伏。余伯宠查问详情,大动恻隐之心,不但未予追究,反而解囊相赠, 成全了这一双苦命鸳鸯。“真是太巧了,哦,嫂夫人的身体可曾复元?” “已经好了,多亏余先生慷慨资助……”沈家骏一面替余伯宠解开绳索,一 面要言不烦地回答。他们离开候马村后,首先前往吐鲁番延医诊治,等童金娣的 病情略有起色,随即赶往喀什复职。经过几月来细心照料,沈妻的身体已基本痊 愈,两人鱼水和谐之余,时常感念余伯宠的恩德,苦于音讯皆无,不免耿耿于怀。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余伯宠说,忽然又生困惑, “咦,沈兄,你怎么会走上这条小路的?” “我是专门来追赶余先生的。” “追我?”余伯宠更觉蹊跷,“你怎么知道我人在喀什?” “我也是偶尔看到的……”沈家骏解释。昨天,当余伯宠和萨昆策马飞驰在 喀什街道上,适逢他刚刚走出电报局门口。由于场面混乱嘈杂,他的呼唤没有引 起余伯宠的注意,但暗自揣摩,狼奔豕突的故人极可能遭遇挫折,于是稍作准备 一路追来。经过不断的打探询问,总算在第二天找到了目标。 余伯宠默默忖度,思路豁然贯通,看来昨日仓皇出逃时听到的一声叫喊并不 是错觉,但若非沈家骏锲而不舍,自己化险为夷的希望依然渺茫。当即不胜感慨 地说:“当初我对英国人威瑟讲过,多行善事或许能为自己种下一方福田,没想 到最后果真应验了。唉,我只不过对贤伉俪略施小惠,今日居然换回了一条性命。” “余先生说哪里话,你对我们夫妻恩同再造,这点回报又何足挂齿。”沈家 骏谦恭地表示,“其实,就算余先生没有在喀什出现,我也会想方设法各处寻找, 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呈述。” “哦,什么事?” “还记得么,上次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曾嘱咐过我向上海方面代发一封电报。” 沈家骏说。 “是有这么回事……”余伯宠当然不会忘记,由于自己仓促离沪,来不及通 知“百宝斋”的合伙人皮雷,便托沈家骏致电转告。 “我返回喀什就立即照办,起初并没有回音,不料两个月后,从上海突然发 来一份加急电报,其中透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看到他的神情异常凝重,余伯宠也不禁紧蹙双眉,问:“什么消息?” “余先生,你可能遇到大麻烦了。”沈家骏忧形于色,开始细陈原委。 余伯宠离开雅布以后,苏珊一直住在伦庭玉的庄园里,每天足不出户,颇似 中国古时谨遵礼教的大家闺秀。 对一个天性活泼的姑娘来说,如此的生活状态简直无法忍受,但她却有着不 得已的苦衷。坐困愁城之际,常常反躬自省,自己并不是一个愚钝无知的女人, 何以在英方探险队潜逃之前,竟然对布莱恩的诡计毫无察觉。大概是因为重返楼 兰的期盼过于迫切了,以至于明昭昏蒙,冥顽不灵。如今回想,当初的念头实在 幼稚,英方考古队人员不整,补给无继,加上雅布局势日趋恶化,再次进入沙漠 的愿望完全是不着边际的空谈。倘若细致分析,必然能够发现布莱恩虚与委蛇的 本质,及早劝阻干涉,或许可以遏止日后灾难性的变故。扼腕长叹,痛惜不已, 看来在追逐理想的过程中,不仅需要热情和勇气,更需要的是清醒冷静的头脑和 明辨是非的能力。 除了懊悔无及,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羞愧,那是缘于对中国人的深深歉疚。 平心而论,苏珊事先也曾受到同胞的蒙蔽,不应该成为盗取事件的替罪羔羊。 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出木拉提旅店,她的胸中始终充斥着强烈的耻辱 和惭惶。 虽然没有任何中方队员公开责难,但他们沉峻的目光里分明蕴涵着悲伤和仇 恨。 每当看见一张张因激愤而扭曲的面孔,苏珊就如芒在背,无地自容。似乎只 有闭门不出,才能避免那种局促不安的感受。 然而,中国人的宽宏大度出乎预料,他们默默承担着劳动成果被侵吞的痛苦, 非但没有迁怒埋怨的表示,对待苏珊的态度反而比先前更加友善。 首先是方子介教授,近来时常到苏珊的住处探访。见面后绝口不提文物失窃 的事情,只是就学术领域的问题进行磋商交流,或是拿出在罗布地区收集的线索 资料认真研究,或是共同甄别一件残旧的古董。言谈之间,方子介讲述了许多关 于沙漠的知识及古代西域的佚闻趣事,譬如《佛国记》中描写的丝路风貌,摩尼 教的演化史,还有高仙芝征战突厥的情形等。苏珊不禁为方子介的精深渊博所折 服,同时又为仍然得到对方的认可而感动。 另外就是庄园的主人伦庭玉。苏珊知道,伦庭玉是中方考古队的发起者,无 论心血财力都贡献巨大,所以布莱恩的毁约逃逸对他伤害至深。但是,经过短暂 的消沉后,伦庭玉很快恢复了从容儒雅的风范。筹谋调度,指挥若定,对苏珊更 是嘘寒问暖,供奉周到。即使本人难得闲暇,也会委派爱妾宝日娜前去看望。 由于遭遇坎坷,“雪莲夫人”宝日娜久已养成了冷漠孤僻的性格,但对苏珊 的观感别有不同,或许是当初狼群围攻下生死与共的经历使然。所以无须伦庭玉 督促,也十分乐意接近苏珊,品茗赏月,把酒谈天,有时候会带上乖巧的玉娃一 起前来。孩子天真烂漫的嬉闹声驱散了萦绕心头的寂寞,两个女人也逐渐成为一 对亲昵无间的好朋友。 在苏珊看来,宝日娜是个几近完美的女人,不仅艳绝人寰,还拥有尊荣富贵 的丈夫,豪奢靡丽的生存环境,以及天使般可爱的女儿,大概造物主的恩宠集于 一身也不过如此。依照常理,这样的人物应该怡然自得,无忧无虑。但经过朝夕 相处,苏珊发现她有太多的时候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紧皱的眉宇间仿佛隐藏着 无法排遣的惆怅。 稍加思索,也不难理解,宝日娜还有一个情深意笃的初恋爱人,眼下身逢缧 绁之灾,境况相当危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