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感喟片刻,付诸行动。英国人遗留的木箱看上去依然坚固,但毕竟历时久远, 恐怕已不适宜长途迁移。因此当务之急是取出文物,放置于考古队自行配备的箱 具内。这种工作不算沉重,却极其繁琐,首先用芦草制成的护垫铺平箱壁,放进 文物后,其中间隔的空隙又须以棉絮填塞。鉴于每一件文物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稀 世珍宝,队员们搬挪之际格外谨慎,甚至每一次装箱前都要经过反复的推敲探讨, 如何排序,如何分层,如何防震,直到保证万无一失方始动手。 装箱工作从正午持续到黄昏,方子介教授始终躬行实践,时而辗转于在废墟 间指挥调度,时而蹲守在木箱旁甄别审验。由于饮水配额极少,一天下来食欲不 振,整个人几乎累脱了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着考古队取得如此丰硕 的成果,纵使饱受饥渴煎熬,却也不以为苦,夜晚返回营帐,在浓重倦意的驱使 下很快恬然入梦。然而他没有料到,一觉过后,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场猝不及防的 变故。 翌日黎明,方子介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起身出帐,发现在伦庭玉的监督下, 不少人已开始奔走忙碌。储放文物的木箱装上了驼背,大多数帐篷也拆卸捆扎, 民夫给牲口喂食草料,依次调动车马,像是即刻准备开拔的架势。 发掘计划已经完成,考古队理应启程回返。但令方子介迷惑的是,也许和自 己一样没有得到通知,营地间有五六座帐篷并未及时拆除,环顾察看,里面住的 大都是昨日黾勉劳作的学者,以及几个受伤病困扰的挖工。莫非伦庭玉心存体恤, 有意让这些人多睡一会儿,方子介暗自揣摩,怔怔地走上前去询问究竟。 “伦先生,队伍是不是要出发了?” 伦庭玉却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驼背上的木箱,自言自语似的说:“即 使是半途拾遗,收获已如此可观,在这片广袤沉寂的荒漠里,究竟还埋没了多少 神秘的宝藏呢?” “楼兰曾经是丝路古道上的璀璨明珠,”方子介说,“虽然被风沙淹没,但 周围残存的文明痕迹不可能全部消逝,若想解开尘封已久的谜团,我们日后还须 不断地探索求证。” “何必要等到日后?”伦庭玉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方子介。“我们历尽 千辛万苦才找到楼兰古城的遗址,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克竟全功呢。精益求精, 知难而进不是你一贯遵循的治学原则么?” 方子介茫然无绪,喃喃道:“可是,考古队的储备用水早已捉襟见肘,如何 能在极度干旱的生命禁区继续坚持?” “嘿嘿,说到问题的关键了。”伦庭玉轻轻一笑,神情异常诡秘。“教授, 你不是一直担心咱们的挖掘成果无法运出荒漠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解决的 办法。如今考古队缺水严重,但若将消耗用水的人数缩减一半,所有的麻烦似乎 就不存在了。” 方子介惊诧不已,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难以置信,迟疑了半晌,颤声 问道:“伦先生……难道是想把我们遗弃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么,你应该清楚, 在没有水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绝无活命的机会。”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伦庭玉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总算见识了梦 寐以求的楼兰遗迹,对于人世就不该再有什么强烈的留恋了,加入发掘行动前, 大家不都曾慷慨激昂地立过遗嘱吗?实际上,当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留守此地 既可以成全舍身取义的声名,又能够保证所得文物安全撤离,岂不是一件两全其 美的事情么。” 分明是一条阴险歹毒的决定,却偏偏借助于冠冕堂皇的论调,听上去更让人 心寒齿冷。不仅是方子介,连同那些闻讯赶来的学者和挖工,逐渐明白了伦庭玉 的意图后,无不感到震骇莫名。只是联想到对方平日的儒雅和善,不少人又难免 迷茫错愕,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深受恶劣环境的压抑,向来养 尊处优的伦先生竟然得了“失心疯”。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头脑最清醒的要数仍旧被挟制的苏珊。对于她来讲,眼 前的一幕并不陌生,只不过和当初逞性妄为的威瑟相比,伦庭玉的部署谋划更加 缜密狡诈,事先没有征兆,事后受益无穷,也许“兔死狗烹”本来就是中国人惯 使的古老权术吧。即便洞见症结,却无法扭转局势,左右张望,除了唐怀远照例 紧随主人,其余的侍卫均已伫立在营地四周,每个人都手持武器,如临大敌,看 来伦庭玉对罪行败露后的逃离步骤也做了精心的安排。 遭到无情背弃的人们已然彻底醒悟,纷纷戟指怒目,声讨驳斥,但在武力胁 迫下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也有一些意志薄弱者痛哭流涕,哀乞求饶,一时间 沸反盈天,场面极度混乱。 伦庭玉似乎没有耐心多作耽搁,一边下令侍卫断后,一边在唐怀远的搀扶下 跨上驼背。 “好了,我该告辞了。”他的神色依然从容,“等伦某顺利撤出荒漠,必定 申报政府表彰你们的功绩。另外还会延请高僧做法,超度诸位的亡灵早日脱离苦 海。” 近乎戏侮的口吻令众人越发愤慨,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装载文物的驼马缓 缓启动。然而,就在一片绝望伤感的悲声里,依稀传来了一个人的冷笑。 “像你这样罪恶深重的孽障,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到达光明彼岸,又有什么资 格超度别人脱离苦海呢?” 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人们听罢不禁悚然作色,惶恐惊惧的程度丝毫不逊 于面对伦庭玉的幡然反目。因为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居然出自“死”去多日的余 伯宠之口。 伦庭玉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背,暗忖,莫非世间果然有借尸还魂一说,还是 沙漠里常常出现的幻觉作祟,但遽尔抬头,看到如假包换的余伯宠就站在不远处 一块风化的砂岩上面。他的神情略有几分憔悴,明显也经过了一番艰苦跋涉,脸 上虽然仍挂着一副悠闲懒散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却比以往更加坚韧刚强。 伦庭玉险些从驼背上摔下来,神昏意乱之余,还有一份落入圈套后的羞怒。 于是连忙回头寻觅,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先抓住那个杂种,是他们合伙欺骗 了我!” “杂种”指的是哈尔克,在伦庭玉的撤离计划中也是严格戒备的对象。不料, 在方才的一阵混乱中,本来已受到控制的哈尔克竟忽然不见了踪影。伦庭玉越发 懊丧,咬牙切齿,挥动着牙柄手杖咆哮如雷,再没有平日的沉着气度。在场众人 的反应也迥然不同,伦府的随从侍卫五色无主,面面相觑。而方子介等学者和挖 工虽然懵懂无知,悲苦欲绝的心底却燃起了一线希望。苏珊自然欢忻若狂,如果 没有董彪金祥合力阻止,早已大步向情人冲去。 “亲爱的,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她喜极而泣,哽咽难言, 多少天来的哀愁伤痛几乎一扫而空。 眼下并非细叙别情的时候,余伯宠只是报以温柔的一笑,视线随即转向伦庭 玉。“世上还有许多牵挂难以割舍,伦先生的阴谋也尚未粉碎,我怎么甘心一瞑 不视?” “不要太嚣张,”伦庭玉轻蔑地表示,“就算你真的阴魂不散,也休想破坏 我的计划。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地跑过来,只不过是又一次自寻死路。” “伦先生过于自信了吧,如果我没有充分把握的话,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呢。” 余伯宠微微笑着,右手轻轻一扬。 众人顺势望去,发现营地附近几座突起的土墩上面,相继冒出来七八条魁伟 的身影,各个手持双枪,严阵以待。定睛细看,原来是以卡西列夫为首的那批乌 兹别克枪手。 “咦,卡西列夫,你怎么肯替余伯宠卖命?他如今是个一文不名的穷鬼,只 怕根本无力支付酬劳。不如投靠伦某,准保让你们发财。”伦庭玉摇唇鼓舌,企 图挑拨离间。 “伦老爷的话未免偏颇,”卡西列夫悠悠笑道,“虽然我们弟兄干的是刀头 舐血的营生,毕竟和水性杨花唯利是图的娼妓有所区别。倘若不守信义,见异思 迁,以后还有谁肯照顾我们的生意?况且,我们这次赶赴沙漠更多的目的是为朋 友帮忙,并没有指望发什么大财。” “不识好歹的东西,量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奈何不了伦某。”伦庭玉铁青着 脸诅咒,看到旁边的随从犹自栗栗危惧,不由得怒声叱骂:“一帮废物,还不开 枪射击!”