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伦庭玉眼张失落,以手击额,仿佛猛然警醒的神态。余伯宠继续道:“当初 离开上海时,你严格封锁消息,表面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却是刻意掩盖一些重 大的阴谋。就在考古队上船的前夕,你曾悄悄把一篇虚拟的报道文稿送交吕幼丹, 嘱咐他半年后刊登在《申报》的头版。你看似深谋远虑,以为此去关山万里,音 讯阻隔,任何风吹草动也绝不会让我发觉。但没有料到,一次酒后闲谈之际,吕 幼丹竟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皮雷。适逢我电报馆的朋友致电上海,皮雷就 依照地址复电警告。我的朋友虽然得知真相,却苦于无法查寻我的行踪。说起来 也是阴差阳错,正当他彷徨无计的时候,我又偏偏被你派去了喀什,见面之后, 所有底蕴便暴露无遗了。哼,至于那份文稿的内容,就无须我在这里提示了吧。” “竖子不足与谋,”伦庭玉悻悻地咒骂,“该死的吕幼丹坏了我的大事!” 旁边的苏珊懵懂无知,急切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稿?” 余伯宠冷笑一声,说:“文稿的题目挺吸引人的,‘文物大盗重现西域,海 上泰斗仗义除害’。不言而喻,‘文物大盗’指的是我,‘海上泰斗’无疑就是 众望所归的伦先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苏珊越发摸不着头脑。“伦先生不是你衷心敬仰的前辈 至交吗。记得你曾说过,当年身处绝境的时候,全靠伦先生倾力维护,并且规劝 你弃恶从善,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像这样的良师益友,又怎么可能干出栽赃陷 害的勾当?” “同样的问题我也曾反复问过自己,甚至宁肯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般的幻觉,可惜残酷的现实最终不给我逃避的余地。”余伯宠神容哀婉,目光再 次投向伦庭玉,“伦先生,如果不介意,我想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苏珊。 倘有谬误遗漏,还请不吝指正。” “有趣得很,你坦言无妨,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悟性有多么高。”经历了暂 时的慌张失悔,伦庭玉安然如故,双臂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乔治日记》的发表刺激了太多人对楼兰文物的野心,”余伯宠徐徐道来, “伦先生对西域古老文化的迷恋更是由来已久,自从无意间得到半幅地图,进入 沙漠挖掘宝藏的愿望愈发强烈。但经过几次尝试,收效不甚显著,于是通权达变, 想出了一条假手于人的主意。很不幸,接下来我就成了他摆布利用的目标。” “当时你们并不认识,对吗?”苏珊问。 “是的,素昧平生,”余伯宠说,“但伦先生自有一套鬼蜮伎俩。他派人冒 充嗜好收藏古玩的江南财主,持重金请我前往杭州盗墓。当我抵御不住诱惑,赶 赴西子湖畔践约时,却遭到当地军警捕获,继而锒铛入狱,被判极刑。伦先生随 即粉墨登场,化解危机之余,又语重心长地向我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即从此洗心 革面,切不可再干盗掘文物的营生。我幸免一死,自然感激涕零,奉令承教,以 后的三年里,始终循规蹈矩,韬光晦迹,几乎断绝了重返新疆的念头。” “既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想唆使你充当发掘文物的傀儡,为什么又装腔作势劝 说你金盆洗手?”苏珊又问。 “这也不难理解,一件工具未经使用前,为了防止遗落损毁,最好的办法就 是放在一个伸手可及的安全地方。”余伯宠说,“而我的盗墓生涯充满艰险,随 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因此有必要先改善一下环境。伦先生,这番推论是否符合你 的真实想法?” “不错,果然触类旁通。”伦庭玉拊掌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被你察觉 蛛丝马迹,我的全盘计划便再无秘密可言。” “你翻云覆雨的手段也十分高明,甚至可谓登峰造极。”余伯宠说,转眼看 着苏珊,“随着持有另外半幅地图的英国考古队到来,伦先生认为实现抱负的时 机已经成熟。可是,当一切准备就绪,轮船刚刚驶离上海,事态却发生了微妙的 变化。由于‘樱花社’从中作梗,中方掌握的半幅地图失窃,包括我在内的所有 队员人心惶惶,西行探险之路似乎阴云密布。但这也难不倒伦先生,立即想出了 应对之策。他亲手制造了一起‘行刺’事件,上演了舍身相救的壮举,并且抚今 追昔,谆谆告诫,试图对我进行彻底感化。我不辨真伪,自然落入圈套,如果说 先前对沙漠冒险行动还有什么犹豫不决,此后便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了。伦先生, 不得不佩服你,假如没有那次偶然发现,恐怕我至今也拆不穿你和手下合力策划 的把戏。” “过奖了,”伦庭玉不无得意地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为了挖掘 楼兰遗址,我曾经冻坏了右腿,倘若再搭上一条臂膀,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今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大么?”余伯宠厉声质问,“你身家豪阔,可以不 在乎金钱的耗费。但屈指算来,从离开上海开始,西行之路上已经葬送了多少条 性命,莫非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们在你眼中竟轻若草芥吗?” “何必大惊小怪呢。”伦庭玉不以为然,“一将成名万骨枯,多少古圣先贤 的身后都隐藏着辛酸的故事。凡夫俗子命运和默默无闻的蝼蚁并没有区别,注定 要湮灭在历史长河中,能够参与一项重大行动已经是无上荣耀,至于他们的归宿 如何,根本无足挂怀。” 余伯宠错愕不已,无言以对。苏珊更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一位道貌岸然的 忠厚长者竟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伪君子,并且冷酷残忍的程度无以复加,可是“究 竟是什么样的魔力作祟,才能让人变得如此诡谲而疯狂?” “很简单,仅仅是贪欲驱使。”余伯宠冷笑道,“具体说来,伦先生倡导发 掘楼兰的目地绝不是自己标榜的那样冠冕堂皇,其阴险狡诈的本质和布莱恩并无 二致。略有不同的是,或许布莱恩会把攫取的成果献给大英博物馆,他的最终意 图却是将全部文物据为己有。” “实在难以置信,”苏珊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中国政府对私吞文物的行为 约束不严,民间却不乏方教授那样的有识之士,他公然倒行逆施,难道不在乎导 致声名狼藉的后果?” “所以他才会实施一系列瞒神弄鬼的举措,”余伯宠说,“当我被伦先生慧 眼垂青的时候,实际上已具备了双重身份,一则是深入沙漠的开路先锋,二则是 日后背负骂名的替罪羔羊。伦先生事先把那份凭空捏造的文稿交付报馆,推算日 期,公开发表,其用意就是制造舆论,欺罔视听。假如考古队发掘成功,他会在 侵吞文物的同时将我置于死地,即使队伍空手而归,受到蒙蔽的民众也会把全部 责任归咎于我这个前科累累的大盗身上。” “太可恶了,”苏珊义愤填膺,“方教授之流的专家学者至今仍蒙在鼓里, 他们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一帮陪衬,除了在清理甄别文物方面为人所用,大概永 远不会发现事情的本来面目。他们的辛勤劳动付之东流,满怀热情遭到愚弄,唉, 这种伤害简直无法承受。” “受伤害最深的人应该是我。”余伯宠痛心疾首,“自从遇见了伦先生,承 蒙他扶危济困,循循善诱,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虽然不敢 奢望有朝一日脱胎换骨,修成正果,至少也不肯继续自甘沉沦,辱没家风。然而, 正当我把此番考古探险视作一次将功赎罪的契机,却猛然发觉早已掉进了一个阴 暗凶险的陷阱里面。更加想不到的是,布置这个陷阱的恰恰是自己无比崇敬的人。 布莱恩的叛约逃遁固然可恨,归根到底,不过是竞争落败后的懊恼和沮丧。而伦 先生欺骗的是一颗真诚忏悔的良心,让我在曙光乍现的时候,居然先看清的是人 性中最丑恶的一面。若非亲身体会,恐怕再没有人能够了解这种寒彻肺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