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你是替哈尔克担心吧。”苏珊劝慰道,“我听伯宠讲过,伦先生正在设法 营救,并且已经和裴将军达成协议,哈尔克不但性命无忧,甚至有可能重获自由。” “重获自由又如何,恐怕只会增添我的苦闷。”宝日娜叹道。 苏珊不由得诧异,转念一想随即醒悟,届时宝日娜将面对两个男人的关注, 何以自处确实伤透脑筋。但她是个率真爽朗的女人,略加思索便不以为意,微笑 着说:“你先不要左右为难,到时候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嘛。哈尔克是个豪迈奔 放的男人,伦先生也是位宽厚豁达的君子,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未必找不出 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太不了解男人的秉性了,”宝日娜淡淡苦笑,“像这样的事情,他们怎 么可能采取和平解决的手段呢?” “那么,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总该有个打算吧。”苏珊说。即使对伦庭玉 的印象很好,却还是认为宝日娜更适合与哈尔克在一起,毕竟两人年岁相仿,情 趣相得。想起城北遇险的那一夜,两人轻歌曼舞,如胶投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 一对爱侣。 但宝日娜的回答令人费解,“如果能拿定主意,哪里还有那么多烦恼?” “奇怪了,”苏珊说,“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对哪个人的爱恋更加深刻?” “唉,你不懂,有些抉择和爱恋并没有关系……”宝日娜凄然道。 苏珊越发迷惑,试图追问详情,宝日娜却掩面垂泪,缄口无言。 胸无城府的苏珊无从领会宝日娜的隐衷,只得不断安抚,乱以他语。同时暗 生感慨,相比之下,自己竟显得非常幸运。和余伯宠相伴的日子虽然饱历风霜, 但在情感方面却苦尽甘来,渐至佳境。以前尚有发掘行动结束后分道扬镳的惶恐, 如今被英国考古队遗弃,反倒无牵无挂,尽可舒展情怀。想到能够和倾心爱慕的 男子厮守终生,苏珊的脑海里便充满了美妙的憧憬,只是此刻天各一方,心上人 吉凶未卜,又难免焦虑惦念。苦候多日,按捺不住一腔幽思,决定找到伦庭玉探 听情况。 敲开前院书房的门,伦庭玉正手持放大镜,伏案审视一幅地图,唐怀远在一 旁小声讲解,神情相当专注。看见苏珊进来,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讶异,因为 自从余伯宠离去,苏珊还是第一次主动登门。 “我没有妨碍两位吧。”苏珊微微踌躇。 “啊,没有,快请进,苏珊小姐。我早就说过,在这里不必拘束,有什么需 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伦庭玉笑容可掬,招呼苏珊坐下,唐怀远则亲自沏了一 杯香茶奉上。 “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苏珊犹豫着。 “想来打听伯宠的下落是吗?”伦庭玉洞悉无遗,却又其词若憾,“很抱歉, 目前还没有消息。”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推算日程,他也该返回雅布了。”苏珊紧张地问。 “放心,你应该了解伯宠的能力,即便拦截行动失败,起码也有全身而退的 把握。” 望着他胸有成竹的神气,苏珊的情绪趋于稳定。暗忖,也许自己的担忧是多 余的,余伯宠的坚韧顽强超乎寻常,多少艰难险阻都已经闯过,想必这一次的考 验也无以为惧。 “几天不见,德纳姆小姐的气色似乎好多了。”伦庭玉改换话题。 “多亏伦先生照应,另外,尊夫人对我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能够得到这份友 善的情谊,足可治愈心灵上遭受的创伤。”苏珊真诚致谢。 “不要客气,”伦庭玉笑道,“大家都期盼着你尽快振作起来,说不定我们 还有重新合作的机会。” “哦?”苏珊迟疑着,忽然想起,“听方教授谈起过,最近伦先生正进行着 重返楼兰的筹备工作,看来确有其事了。” “当然,”伦庭玉说,“抢救保护楼兰文物是伦某毕生所愿,虽屡遭磨难也 不会半途而废。面对意想不到的挫折,估计德纳姆小姐也不肯甘心吧。” “不甘心又怎样?”苏珊颓然叹息,“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外国人,我已经 没有资格再同中方合作了。” “何必妄自菲薄?”伦庭玉婉言劝导,“苏珊小姐的学识才华有目共睹,况 且又有亲赴楼兰的经历,这难道还不算继续合作的资本?我们都明白,在布莱恩 的欺诈事件中,你也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存在丝毫的歧视念头。只 要你恢复信心,临机应变,仍然有希望完成令尊的遗志。” 一番话使苏珊感激不尽,眼眶润红,笼罩于内心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沉默 回味了许久,伸手拭去泪滴,说:“伦先生,中国考古队在第一次探险中损失极 大,想要重整旗鼓恐怕不太容易吧。” “也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多费些精神和财力,幸好伦某在资金方面周转灵活。” 伦庭玉不无自矜地说,“实际上从你和伯宠返回雅布后,我们就开始制定重 新进入沙漠的计划,如今无论添置装备,人员补充及路线安排,都已经基本布置 就绪。” “可是,”苏珊仍有异议,“雅布时局动荡,似乎不适宜开展大规模的考察 活动。” “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伦庭玉轻轻笑道,“即使裴敬轩和政府军正式开战, 凭我和双方之间的良好关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目前考古领域的格局已然 改变。俄国人知难而退,日本人的阴谋也被彻底粉碎,布莱恩虽然获利潜逃,所 掠取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沙漠深处还有更多的文化瑰宝等待发掘。因此,在没 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我们正面临着千载难逢的机遇,可谓‘万事俱备,只 欠东风’。” 苏珊翘首聆听,仿佛意会,问:“您所说的唯一欠缺是否指尚未归来的伯宠?” “不错,”伦庭玉语气坚决,“探险行动固然需要大家和衷共济,但伯宠的 力量与众不同,他的丰富经验和灵敏嗅觉无可替代,只有等他回来,考古队才能 确定启程的日期。” 看到雄才大略的伦庭玉对自己的情人如此倚重,苏珊感觉莫名的骄傲和愉悦, 同时深受鼓舞,颇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只是一念未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 息,紧接着有人说道: “千万不要对一个人期许过高,否则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苏珊倏尔回头,立刻惊喜交加,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魂牵梦系的余伯宠已经 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 余伯宠的出现十分突兀,稍作思量却也无足为奇,凭他和伦庭玉的交情,出 入庄园是无须通报的。但令人诧异的是,他的神情格外古怪,目光呆滞,似笑非 笑,风尘仆仆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总算回来了,”抑制不住惊喜的苏珊扑上前去,“听说迪化府的军队已 经推进到红柳湖畔,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伦先生的名帖好比一道佛祖颁赐的护身符,走到哪里都会畅通无阻 的。” 从进门开始,余伯宠就是一副皮里阳秋的腔调,伦庭玉不禁越发纳闷,鉴貌 辨色,不解其意,只得轻声试探。“伯宠,莫非这一趟不大顺利?怎么不见萨昆 他们?” “萨昆永远回不来了,我能够重返雅布也是难得的异数。”余伯宠悠悠叹道, 简略叙述了喀什之行的经过,最后象征性地表达歉意。“辜负了伦先生的重托, 实在惭愧。” “嗨,跟我还用得着这些客套话么。”伦庭玉豪爽地摆了摆手,仿佛尽在意 料之中。“你能够安全归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何必引咎自责呢。长途奔波一 定疲惫不堪,赶紧洗漱更衣回房休息吧。” “连日颠簸确实相当困乏,”余伯宠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有一丝悬念倘 若无法解开,或许我今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哦,什么事情?”伦庭玉追问。 余伯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意态萧索地凝视着对方,黯淡的眼光里交织着愤 懑、犹疑以及伤感。伦庭玉纵使气度从容,也不禁局促不安,苏珊和唐怀远更加 莫名其妙。 沉默良久,余伯宠缓缓开口,“伦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查验一下 您肩头的伤势?” “我的伤势,你怎么……”伦庭玉一怔,脸色骤然发白,蹙眉深思了片刻, 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此刻的笑容已非往日蔼然可亲的形象,其中似乎多了几分 狡黠和诡秘。“唉,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余伯宠微微点头。 “我很清楚,这件事情迟早瞒不过你,却没有想到你醒悟的时间居然提前了 许多。”伦庭玉喟然。 “恐怕你想不到的还不止这些,”余伯宠说,“其实,发现文物被英国人劫 走后,你在地道口外痛殴萨昆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一点破绽。常言道:‘伤筋 动骨一百天’,而你挥动手杖力道强劲,根本不像枪伤初愈的样子,大概是怒火 中烧,一时忘记掩饰了。” 伦庭玉摇头叹气,喃喃低语,竟似在抚躬责己。余伯宠接着说:“虽然我心 存困惑,却没有深究原因,毕竟我对你组织考古发掘的初衷从未怀疑。直到去了 喀什,偶尔见了一位朋友,才有幸获悉真正的内幕。回首往事,就像是一场噩梦, 好在能够及时醒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日昭昭。” “真的那么巧么,说来听听如何。”伦庭玉抱憾之余,忽然萌生了好奇心。 “还记得我在‘百宝斋’的合伙人皮雷吗,”余伯宠提醒道,“最初离开上 海时,由于没有当面辞行,我一直觉得放心不下。后来飞机在候马村失事,遇到 一位喀什电报馆的朋友,我便托他设法通知皮雷……” “你向来喜欢勾三搭四,但又与我何干呢?”伦庭玉淡淡地笑道。 “当然,这正是导致你东窗事发的一条伏线。”余伯宠说,“你虽然耳目众 多,却不可能洞悉一切,至少有一层关键环节事先缺乏调查。因为广告业务的关 系,‘百宝斋’和昭闻沪上的《申报》之间素有来往。《申报》的社长兼主笔吕 幼丹先生是一位思想开化的洋派人物,平常最愿意结交侨居上海的外国朋友,皮 雷恰巧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